惠妃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便玩笑调和:“这竹林静谧,中有小桥流水,崔姐姐是会找地方的,赶明儿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还有竹笋挖呢!”
凤龄一笑,而后欠身:“臣妾头晕,就不打扰圣上和惠妃游湖了。”
说完也不管李谕张不张口,径自转身离开。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吹到她眼睛里,一时有些不适,不受控制的湿了眼眶。
站在湖心亭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她神情复杂的扇了扇眼睛,似乎在楚楚可怜的忍住眼泪。
因当年举荐之情,惠妃对凤龄一直存些旧情,便关切问了句:“崔姐姐,您没事吧?”
凤龄忙道无事,转身匆匆离去。
因太过着急还不慎崴了一下,被少宣一把扶住:“娘娘小心。”
她脚步越发加快,此地不宜久留。
亭中李谕和惠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柔弱落寞,连惠妃都有些不忍心:“崔姐姐好像哭了,圣上不去看看?”
她想起自己能有今日,当年也受过那位的恩惠,此情此景倒是颇为感怀。
新册封的嫔妃中,只有崔氏久久不得见驾,宫中流言纷纷,想必她自己也听到不少,本就是前朝旧人,身份尴尬,又不得圣心,实在可怜。
李谕目视着凤龄走远,一时没注意到惠妃说了什么。
他眸中情绪隐晦复杂,陡然又十分怨恨自己不受控制的怜悯,立刻变了脸色甩手离开。
*
兰台宫中,少宣问凤龄:“娘娘今日何必做出那个样子,难道是要改换策略,以柔克刚了?”
凤龄立刻道:“我柔他个魂!我可没想那许多。”
“算了,就这样吧,”凤龄沏了一盏茶:“就让他自己想入非非去吧,没准儿还觉得我对他爱而不得悔不当初,觉得我为他吃醋妒忌的要死呢!”
“反正啊,谁认真谁就输了。”
当晚,在心里天人交战无数回的李谕,破天荒的翻了兰台宫的牌子。
凤龄早已在御前打听到消息,对少宣道:“你看看,输的人来了吧!”
少宣却道:“既然来了,那娘娘更要好好侍奉,争取扭转圣上的心,毕竟您已经身为天子嫔妃了,以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还要在这宫中安身立命,耍脾气一时也就够了,总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凤龄笑了笑,没再说话。
当晚御驾行至兰台宫时,灯火全熄,像是已经入睡的景象。
李谕瞥了一眼身侧侍监,沉声问:“怎么兰台宫没有接到旨意吗?圣驾亲临,就如此恭迎?”
侍监一头冷汗急忙去敲门传唤,宫内得到消息,渐渐开始亮起灯火。
宫门打开,凤龄穿着素绢睡衣,未事梳妆打扮,披着妃红色水帛披风,长发散落,匆匆出来接驾:“臣妾见过圣上。”
李谕居高临下看着她:“朕记得侍寝嫔妃都是提前接到旨意的,仪妃娘娘这是何意啊,是内廷府办事不周,还是你将朕的旨意置若罔闻?”
仪妃娘娘…凤龄品味了下,仅用四个字就将冷嘲热讽发挥的如此恰到好处,不愧是大梁天子,嘴欠第一人。
两殿内监打着灯笼,御前明黄的辉火和兰台宫霞红的烛光交相辉映。
她跪在其间,肤如凝脂,身影摇曳,像是被震慑住了般,微微瑟缩肩膀。
“臣妾的确接到旨意,只是今夜身体不适,有些晕眩,又想着圣上大抵不会过来,便先行睡了,臣妾罪该万死。”
“想着?”李谕不明所以的一笑,抬腿进殿:“少自做聪明。”
*
夜深时,两人同床异梦。
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凤龄现在竟然还有心情在想,怕不是千年的缘分,是千年的孽,今生才能修得如此勾心斗角,针锋相对。
她以为李谕已经睡着了,无甚顾忌的往自己身上扯了扯被子,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谁知李谕闭着眼睛,却根本没睡着,冷不丁问了句:“你睡觉动静一直这样大吗?”
凤龄正在翻的身子一僵。
他接着问:“你在想什么?”
凤龄顿了顿:“什么也没想。”
“但朕在想,想以前的事。”
“圣上是在责怪臣妾?”
李谕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朕是王,你是寇,朕自然不会介怀过往。”
凤龄微微一笑:“可越是这样说,听起来越像是介怀。”
他眸色深沉:“朕在你这里,从来都看不到对君王的敬畏之心,畏惧之情,你一点都不怕朕,崔凤龄,究竟是你天生反叛,还是朕对你太过宽容?”
凤龄可不这么认为:“这叫什么话,臣妾可怕死您了,如今是得过且过,等哪一日过不下去了,就去城楼一跃,了却一切烦恼。”
李谕道:“你是顾念家族的人,朕相信你会好好活着的。”
凤龄反驳:“那可未必,我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过我也相信,圣上宽容雅量,自然不会将我逼到绝路的。”
“你觉得朕在逼你?”
“难道不是?”
李谕冷笑:“可朕觉得,是你一直在以退为进。”
凤龄道:“那您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多心眼,是您一直在揣测我,圣上忘了,我就算再阴谋算计,也才二十几岁,区区一个弱女子,不值得您忌惮。”
“弱女子?”李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冷嘲热讽道:“好一个敢举兵造反的弱女子,实在柔弱。”
又讥诮凝目:“你知道淑妃说你什么吗?她说你是个表面奴颜婢膝,背地两面三刀的人,女人看女人,果然很准。”
“怪不得我看她不顺眼,原来她也看我不顺眼,”凤龄微笑点评:“一个将门之女,明明出身高贵,享尽风光,却偏要做一个摇尾乞怜的怨妇,还乐在其中,果然怨妇做久了面相会变,我看她人都老了不少。”
李谕看向她:“你真是半点不容人,就一定要反唇相讥吗?”
“是啊,”凤龄理直气壮:“一定要。”
李谕斜了她一眼:“朕当年一直不能理解先帝为什么那么偏爱你,如今看来,你很有让人欲罢不能的本事。”
凤龄不敢当:“圣上谬赞,臣妾没有那等本事,投机取巧倒是有一些。”
李谕阖目复又睁开,望着帐顶,沉沉叹了口气,突然问道:“都说伴君如伴虎,你侍奉过两朝帝王,那朕问问你,先帝与朕,你更畏惧谁?”
凤龄迟疑片刻,道:“那自然是先帝。”
他冷哼一声:“先帝对你那般珍重疼爱,而自朕登基以来,对你可并不好。”
凤龄唔了一声:“原来圣上也知道自己对我不好。”
李谕一噎,又道:“那你还说你更怕先帝,就不怕先帝在地底下听了寒心?”
凤龄拢着被角,渐渐也没了睡意:“得到先帝的信任,很难,想把命丢掉,很容易,我也是经受了很多考验,旁人只见风光荣宠,却不见其中艰难。”
他却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得到朕的信任很容易?”
凤龄思索:“倒不是容易,但男女之间,总比女人和女人之间容易。”
李谕冷眼看她:“朕若有先见之明,当时就该送你去见先帝。”
凤龄闭上眼,轻声道:“总有再见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生前不能叫她一声母亲,死后总要叫一叫的。”
“还是托了圣上的福,我也是先帝的儿媳了呢,就是这儿媳太多了,将来死了再去见她,怕她认不出来我。”
“你…”他又被气着了,翻过身。
平静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那先帝对你好吗?”
“那当然很好了。”
凤龄听到身侧传来轻叹一声:“是了,很好,明明朕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待朕却还不如待你。”
第49章
凤龄默了默, 静声道:“先帝待我再好,不会把江山给我,待你再差,社稷还是要交付你手, 比之荣华富贵, 些许关怀, 你觉得哪个重要?”
李谕沉默,又问:“当初先帝陡然驾崩,是否真的留下过遗诏?”
凤龄阖上眼:“这重要吗, 大局已定, 这些早就不重要了,况且我说的, 你会信吗?若我说的不是你想听的话, 你也只会认为是我矫诏而已。”
李谕道:“于大局而言, 不重要, 于朕而言,重要。”
“朕就是想知道当年先帝究竟属意于谁, 朕去凉州之前, 她亲口和朕说,会有让朕回来的一天, 所以你和元宁拿出来的那个遗诏,朕是一个字也不信。”
说罢又道:“朕差点忘了, 你还有个矫诏之罪, 崔凤龄, 你真该千刀万剐。”
凤龄嗤笑:“好啊, 罪多不压身,反正也就这一条命。”
李谕冷声:“朕至今也忘不了, 你和元宁沆瀣一气的嘴脸。”
她只道:“是,不过那又如何,利益所求罢了。”
李谕脸色有些沉:“朕真的很好奇,你一直是个中立之人,不愿裹挟进夺储的漩涡中,她究竟许诺了你什么,让你那么死心塌地的追随她?”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拉长,帷幔上绣着鸳鸯水鸟,帐前挂了安神的熏香,本该是一室柔情缱绻,现下却是心凉如水。
凤龄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很多事情,是命运推着你走,并非自己能够决定。”
李谕语气渐激:“所以你就如此短见,为了一句虚无的承诺,甘心为她卖命?”
凤龄便道:“怎么能叫虚无呢,我当年获罪来到掖庭时,又怎么会想到将来还有做尚宫,做娘娘的一天,许多事情不去做,便是虚无,做了,又怎知不会实现。”
李谕哼了一声:“你是想得开,不怕苦日子在后头吗?”
凤龄想了想:“眼下还没觉得苦,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他复而冷笑:“怎么你如今还挺乐在其中是吗?”
凤龄说当然:“我一介罪臣,犯下滔天大罪,您没杀我,还封我一个妃位,让我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这还不知足,那也太贪心了吧。”
“要知道一个妃位,多少人头破血流争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位置呢,皇恩浩荡,臣妾岂敢不珍惜?”
“倘若我是你,要折磨冷落一个人,我是不会封这么高的位份的,我会封她一个微末的御女,把她赶去北巷,缺衣少食,夏天没水,冬天没碳,让她受尽凌.辱践踏,痛苦悔恨余生。”
李谕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你说得很对,看来朕对你还是太仁慈了些。”
“好了,”她说:“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可李谕偏不肯放过她:“那程景砚呢?你能忘记他吗?”
凤龄背对着他,眼色晦明难辨:“你为什么一定要追问这些呢,问过一遍问两遍,问过两遍问三遍。”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我说我已经忘记他了,你会信吗?我说我心里没有他了,你会信吗?”
程景砚,程景砚,每个人都这样问她。
这个名字十几年来似乎已经和她成为一体。
她眼神瞬间黯然:“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的,陪着我长大,陪着我前行,这么多年风雨兼程,从不回头,你要我怎么忘记他?怎么样才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想忘啊,也许这样我还能少些痛苦,可是我做不到,他在我身边待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的相伴,也许再过好几个十五年也未必能忘记。”
李谕神色复杂:“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感激他陪着你的那些年?”
“如果朕对你更好呢?如果朕对你比他对你还要好呢,好上千倍万倍,你能忘记他吗?”
“哪怕退而求其次,朕不要你忘记他,朕要你不再想他。”
凤龄轻笑:“圣上在说笑吗,我只是你众多嫔妃中的一个,还是不得宠的那个,您的三宫六院我可从来没有任何不满过,而我只有这么一段前缘,你就非要让我忘掉他,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李谕反问:“你现在不就是在不满吗?责怪朕妻妾成群,责怪朕冷落与你,责怪朕拆散你和程景砚。”
他看着她:“你告诉朕,朕到底哪里比不上程景砚。”
凤龄觉得他今日实在有些胡搅蛮缠:“不是比不上,只是各花入各眼罢了,不过你这话问的也很奇怪。”
“我问你,如果有一个十几年如一日,对你好的不得了的人,还有一个十几年来一直使唤你逼迫你,动不动就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你会喜欢谁?”
“现在这个对你不好的人问你,我可是你的主子,我这么有权势,你怎么能不喜欢我?你怎么能不向着我?你为什么要去喜欢那个对你好的人,你该作何感想?”
她荒唐而笑:“圣上啊,你老说我是自找的,那你自己呢,这世上千好万好的人这么多,你非要看上我这个粗鄙无礼,还恶毒疯癫的泼妇,你这算不算自找的?”
李谕还是不死心:“要是朕也可以做到呢?要是朕比程景砚做的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