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做什么?
李仙芽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的黑发一直垂在了膝上,又一路逶迤向下,再看衣着,雪白的寝衣再干净洁白,也只是一件发皱了的寝衣。
事已至此,她只有强装了镇定,默然不语。
李灵均不觉得什么,自家妹子不过是披着头发而已,衣着也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是那一日在嘉豫门下,你与沈穆刻进了神都城百姓的眼睛,一阐提暗中打听了之后,认定了沈穆是国婿。”他摊摊手,“林善方出局了。”
李仙芽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
一阐提认定沈穆是驸马,那么就是说已经相信她成婚了?
“一阐提相信了?”
“他怎么可能会相信?”李灵均想起一阐提今天哭的稀里哗啦的脸,一阵胆寒,“他今晚就要来,你同沈穆便做一场恩爱齐眉的戏给他看吧。”
李仙芽下意识地看向沈穆,恰好他也在看她,视线在空中对撞,她闪躲了一下,旋即又看回去,结果看到他眼尾有细微的笑意。
他在笑她!
恼怒从她的心腔里一点一点向上浮,她看着他,应下了二哥哥的话。
“知道了。”
在听到公主说知道了之后,沈穆忽然就垂下了眼睫,轻笑了一声。
李仙芽密切关注着他,听见他笑,心里更生气了。
“你笑什么?”
沈穆闻言抬起了眼睫,唇边的笑意不减,倒比平日里静肃的他多了几分清澈的少年气。
“任凭公主差遣。”
李仙芽哼了一声,转过身子不看他,李灵均没有察觉俩人之间的微妙气息,只把沈穆拖起来往外拽。
“走走走,我们去安排一下怎么走位。”
李灵均一直在公主府里忙活到了夜幕四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了国宾馆去接一阐提。
一阐提睡了一整个白天,这会儿虽然仍很悲伤,可精神却好了许多,见李灵均来了,也不多说话,气呼呼地就上了马车,同他一道来了公主府。
李灵均叫人去通传,一阐提神情严肃地制止了他。
“不要打草惊蛇,我要暗中观察。”他往四下里看,“小鹅公主和沈穆在什么地方,悄悄地带我去。”
李灵均早就安排好了,哪有不依从的,只陪着一阐提做贼似的摸到了渊渟湖外,指了指湖岸边正走着的身影。
“你瞧,小鹅和驸马,就在那一处。”
一阐提往李灵均群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昏昏的湖灯下,一双影子比肩而行。
小鹅公主的身形纤细修长,一袭素衫温柔如水,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连看一眼都觉得欢喜。
他忽略着一旁高大颀秀的身影,刚沉浸在公主的纤柔背影里,就忽然看到公主好像轻轻依在了身旁人的肩膀上。
一阐提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
偏偏二大王李灵均还要添油加醋,他在一旁无比神往地说着,“阿提你看,我妹子和驸马多恩爱啊,我要在他们的爱河里游泳……”
一阐提“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气得在原地打转。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他们的爱河里尿尿!”
“你他爹的,”美好的氛围一下子被打破了,李灵均不满地看着一旁气如河豚的一阐提,“一边儿尿去,老子还在里面游泳呢!”
第21章 谁羡骖鸾
时间往回流转, 李灵均与沈穆离去后,李仙芽起身走到门前,仰头去看天上来来去去的云。
晴眉在公主的肩头搭了一条霞帔, 轻声说道,“……是不是觉得今日的云,尤其好看?”
“我看那朵云沉甸甸的,说不得夜里要下雨。”李仙芽仰头看着, 侧脸的弧线温柔向上, 拥了一点愁思在额心,“沿街报晓的头陀来过了吗?今日是晴是雨呢?”
晴眉瞧着那朵看上去有五十万斤重的云,虽然不知道公主在想什么, 却也感受到她的忐忑。
“来过了。是个晴好的日子。”
李仙芽就轻轻叹了口气。
“我倒希望下雨他不来……”她安静下来, 一会儿才醒过了神,问道,“临时换了人, 不知林将军可会心有芥蒂。”
晴眉闻言,心里不免冷笑一声。
今早林将军试图擅闯,并且口出不逊的事, 她还没有来得及向公主陈说, 此时公主竟还对他抱有歉意, 晴眉便觉得有必要直说了。
“说白了, 此事不过是应对曼度国国主的一个权宜之计,而林将军却似乎会错了意,今早意图擅闯公主卧房也便罢了,竟还口吐恶言, 说奴婢是阻碍公主与驸马相见的恶奴……”
晴眉自打公主出生就一直服侍在公主左右,此时将晓起时受得委屈一说, 惹得李仙芽吃惊的同时一阵心疼,回身握住了她的手。
“……莫说奴婢不是那样的人,只说如果公主往后遇见了一个随公主所愿、随公主所想、眼里心里都是公主的人,奴婢非但不会阻碍,还要推波助澜,在一旁偷偷看着笑呢——”晴眉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反握住公主的手,“他这等伤害穷奇厝厝的人,也配?”
听到这句话,李仙芽的视线一下就往卧房里搜寻去,语气有些许的焦急,“穷奇受伤了?”
生气归生气,晴眉的理智还在,低声道,“林善方来到这里的第一日,送衣物到公主卧房的时候,奴婢叫他在外头稍候一时,不曾想奴婢再出来时,他人不见了,穷奇却躺在墙根下奄奄一息,厝厝在一旁搓着手喵呜喵呜的叫……奴婢推测是他,去找他时,看他脸上有一道浅痕,心里便有了猜想,但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他做的。”
“穷奇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大碍,它是小狗儿,复原能力很强,在窝里静养几日就好了。”晴眉轻声道,“横竖这林善方不是个好人,可惜没有证据……”
李仙芽便往西侧的屋子里去,鹿梦在那里给穷奇和厝厝做了窝,过去之后见穷奇正乖乖地趴在窝里饮水,一双黑嘟嘟亮晶晶的眼睛见到她来了,就开始闪闪发光了。
“沈穆……”李仙芽从脑子里把他拎出来,“他不是管查案子的么?”
晴眉闻言一拍手,“没错,夜里公主同他做戏的时候,问一问,有没有拿到林善方罪证的可能。”
李仙芽把穷奇抱在手里,温柔地抚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睫安安静静地垂着,盖住了一双黑眸。
“晴眉,我好饿。”
公主平日里喝风饮露的,难得说饿,今日因为二大王和沈穆的到来,早膳还没有用,晴眉闻言立刻就打算去传膳,可刚要转身,手臂却叫公主给轻拽拽了。
“不是想吃东西的饿,是心里空落落的……”李仙芽形容不好自己心里的感觉,额心聚了一道浅渊,她也在思索着如何表达,“好像有什么在揪着我的心……”
晴眉也不知道公主怎么了,抬手在公主的额上试了试温度,觉察出了一点烫。
“好像又发热了。”
春日的清晨寒气尚在,晴眉当机立断,搀了公主回了卧房,拿了浸了温水的帕子放在公主的额上,为她降温。
好在睡了一觉再醒来,李仙芽身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晴眉在服侍公主用午膳的时候,看着公主垂着眼睫安静的侧颜,难免生出了一点疑心:好像上一回发热,也是因了沈穆在。
有关于沈穆的心念一动,晴眉立刻想到了早晨,沈指挥在听到公主说知道了这三个字之后,低头轻笑了一声。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沈指挥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和唇都在上仰,有种少年气的清澈。
可公主却因他这一笑恼了,倒竖着眉毛,气鼓鼓的。
公主难得恼,沈穆难得笑,从这方面来看,还挺般配。
晴眉想着这些,没来由地就面露微笑,李仙芽用粥食的间隙里看到她在笑,歪着头问她,“又捡金子了?这么乐?”
晴眉也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只觉得见着公主和沈穆,哪怕只是站在一起,她都觉得甜滋滋的。
“就觉得只这么瞧着公主,都觉得喜欢。”
李仙芽歪着脑袋看她,眨了眨眼,“这么喜欢我?”
晴眉嗯了一声说喜欢,“为公主做什么都可以。”
“那你吃芫荽。”李仙芽逗她,果然晴眉礼貌拒绝:“不了。”
用过午膳,李仙芽在院里拿着纬穗逗厝厝,穷奇就在一旁趴在看,厝厝上蹿下跳的,好像在有心要逗穷奇开心,一整个小院儿和乐融融的。
二大王这时候进来就有点煞风景,而且又抢了李仙芽的纬穗,自己开始上蹿下跳,厝厝就趴了窝,眼神冷静,像是在看傻子。
李仙芽斜睨着二哥哥,问他来做什么,“你不去安抚一阐提,又跑来做什么?”
李灵均逗猫不成,就拉长个脸,往青墙外看了好几眼。
“这个沈穆,老是迟到,以后不跟他玩儿了。”
听到沈穆,李仙芽右眉就跳了跳,她不接话,李灵均就打量着公主身边的人,一时就开始分派任务。
“戌时一点的时候,本大王会带一阐提到渊渟湖外,到时候你——”他指了晴眉,吩咐道,“只要收到我的信号,就提醒公主同沈穆,一起出来游湖。”
晴眉眼睛里燃起了兴奋的小火苗,点头应是。
李仙芽觉得有些别扭,沉默一时问道,“就只是游湖?”
“不然你还想做什么?”李灵均随口道,又看了看自家妹子糊里糊涂的样子,觉得还是要交代的清清楚楚才好,“在一阐提的心里,四个月前,上真公主还没有出降,四个月后他到了上国神都,却发现上真公主成婚了。”
他摊手,分析给妹妹听,“是不是很突然,是不是很难接受?”
“遇上了喜欢的人,一天也可以成婚。”李仙芽额心蹙着,轻声道,“四个月算什么。”
李灵均哑口无言。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不得不重新给她分析,“可一阐提不理解、不接受,以死相逼啊。所以,是什么原因,能让一国公主火速出降呢?”
“我有了他的孩子?”李仙芽顺着二哥哥的思路往下走,不假思索地接口,可惜话一出口,李灵均就无言地看着她,晴眉也捂嘴笑,闹的李仙芽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尴尬地摸了摸鬓角的头发,正想着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忽见院门那里站着一个人,落日金芒落在他的侧脸,为他生的极好的眉眼鼻唇,勾勒出沉静迟重的弧线。
李仙芽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穷奇向上举了举,把自己藏了起来。
这个人,总是悄无声息,神出鬼没!
也不知道方才的话,他听到没有!
沈穆就往这里走来,李灵均翻他个白眼,把想吐槽他来迟的话咽了下去。
“总之啊,你们二人眼下要扮演的,是一双将将成婚三个月的新婚夫妇,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解说着自己脑子里想象的画面,眯起了双眼,“春夜,湖烟飘渺,一双玉人携手而行,我与一阐提偷偷躲在晚香玉的后面看,埙声一起,小鹅就靠上驸马的肩……”
……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公主府。
李仙芽不动声色地看沈穆一眼,他的唇角微仰,眼尾也含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在看他,沈穆的视线慢慢移过来,李仙芽吓了一跳,看向了二哥哥。
“知道了。”
鬼使神差地一句知道了,叫李仙芽心也狂跳起来,她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坦然自若。
“一阐提要偷看多久?”
“天知道。”李灵均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我看他是一个死脑筋,谁知道他会怎么样,说不得会当场打滚、不依不饶,不像是一个看了就心如死灰的人。”
沈穆说好,“我在晚香玉后布置了暗卫,倘或二大王控制不住国主,尽可吩咐暗卫动手。”
李灵均呸道,“沈穆你残忍!国主万里渡海,来之不易,圣上千交代万嘱咐,一定要叫他满意而归!动什么手?杖毙他好不好啊?”
他挥挥手,“行了,这是圣意,是天命,打起精神来。”
李仙芽嗯了一声,抱着穷奇转身回了卧房,晴眉也随着去了,也不管外头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在卧房里沐浴更衣,夜色将将落下来的时候,晴眉就陪着公主慢慢儿往湖边小亭去。
沈穆正等在湖边。
同平日里穿着官服不同,他今夜换了一身燕居的澜袍,星朗蓝的颜色,比春夜的颜色要浅一些,他负手而站,身形清瘦修长,像是一棵树。
许是听到了浅浅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了李仙芽,神情微顿,下一刻便向这里走来。
他走起路的样子很好看,李仙芽有一瞬间的慌乱:不是说好先去湖边小亭坐一坐,讯号来了,再同他游湖,他这会儿走过来做什么?
可惜他的脚步很快,片刻便走近了她,站在了她的眼前。
“湖边有一只鹤。”他说,“可要去看?”
这个开场白叫李仙芽怔了怔,她往湖边看去,果然遥遥地看见一只修长的大鸟。
“白吗?”她问。
“不白,是一只蓑羽鹤。”沈穆说道,嗓音深稳,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我不去,”李仙芽脚下不动,道,“你叫它来见我。”
沈穆的眼睛里就生出了一点微小的笑,“一只鹤能打八只鹅,臣可叫不动它。”
一只鹤能打八只鹅?
李仙芽莫名觉得自己被针对了,仰头看他,“我要是过去,它可就危险了。”
“臣最擅长的,就是处置危险之事。”他说着,带着李仙芽往湖边去。
走得近了,果见湖边有一只灰白羽的仙鹤,细细长长的爪子踩着水岸,步态闲绰,偶一低头,便从湖水里叼起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