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原敏仪倚着床头,示意陆语到跟前落座,问道,“你这两日,不是去原府,就是款待原大太太,走动得未免勤了些,是为了什么?”
“就是生气啊。”陆语面不改色地道,“您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那个行径,我生气,也想不通,就请原大太太过来,问问原由。”
“陈年旧事了,我都忘了,你还追究什么呢?”原敏仪握住她的手,“这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往后我们多加小心,高高兴兴地度日就是了。”
陆语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您真能忘么?”
“大嫂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原敏仪坐直身形,目露警惕。
“没什么。”陆语道,“我只是想,要不趁着沈先生肯帮衬的机会整治一下原家,不是太傻了么?”
“阿娆,”原敏仪握紧她的手,“有什么话,你不妨跟我交个底,我是一点点事情都经不起的人么?你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陆语犹豫片刻,照实说了:“您多年无所出的原因,我知道了。”
原敏仪身形一僵。
“我知道了。”陆语强调后道,“以前您不肯跟她计较,定是有着诸多考量。我想的到。现在不用了。您不计较,我也要替您计较。”
原敏仪泪盈于睫,“阿娆……”
陆语轻轻地抱了抱她,“再就是我娘在她手里遭过的罪,我总要讨个说法。虽然,我没见过娘亲,都不知道她的样子。可我想,如果她没在出嫁之前差点儿被饿死,弄得身子骨那么孱弱,也不至于难产而亡。”
原敏仪的眼泪滑落到腮边。
“我一直以为,是八字克双亲,请师父算,自己也算了好多次……”陆语垂了眼睑,抿出一抹艰涩的笑容,“姨母,现在我是不是找到那个我不是丧门星的理由了?”
原敏仪哽咽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这样怨怪自己呢?”
陆语的笑容愈发艰涩,甚而有了些难堪的意味,“从爹爹走后,我一直这么想。”
“不是,不是你的错。”原敏仪把她搂到怀里,泪如雨下,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当初服药的事,你一定知晓了……我只是步了姐姐的后尘,明白么?
“姐姐不认命,想尽法子寻医问药,才有了你……可毕竟是勉为其难,身子骨受不住……你姨父这些年都不准我为儿女之事寻找良医,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前面有活生生的例子摆着:不可行。要孩子,她大概就要难产而亡,她走后,他可能就会因为自责郁郁而终。
陆语身形僵住,接下来的时间,眨一眨眼睛,似乎都需要莫大的力气。
她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姨母的院落回到绣楼的。
.
原溶离开之后,沈笑山遣人去请陆语到霁月堂。他的意图,有必要及时告知她。
得到的回信是她手边有事,实在来不了。
他等。
等到傍晚,又差人去请她,由头是让她帮自己挑选做印章的玉石。
得到的回信跟上次一样。
他索性把无忧唤到面前询问:“她忙什么呢?”
无忧嚅嗫道:“我家小姐在书房,书房里有个密室。她把自己关里边了。”
沈笑山扬眉。
无忧补充道:“大抵是不高兴了。以前小姐不高兴的时候,都是这样,在里面一闷就是一半天。”语毕,眼含期许地望着他。
她把自己关在密室?关在那间除了机关再无其他东西的密室?——坐都没地方坐,应该是去了下面的密室。“没什么事,晚一些她就出来了。”沈笑山道,“去忙吧。”
无忧称是告退。
.
几间存放着珍玩字画古籍的密室,陆语在堪舆图上做了标记。沈笑山一间一间地寻过去。不出所料,她就在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不大,陈设比起别处,已算不少:书柜、桌椅、醉翁椅、软榻,地上铺着兽皮毯子。
此刻,陆语坐在地上,在一块玉牌上雕刻兰草。听到密室的门缓缓开启又关拢的声音,看也不看,只是皱眉。
“小气包子似的。”沈笑山语带笑意,走过去,席地坐到她身侧。
陆语不吱声,闷头忙自己的。
也不知道原大太太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没好事就是了。沈笑山没问,顾自与她说起和原大老爷相见的情形,末了道:“我问过他,为何漠视兄妹情分,他说不能说。”
陆语嗯了一声。
他柔声问她:“自己在这儿闷着,闷什么坏主意呢?”
陆语放下玉石、刻刀,拍了拍手,转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杀人。”
“杀谁?”他说,“我给你把他拎过来。”
陆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沈笑山趁势哄道:“不管想做什么,没力气可不成,上去吃饭吧?”
“晚一些再上去。”陆语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取出的却不是书籍,而是一壶酒、两个小巧的白瓷酒杯。
沈笑山起身坐到软榻上,留意到枕畔有两个小老虎布偶,一个是卧姿,另一个是坐姿。
做的栩栩如生,却已经很陈旧,磨损得很严重。
他拿到手里端详着。
“那是爹爹、娘亲留给我的。”陆语斟满两杯酒,走到他近前,递给他一杯,“坐着的那个,是娘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做的。另一个,是爹爹买给我的。”
沈笑山把布偶放回原处,接过酒杯,“一直带在身边?”
“嗯。”她回身拿过酒壶,又坐到地上,“爹爹病故之后,师父去接我,说不要带太多累赘的物件儿。我最喜欢这两个布偶,不带什么也要带上它们。”语毕,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斟满。
沈笑山重新坐回到她身侧,把玉石、刻刀归拢起来,放进工具匣,“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哭鼻子?”
陆语用下巴点了点他的酒杯,“陪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他就笑,“不怕喝多了之后,我欺负你?”
“我自找的,就不能算欺负。”
“而且,你也不会把自己灌醉。”他笑着和她碰了碰杯,一起饮尽杯中酒,随即拿过酒壶斟酒。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爱哭?”陆语问道。
他如实道:“就是这么觉得。”
“没错。到师父跟前起初那两年,晚上经常哭。想爹爹,没有一天不想。总想梦见他,他总是不肯入梦。那时起,就总病歪歪的。师父有一次开玩笑,说照顾我那两年,生生让她老了十岁。”她喝了一口酒,“小时候哭的太多,长大之后,没眼泪了。”
沈笑山似是能够看到,小小的女孩,在暗夜中蜷缩着身形,搂着自己心爱的布偶,默默地流泪。他抚着她的肩臂,心里酸酸的。
他眼中的疼惜不容错失。她笑了笑,说起心里一直存着疑影儿的一件事:“你决定帮我的那天下午,在街上说了不少让我特别难受的话,可到了晚上,你就决定帮我。先前总顾不上细问原由,现在能跟我说说么?”
“行啊。”沈笑山慢条斯理地喝了小半杯酒,“在街上说那些话,是试探你,原本想步步紧逼,逼着你多少透露点儿实情。到半道我就不能照计划行事了。你那个样子,我看了,心里很难受。我早就过了动辄起善念、同情谁的年月了,不是在意的人,出手相助时只是知道该那么做,心里并无触动。对女子尤甚。挺多年,我都觉得很多女子意味的是麻烦。”
陆语抿唇微笑。
说完自己的原因,他说起别的方面的影响:“回来之后,罗松、景竹、代安又再一次一致认定你有天大的难处。
“我就想,不论你是善是恶,不论他们是对是错,这事儿都该管。
“我见过的恶人实在是太多了,也从不认为有绝对的良善之人。不论真实情形是怎样的,结果都必须是罗松他们想要的局面——他们是我最得力的心腹,平时撺掇我做什么都无妨,一旦落到实处,那就是我认可了他们的想法,我要让他们的想法变成事实。”
陆语听出弦外之音,“这也是你的用人之道。”
沈笑山颔首一笑,“聪明。就像你说过的,有些事,错到最后,也就对了。你说的是世情,但很多人会把这句话做成事实。”
“受教了。”陆语和他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酒,倒酒时笑道,“跟你在一起,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停一停,目光一转,故意气他,“我提过想拜你为师,这话现在也算数,怎样?”
沈笑山板起脸,给了她一记凿栗,“做梦。”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又有闲情气他了,可见心境已有所缓和。
陆语笑着摸了摸额头,“你还提过带我走的话,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哪儿都行,山中、海上,你想去的,或是我想去的地方。”
“都说狡兔三窟,沈先生,你算过你有多少窟么?”
沈笑山轻轻地笑,“没。我连存的银子的具体数额都不清楚。”又趁机问她,“往后你帮我清点家当?”
“不。”陆语立刻摇头,“还没清点完,我就先妒忌死了。”
他哈哈一笑,“我的不就是你的么?”
“明知道我财迷,还说这种话。你这等于是拿着小鱼儿哄着猫往坑里跳呢。”
他朗声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这小人儿,这份儿直率忒可爱。
陆语又和他干了杯中酒,随后站起来,“我好过多了。一起去外书房吃饭吧?叫上齐叔、罗松、代安、景竹。对了,杭七爷和林醉——”
“杭七是夜猫子,这会儿一定唤上林醉出去了。”
陆语哦了一声,把酒壶、工具匣收拾起来。
沈笑山漫不经心地道:“等你姨父好一些了,我就请人提亲。不如就杭七吧?”
“嗯?”陆语在书桌前转过身,凝着他,“不应该是我同意了你再提亲么?”
“你同意么?”
陆语招招手,“走近些,让我好好儿相看一番。”
沈笑山撑不住,笑出来,走到她跟前,手撑着桌面,将她困在臂弯之间。
陆语抬眼审视着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
“脑子灵,能气得我火冒三丈,也能让我开怀大笑——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我能说一车。”他笑微微的,“真正的原因,我反倒说不清。”
“那我该看中你什么?”她问。
他照葫芦画瓢地给她说了一串子理由:“脑子不慢,能气得你跳脚,能陪着你喝酒,也能让你由衷一笑。最重要的是,我心疼你,我想陪着你。以后,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当孩子一样宠着——怎么都行。”
陆语忍俊不禁,笑得现出整洁的小白牙。
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相看得怎样?”
“这事情让你弄得颠三倒四的,我想起来就犯晕。”陆语和他拉开距离,“反正,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不会与任何男子纠缠不清。所以,你不用有顾虑,也别催我。”
“真心话?”
“真心话。”
“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沈笑山笑眉笑眼地问她,“这意思就是说,你横竖都吊在我这棵歪脖树上了,没错吧?”
陆语又想笑了。
“来,让我抱抱你。”说话间,他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难过的时候,在他心疼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好好儿抱抱她。
陆语仰脸看着他,对上他唯有温柔疼惜的眼眸,没有抗拒。
他一番插科打诨,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难过愤懑;他此刻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给予她片刻的依靠。
她懂得。
这男子,可以成为任何女子的依靠,只要他想。
她低下头,把脸埋在他胸膛,阖了眼睑,感受着他予以的温暖、安稳,聆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沈笑山和缓地拍抚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说道:“如果除了我,你不会考虑嫁给其他任何人,那就不如嫁给我。”
陆语不吭声,晓得他还有下文。
他继续道:“成婚之后,我可以留在长安,和你一起孝敬两位长辈,几时放心了,我们再去别处。说到底,我只是想每日看到你,比起这一点,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你实在不甘愿的话,我们可以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陆语沉了片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容我想想。”
沈笑山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陆语想起一事,和他拉开距离,“就算是无意的、应该的,你也说过伤我的话,认不认?”虽然合情合理,但在当时,他那些言语,她听着是真难受。
“认。”沈笑山颔首,“我认账,也认罚。你想怎么罚我?”
“迟早会罚你的。”陆语一时间哪里想的到,“以后再说。”
“好。饿了没有?上去吧?”
“嗯。”
.
杭七和林醉策马去往沈宅。
路上,他见林醉明显还在打瞌睡,打趣道:“小小年纪,正该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你怎么却像睡不够的猫似的?”
“我不是回去之后倒头就睡。”林醉掐了掐眉心,让自己精气神儿足一些,好脾气地跟他解释,“好些事要忙呢,要回两封信,要找管家询问姐姐那边的进展,还要做些针线……嗯,在房里瞎忙,不知不觉就晚了,没睡多久。以后不会了。”
杭七失笑,心知小丫头跟着熬了几日,不声不响地做了好些事,挺乖的。心念一转,他问:“出门前是不是都没顾上吃东西?”
“没有。”
杭七吩咐身侧一名手下,“你先去沈宅,知会管家,备些饭菜。”
手下称是,快马加鞭而去。
林醉道谢。
到了沈宅,林醉用饭,杭七坐在她对面自斟自饮,越瞧她越是好奇:
明明身怀绝技,平日却一副小白兔的样子,一点儿习武之人的不羁也无;
明明身世飘零,近几年在经商,却是一点儿市侩俗气也无,那气质,与小家碧玉、高门闺秀都不同,是遗世独立的洁净的美。
同是陶君孺的俗家弟子,林醉与陆语不同。
陆语太复杂,傲气、韧性、高雅、精刮并存,不为她容貌惊艳的男子不多,但不被她矛盾的性情、精明的头脑吓退的男子也不多。那女子,是迟早活成精的主儿。
林醉呢,也矛盾:单纯却又聪明,单说眼前的事,她时时跟进,不外乎是怕他不为她姐姐尽心竭力;有本事却不当回事,听说这三二年就闷头打理一个客栈,心无旁骛。
恰如遗落在深谷的明珠,熠熠生辉而不自知。
这小孩儿,很值得人琢磨。
总而言之,还是人家陶君孺教导有方啊,俩小徒弟,都这样的难能可贵。——对着林醉出了会儿神,他得出结论。
“你小字是什么?”杭七脱口问道。
“嗯?”林醉睁大眼睛看他,目露惊讶。她不是姐姐,姐姐在长安商贾中是一号人物,在制琴的名流雅士之中也是后起之秀,小字常被一众长辈挂在嘴边,想瞒都瞒不住。她就不一样了,是籍籍无名之辈,而寻常女子的小字,只有亲友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