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淮的语气已经沉了下来,暗含警告:
“树旌,慎言。”
他不否认当年祁歇这事办得不厚道,盛婳既已嫁予崔树旌,便是他的堂嫂,他再怎么样,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穿着喜服意图顶替身份,但这件荒唐事实在不适合在外人面前摊开了讲,有辱斯文。
盛婳也无奈拽了拽崔树旌的衣袖,示意他冷静一点。
仿佛感受到盛婳这边明事理的松动,崔淮转过了头,看着她意味深长道:
“还是得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听到这话,崔树旌反手扣住盛婳的手,眼含期冀道:
“你一定不想进宫的,对吧?”
他紧紧盯着她的双眼,把她的手攥得很紧,迫切地想要她点头称是。
盛婳的确没有想过这条路子。
尽管早上见过了祁歇,她到现在也依然没有丝毫头绪,就像面对一堵高高垒起、密不透风的心墙,她在墙的另一端,抓耳挠腮地想着越过去的办法。
而如今崔淮提出的这一请求,无疑是给她搭上了一条便利的梯子,全看她有没有勇气爬上去,利用这剩余的短短时间,修补墙后的空缺。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系统让她面临的局面已近死局,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把。
盛婳狠心没有看崔树旌殷切期盼的双眼,而是对着崔淮点点头道:
“我愿意。”
哪怕这一去,她很可能会在祁歇面前把马甲抖落得精光。
事实上,早在重逢时祁歇的手抚上她脸颊的那一刻,盛婳心中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第100章 掉马(三)
崔淮动作很快, 晚膳都没用便前去查证盛婳的身份信息是否有误,留下她与崔树旌在一桌丰盛的饭菜前相对无言。
这是盛婳与他吃过最冷清的一顿,往日的他即使和她闹了小矛盾,气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服软, 这次吃了快半个时辰, 他却是面容冷硬, 一句话也没说。
他在逼她反悔。
盛婳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她已经放话给了崔淮,如何能够撤回?再者, 这一趟宫若是进不了, 她可能在这剩下的二十天里再也找不到这样合适的机会能够潜伏到祁歇身边,规劝他放下轻生的念头——当然, 这是祁歇不动手的情况下,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而现在, 祁歇会向崔淮讨要她, 很明显是起了疑心。以他的性格,就算崔淮不答应, 她也很有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像他那天偷走她尸体那样被掳进宫中, 还不如她自己乖乖进去,好歹体面些。
盛婳看着对面的崔树旌啪的一下放下碗筷, 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我饱了。”
眼见着人要走,盛婳也赶忙停下食不知味的咀嚼, 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饭, 追了上去。
崔府占地辽阔, 纵横其间的廊道更是数不胜数, 崔树旌步子又迈得大,盛婳好险没能追得上他。
“等等!”
崔树旌脚步不停。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盛婳一鼓作气跑上去, 拦在他面前:
“不许走!”
崔树旌停下脚步,垂眼看她,剑眉忽地一蹙,冷哼道:
“不是要进宫?还追上我做甚?”
盛婳心道不追上你你可能就要把自己气成河豚了,但语调还是柔了下来,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难道就因为我要进宫,你就要同我绝交吗?”
崔树旌不答,只是看向她的目光还是有些负气。他当然不会不理她,但是理了她,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祁歇那种觊觎亲人的货色能入得了她的法眼?凭什么这种人会比他分去她更多的怜惜?
她进了宫,他再想见她就难了。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能过去,他想一直这样陪在她身边也不可以吗?
明明她回来时第一个见到的熟人是他。
崔树旌心中没来由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些贪心了,他就是想要把她的时间从头到尾统统独占。如果他能大大方方地放手,那他对盛婳的感情才是真的风一吹就散了。
盛婳当然能从他湿漉漉的眼神里窥见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走近前去,纤细的小指轻轻勾住他的:
“别生气了,我这次进宫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有选择,我当然想陪在你身边。”
眼下崔树旌正气头上,盛婳说话当然是捡好听的讲。果然,她软绵绵的动作和妥协的语气一下子就让崔树旌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这也是阎王爷要求你做的?”
盛婳眼也不眨地点头。
崔树旌小声嘟囔道:“你也不早说。”
她要是早说了,他就能在北疆多拖些日子,能拖多久是多久。
“不生气了?”盛婳试探性地打量着他的反应。
崔树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次的语气总算没有那么硬邦邦了:
“左右也改变不了你的想法,我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没有用。”
盛婳笑眯眯道:“想开了就好。”
秋夜凉如水,零落枝叶从廊下探出头来。崔树旌看着她,忽而展臂抱住了她,声音低低的:
“你这一去,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盛婳心里也有些惆怅,如果她被祁歇识破了身份,他是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开的。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唬骗崔树旌,于是下巴搁在他肩头上蹭了蹭:
“可能是的。”
两个人静默良久。明明是亲密相拥的姿态,气氛却蔓延出一股死寂感。
盛婳忽而察觉到不对,挣开了崔树旌的怀抱。
对上那双泪光熠熠、里面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眼眸时,盛婳哑然失声。
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面颊,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抹去他的眼泪,苍白道:
“别哭了……”
崔树旌眼泪流得更凶。
自从那一次以魂灵的状态围观了崔树旌在她的尸身面前失声痛哭,盛婳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这样大颗的眼泪,然而此时人高马大的将军却是垂下了头,无声的泪光从他下颌处滚落,仿佛要惊起地上的尘土。
他像是觉得丢脸,兀自把额头搁在她的肩颈处:
“别看我……我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难看的很。”
盛婳感到无奈,哄道:“怎么会呢?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叱咤北疆、英勇无双、神姿高彻的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会掉眼泪的。”
她绞尽脑汁,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听的词语通通堆砌在他的身上,感受到肩上的衣服还是有湿意渗进来,她只好阖上眼皮道:
“你瞧,我闭上眼睛了,什么都看不见。”
崔树旌缓了一会儿,可算止住了眼泪。他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这才安下心,环住她的腰身,又开始在她馨香的颈间蹭动,像只不安分的小狗:
“好了,就这样吧。”他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盛婳轻笑,手上安慰一般抚过他粗硬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跟顺毛似的,嘴上接着哄道:
“我也想。”她顿了顿道:“树旌,哪怕以后见不着面了,只要我记得我是谁,就一定会记得你。”
崔树旌明知道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多半是哄小孩的,听到这一句,半信半疑的同时也忍不住心旌飘荡,他小心翼翼地问:
“真的吗?”
盛婳信誓旦旦:“当然是真的。”她记忆力可好得很。
崔树旌破涕而笑:“我也会记得你的。”
“好,一言为定。”盛婳一脸认真:“我希望你记得我的同时,也要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能答应我吗?”
崔树旌抿紧了唇,半晌才道: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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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韶国所有的人口信息都会由地方登记在册、汇总存放在户部,崔淮连夜加班加点查出盛婳的身份并无可疑之处,第二天便将她送进了宫中,一刻也不肯多等。
当天晚上,盛婳如砧板上的肉被宫女们洗刷干净后,马不停蹄地送进了祁歇常住的宫殿里。
门在她身后严丝合缝地阖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还上了锁。
盛婳看着冷冷清清的殿内,哪怕是她当女帝的那一世,也不见得摆设如此单调死板,由小窥大,可以看出祁歇这几年来过得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恰恰这种状态才是最可怕的。这样的人对生活没有希望,随时都有可能赴死。
盛婳一边在心中叹息,一边进了内间。
祁歇还在别殿处理政务,暂时不会过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打量。
这一处倒是比外面多了分有人在此居住的气息,聊胜于无。金丝楠木床榻上绸被叠得整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乍一看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
环视一圈,盛婳的目光骤然定在玄关处一个越窑青瓷褐彩云纹熏炉上。
这个东西可以说是这个房间里唯一鲜亮的色彩,但吸引盛婳目光的不是它精湛的工艺,而是沾在上面的一个血点。
……这是谁的血?
盛婳皱了皱眉,手指甫一抹上去,她便发现这个熏炉的须弥座并不笨重,可以转动。
等等,有机关?
这里是帝王的寝殿,没有什么重要的机密文件。盛婳猜测这个机关应该不会带来什么危险,试探性地握住底座,顺时针方向转不动,便逆时针方向转动了一圈。
“轰隆——”
不远处的御桌之后,墙从中间慢慢裂开一条缝,带起一阵沉闷的声响。
盛婳看着里面乌漆麻黑的暗道,咽了咽口水。
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或许还与祁歇目前的诉求有关。
她最好是进去看一眼。
默念了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做好了心理建设,盛婳举过一座烛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还好有烛光照亮,她不至于被里面毫无征兆的台阶绊倒。
密道很黑,是直直向下的一条路,没有什么拐角,墙面上也没有奇怪吓人的壁画。
只是越往里走,盛婳越觉得莫名的熟悉。
这条密道……好似在哪见过?
她打量着这方隐秘的天地,忽而福至心灵:
这是五年前通往那间密室的暗道!
盛婳心突突跳,怕祁歇回来得早,她不敢耽搁,加快脚步走进去。
就在她踏进密室的那一瞬,脚下咯哒一声,像是踩着了什么机关,倏忽间,整间密室渐次亮起了数十盏明亮至极的灯光!
盛婳被这道声响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待在这里,还没反应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亮如白昼的玄妙天地——
这里远比她走之前看到的更大,庑顶更高,被扩建了十倍不止。没有寒冰,只有被磨平的光滑石壁,角落里被堆放了各种金光闪闪的宝物器具,看上去与被随意丢弃的不值钱的杂物没什么两样。
最瞩目的还是正中央的祭台,四周圭角分明,缠着诡异的红线,台身上描绘了繁复的花纹,下衬浪波画迹,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跃然其上,驮着仙人,像是在进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这无疑是一项浩大而磅礴的工程。盛婳无法用言语描述此时的震撼。
但她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
这分明与那一世烧死祁歇的那座祭台没什么两样!
祁歇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盛婳举着烛台的手禁不住地发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拾级而上,很快便登上了两丈高的祭台。
她抬眼一望,赫然发现,斜上方的石壁上被凿开了一个大洞。
洞中摆放的……是她完好无损的尸身,上面松松垮垮缠绕了许多红线,还错落有致地贴上了奇怪的符咒。
被石壁上的烛火一照,尸身的面庞幽邃而静谧,如同端正坐在神龛中紧闭双眼、无悲无喜的雕像,好像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来,以慈悲泽世的姿态,俯瞰底下这座奇妙的祭台。
盛婳蓦然想到了,当初那个村子惨无人道的祭祀方式,为的就是“请神”。
他们也会在神像上缠满红线与符咒,目的便是以祭台上的“牲”作为祭品,请神明显灵,听到祭祀者心中的祈愿,如果神明同意,神像便会睁开眼睛——当然,这是那些村民们一意孤行认定的可笑谎言。
但盛婳属实是没想到,上辈子死在祭台上的祁歇居然会想要重蹈覆辙,走上他们的老路。
这究竟是怎样的执念、又或者是走到了怎样的绝境,无计可施之下,才会想到要实践这样荒谬的祭祀?
如果祁歇真的要这么做,那么被献祭的“祭品”……又会是谁?
心中一道灵光闪现。联想到系统所说的祁歇想要自毁,联想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他上辈子的残缺命格,盛婳这下是彻彻底底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