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誉回过头看她,被她气得没话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有了未婚妻,就不跟我天下第一好了是不是!”
“是不是!”她声音越喊越高,怕被人听见,谢誉没办法,只能捂住了她的嘴。
边说着,苏意凝边凶狠狠地跺了跺脚,好像这样能给她增加些气势一般。这下子忽然被谢誉上前捂住了嘴,一下子慌神,趔趄了一下,撞在了谢誉的胸膛上。
“站好了。”忍无可忍,谢誉扶着她的肩膀,想将她扶稳些。
苏意凝被谢誉扶着肩膀,站得笔直,摇了摇头,酒有些醒了,但又没彻底醒,她温温吞吞道:“你为什么捂我嘴?我们又不是在偷情,怕你未婚妻听见吗?”
谢誉烦透了她一口一个未婚妻的喊着,心里无端的就起了火。
“你,”他咬牙切齿,“闭嘴。”
“哦?”苏意凝张了张嘴,哦了一声,小脑袋四处扭了扭,眼睛往外面瞟了瞟,“还真有人在外面呀。”
知道跟个醉鬼说不上理,谢誉不再开口了,扶着苏意凝的肩膀,将人带到了榻上,而后又扶着苏意凝躺下,替她盖好了被子。
“你歇息一会儿,”从门口到床榻不过几步路,但谢誉扶着苏意凝走的十分艰难,她不好好配合脚步千斤重似的,还一个劲儿地往地上蹭,谢誉恪守礼节怕辱了她名节,手又不敢往其他地方扶,这几步路竟走出了一身汗,“我去找人要点醒酒汤来。”
说完,他转身准备走开,衣袖被苏意凝拉住了,摇了摇。
“仲文哥哥,”苏意凝躺在榻上,朱唇微启,“你以前不是都抱着我到榻上的吗?”
多少年,都没听过她叫自己的表字了,也再没听过她这一声哥哥了。
谢誉僵在了原地,背脊挺直,手指骨节泛白。
从前在学堂,四个人时常玩在一起,幼时的苏意凝性子跳脱开朗,不爱闷在屋里,总是喜欢缠着苏家大郎带着她一起出门玩。
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凑在一起,小孩子的东西玩腻了,便会好奇大人的世界。谢誉胆子大,从祖父的库房里偷了两坛子酒,抱到梨花树下跟他们一起尝尝鲜。
苏意凝没喝两口,就开始一会儿要爬树,一会儿要飞天,一会儿又要入海。
每每这个时候,都是谢誉或抱或扛或扶,把她送进屋里歇息的。
“那时候咱们小,没关系,现在不行了。”他耐心跟醉鬼解释。
听他这么一解释,苏意凝拉着他衣袖的手悻悻落下,声音如泣如诉。
“呜呜呜,是的,我们长大了,长大了的仲文哥哥有未婚妻了,便不能同我一起玩耍了,我们俩再也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一面说着,苏意凝一面痛苦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像只小猪似的拱来拱去。
“明明拉钩约定过,永远跟我天下第一好的。”
谢誉站着没动,跟醉鬼没法好好沟通的,他无奈地叹气。
“我什么时候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明明是你不要跟我好了,还诬赖我有未婚妻。”
“我现在告诉你没有,那你赔一个未婚妻给我吗?”
床那头没了声音,谢誉转过了身。
苏意凝趴在锦被上,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像小猫似的,睡着了。
“真,小猪。”谢誉看了她一眼,扯了床尾另一床被子给她盖上,无力吐槽。
*
日落西山,夜幕低垂。
苏意凝酒醉初醒,自床间睁开了眼。全然陌生的环境让她心头一紧。
但想起自己是在秦王府,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妥,又松了口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醒了?”谢誉坐在床尾的小椅上,淡淡开口。
听到他的声音,苏意凝紧张的扣紧了脚趾,回忆纷至沓来,她尴尬地掀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想起来你刚刚做什么了吧?”谢誉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苏意凝这个狗一样的酒品,她次次想起来都想一头撞死,偏偏别人醉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她却记得很清楚。
“不记得。”她蒙着脑袋,死活不肯承认。
谢誉垂眸看她,知道她这是完全记起来了:“哦?不记得也无妨,我替你回忆回忆。”
“你刚刚,喝醉之后,闯进了我房里,轻薄了我。”
“你看看,该怎么办?”
这不是碰瓷么?苏意凝掀开了被子,下意识开口:“你怎么乱碰瓷,我根本没有!”
这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闭上了嘴,将头扭到了一遍,死也不肯再看谢誉一眼了。
“不是不记得吗?凭什么说我碰瓷?”谢誉站在她床边,勾着唇角,似笑非笑。
苏意凝不动声色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声音清晰地说道:“谢世子如今是有婚约的人,再留在我房里,恐怕有损清誉,也叫您未婚妻为难,请离开我的房间。”
说完,她又缩进了被子里。
谢誉看着她,咬着后槽牙,语气不善:“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我哪来的未婚妻。”
之前她是个醉鬼,谢誉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她明明醉酒后什么都记的,醒来之后还是这样,一口一个未婚妻。
是想气死谁?
谢誉心里那股无端之火又烧了起来,他真想堵住苏意凝那张嘴。
第10章
“你知道吗?”谢誉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仍旧用锦被蒙着脑袋的苏意凝,语气低沉。
“刚刚那一瞬间,我真想掐死你。”
苏意凝不说话,也不动,缩在锦被下的一双小手慢慢收紧扯住了床单。
隔了好一会儿,谢誉轻轻叹了口气,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凝眉看她:“你出来,不带婢女吗。人呢?”
怎么让她一个人喝醉了酒的乱闯,也就幸亏是遇上他了。
苏意凝慢慢掀开被子,探出了小半个脑袋,温吞道:“带了,但在秦王府,有霜意的人在,他们就没跟着我,去办别的事了。”
苏老太太的手帕交这两日已经回金陵城了,昨日派人下了拜帖,说明日要来忠勤伯府拜访她。
说是拜访,大概也有要安排两位晚辈见面相看的意思。祖母说她那位老姐妹爱吃城西甜水巷张家的如意团糕,让苏意凝从秦王府回去的时候顺路带上一点,算是明日初次见面的一点心意。
老太太出身高贵,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了,忠勤伯府能招待她的,不外乎就是这一片真心了。
相看也只是祖母嘴上一说,婚事也不一定会成,但对方毕竟是祖母的老姐妹,她哪有怠慢的道理?所以她来了秦王府后,便派了文鸳先去城西那边买东西了。
但这事,要是同谢誉说,少不得又要被他唧唧歪歪的讽刺一顿。
苏意凝抿了抿唇,没把话说完。
呵!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家主子的安危更重要?谢誉冷笑了一声,低头看苏意凝,很快便又撇过了头,走到了门口。
“我先出去,你再休息一会吧,既然醒了那等会把桌子上的醒酒汤喝了。”他没回头,站在门口的身形顿了顿,落日余晖透过窗棱缝隙打在他身上,从背影看过去,谢誉周身气息都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悲怆之感。
明明是春日里,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一切都散发着新的生机。可谢誉总觉得,没劲极了。
打了胜仗没劲,金陵城没劲,高官厚禄没劲,苏意凝更没劲。
永远只会躲他,怕他,避他。可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不是吗?
“我走了。”谢誉拉开了门,声音很低,但语气冰冷,周身的气息更冷了。
他生气了。
因为苏意凝刚刚的话生气了。
她当然知道,明家那位姑娘八成是自己会错了意,又或者只是两家的长辈一头热,谢誉根本蒙在鼓里。
可即便谢誉的未婚妻不是明姑娘,也会是旁人,总归不会是她。她刚刚吃醉了酒,都说酒后吐真言,这糊里糊涂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说给谢誉听的,又有几分是说给自己听的,苏意凝不知道。
但谢誉却实打实的生气了,气她将他同旁人编排在一起。
印象里,这是她第二次惹他生气。
第一次是在他们十二岁那年,当时金陵城的孩子们流行玩一种“你问我答”的游戏。游戏双方各自站在屏风的另一端,一方提问,一方必须正面回答。
回答问题的人可以掩盖嗓音,但不能说假话,只看问题者能不能猜中对面是谁。
一连三个问题过后,猜不中对面是谁,便是输了。
原本轮到她兄长了,苏意凝眼瞅着对面的人是谢誉,生拉硬拽将兄长换了下来。
谢誉对游戏兴趣不大,随便问了一句:“学堂里,你最喜欢谁?”
苏意凝故意粗着嗓子,学男孩子说话:“那当然是苏家二小姐。”
对面停顿了好一会儿,没继续问,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而后又问道:“那男子中,你最喜欢谁?”
苏意凝转了转眼睛,粗着嗓子:“自然是苏家大郎。”
等她的话音落下,谢誉的手握住了屏风,苏意凝抬眼去看,便看见他把着屏风的手微微发抖,好像想把屏风拆了。
“第二喜欢的呢?男子!”对面在咬牙切齿,苏意凝不懂,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吗?至于问这么用力。
她心里早有答案,从善如流:“自然是谢家哥哥。”
“哐!”谢誉将屏风翻开,整个人从另一端冲到了苏意凝面前。
十二岁的谢誉,远不如如今沉稳得体,更是藏不住心思,阴沉着脸,气势汹汹地问苏意凝:“一个问题都不能分给我吗?”
十二岁的苏意凝不懂他什么意思,甚至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站起身,插着腰,跟只骄傲的白孔雀似的,回他:“为什么要分给你?你想作弊?你耍无赖!”
后来游戏再也没有进行下去,谢誉足足有半个月都没理她。
一直到,她再一次因为背不出书,被先生打了手板心又罚站了一个时辰后天都黑了,苏意凝孤零零地站在学堂里,看着黑下来的天幕,第一次委屈的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那日谢誉不知为何下了学还没回永安侯府,在苏家学堂里晃悠,正巧遇上了哭肿了眼睛的苏意凝。
他神奇的从箱笼里掏出了一小盒桂花糕,香气四溢地递到了苏意凝面前:“你别哭了,我这有桂花糕,你吃不吃?”
苏意凝哭了很久,确实饿了,没多想,直接接了过来,耷拉着脑袋像只小仓鼠似的窝在位置上吃桂花糕。
“哎,先生每日教的东西真难。我昨日功课做得不好,还被父王责打了。”谢誉没问苏意凝为什么哭,给足了她尊严,大大方方往她身边一坐,吐槽自己的父亲。
“你也有不会的吗?”苏意凝含着桂花糕,呜呜咽咽地问。
谢誉领悟能力很强,先生常常夸他悟性高极聪慧,说他文曲星下凡。
他也不会吗?苏意凝将脑袋别了过去,看着谢誉。
“是啊!”谢誉也学着苏意凝刚刚的样子,将脑袋丧丧地垂下,“别提了,昨日的书我也没有背下来,好在先生没有抽我背诵,逃过一劫,先生教的太难了,太难了,我不会。”
他看着不像说谎,说话的语气真的十分沮丧,就像苏意凝往日里跟文鸳文秀抱怨功课太难一个模样。
刚刚还十分难过的苏意凝,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将桂花糕递给了谢誉一块,安慰道:“没事的,我也不会,我们一样的。”
谢誉没接桂花糕,只勾了勾嘴角,给她洗脑:“是啊,咱俩都不会背书,不像哥哥们什么都会。所以咱俩应该最要好,天下第一好。”
苏意凝觉得哪里不对,感觉怪怪的,但还没等她提出质疑,谢誉已经拉着她的手,强行拉勾勾了。
“拉过钩,盖过章了,咱俩天下第一好。”
她觉得谢誉有点幼稚,难怪背不上书,但吃人家嘴软,也只能敷衍地点了点头。
*
从秦王府回去后的第二日,祖母的老姐妹便带着她的孙子登门拜访。
苏老太太存了私心,故意没让大娘子郑氏和三姑娘苏意如去见客,只传唤了苏意凝一人。
到了晚间,苏澈回府,家里便又因此事闹了起来。
第11章
白日里苏意凝正在花圃里栽花,将没熬过去年严冬的枯枝拔除,再移栽上新的花枝,而后施肥浇水。
她正弄得起劲,老太太身边的田妈妈带着人神神秘秘的来传唤她,还让她仔细梳洗一番。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意凝便没什么不懂的了,自然是知道要去做什么了。
不过她只简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重新盘了个发髻,未戴头面,看上去气质清冷,但倒也干净清爽。
苏老太太的手帕交前些年死了丈夫,儿子便带着她回了老家丁忧三年。但等到三年过后,金陵城里已经没了他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隆顺帝便将他外派去了秦岭。
如今又过了七八年,才得以调任回京。
这一家子姓杨,也是世家大族,乃是弘农华阴杨氏的嫡系,与谢誉的生母杨氏乃是同一宗族沾亲带故的。
“祖母,安。杨老夫人,安。”一进朝晖院苏意凝低着头,款款上前,客气行礼。
“快坐下。”坐在她祖母下手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着年龄比苏老太太稍微年长一些,两鬓斑白但声音却十分硬朗。
“这就是你那位知书识礼的孙女?”杨家老太太看了看苏意凝满意地合不拢嘴,“果然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你好福气,有这么乖巧的孙女!”
苏老太太连忙客套了几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一会儿,苏意凝坐在一旁陪着,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了小厮的声音,说杨家二郎来了。
苏意凝捧着茶水的手一顿,抬头朝门口那边虚虚看了一眼,便见到了那日在大相国寺后院替她说话的书生。
苏老太太也将人认了出来,一拍腿,爽朗一笑:“哎哟哟,那日竟是二郎,多年不见二郎的样子大变了。”
杨昀点了点头,走进门行礼问安,坐到了杨家老夫人的下手,正面对着苏意凝。
两位老夫人又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了起来,紧接着苏老太太又将那日在大相国寺的事情翻出来说了说。
苏意凝没接话,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水。
“苏二姑娘可喜欢画?”杨昀开口问她。
听见他提问自己,苏意凝这才抬起头,朝他看了过去。
这一眼,苏意凝便忍不住地在心中感叹,确实是如祖母所说大变样了,幼时的杨慎长得又高又胖,站在她面前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如今身量还是比寻常人要高些,但身形瘦了不少,但不羸弱,只显得精壮。肌肤也不再似幼时一般整日里在外面疯玩晒得黝黑,如今瞧着倒确实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