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陆语眼巴巴地望着他,“能不能再教我几招?”
沈笑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合着白天看的账都白看了?”
“白天的账……”陆语脑筋转得飞快,“你是说,账册上就有沈家字号给掌柜、伙计的好处?嗳不行,我还没顾得上留心这些呢……”说着就站起身来,要去拿账册。
沈笑山轻笑出声,“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也站起身,走向棋桌,“跟我下几盘棋,我多教你几招。记不记得住,就是你的事儿了。”
“好啊。”陆语欣然应下。
二人相对坐在南窗下的棋桌前,打好座子,开始对弈。
沈笑山问:“你知晓掌柜伙计求的是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最犯难的是什么?”
陆语不好意思地笑了,“除了第一点,后两个都犯难。”
沈笑山凝了她一眼,笑,“那就是职位还没设立周全。据我所知,陆家在江南各地、长安都有不少成气候的铺子吧?”
“这么说也行吧,反正在同行之中还算不错。”
“这不就结了。”沈笑山道,“产业涉及地方多了,就得有更多的人手尽心打理。打个比方吧,只说这长安城,所辖就有多少县?每个县衙门,又有多少官员官差?而朝廷若只让长安知府独自管理,该是怎样的情形?长安知府闹着辞官的时候,上峰会不会觉得棘手?”
“你是说……”陆语目光流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凡事都一样,要用到的章程都差不多。再一个,就是多花一些聘请人手的银钱,能免去很多麻烦。”
沈笑山颔首一笑,“差不多是这意思。不是早跟你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经商也得有相应的规矩。”
“说白了就是,经商小有所成的阶段,就该制定出与律法相似的章程,约束也挽留所有的人手,让他们觉得这辈子都留在一个字号也值得。这样的前提之下要是还闹着走人,就是打心底觉得辛苦,或是不认可大东家的经商之道。”
“对。”沈笑山颔首。
陆语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脑子里想的,全是制定新店规的事儿。
他抬手敲了敲她额头,“你想怎么着?”
陆语回过神来,先是歉然一笑,思忖着落子之后又抱怨:“打量谁都像你似的么?比起下棋,我更愿意斟酌正事。”
“下棋就是我的正事。”沈笑山审视着棋局,“这一局,你会输得很难看。”
陆语凝神斟酌,计算之后挑了挑眉,“才怪。我棋艺也不差的,走着瞧。”
沈笑山笑而不语。
一局棋走完,他险胜之后,她才明白他先前用了激将法,不由失笑,拿过案上一把折扇,打了他的手一下。
沈笑山明明能躲开,却并没躲,笑微微地道:“去忙你的吧。”
“我才不呢。”陆语把棋子收起来,和他重新开局,“起码得赢你一局。”
“那可难办了。”
“又用激将法?不管用了。”陆语说。
沈笑山轻笑出声,“但愿不管用了。时候真不早了,还不乏?”
“不乏。”陆语给他续了一杯茶。
他失笑。
第二局期间,她把他先前的话都消化了,缠着他更加细致地告诉她规矩该怎么立。
他也不卖关子,如实道:“约束惩罚人手的同时,得有相应的奖赏。落到实处的时候,务必奖罚分明。
“寻常的规矩就不需我多说了,主要的激励着掌柜伙计总有兴头、冲劲儿的章程。
“都以一年为期即可,没有经商的脑子和好品行的,随时发现随时打发掉。
“相反,有头脑又勤勉的,得给出相应的奖赏,例如一间店铺一段时间内的进项的分红,是十中之一还是百中之一的分红,要看实际情形;例如年底额外给予多少实打实的现银,这也要看店铺的实际情形来定。
“如果是一个地方的大掌柜,就给所在地一年内的进项分红。”
陆语频频点头,又问:“那么,怎么能让人总有冲劲儿呢?”
“在你手下做事满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好人手,给的奖赏可以适当增加。说白了,经商之人求的都是财,所有立的名目都该是让他得到钱财,他如果是尽心尽力,辛苦就不该白费,更不该与混吃等死的人拿一样的银钱。”
陆语用心记下,举一反三:“那么,无后顾之忧这一点,是不是就像有头有脸的管事、管事妈妈一样,给予类似容养的好处?要每月给例银,家境拮据或是无依无靠的,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沈笑山颔首一笑,“就是这意思。”
而所谈及的这些,在如今,大多数商贾还做不到,对待能力出挑的人手,更善于挖别人家墙脚,也习惯于被别家挖墙脚,被争来抢去的那些人,多数时候都是选择出价更高的东家,会不会被旧东家整治,就全看运气了——作为东家,平日恐怕都和陆语一样,一听到有人辞号就窝火,只是,她的火气是一时的,有些人的火气则要在给人穿了小鞋之后才会消散。
“这事儿有意思。太值得琢磨了。”陆语笑盈盈地道,“这么好的事,沈家为什么一直秘而不宣呢?以你的地位,还不是一呼百应啊,别人都会效法你行事的。”
“没到适合的年月,就不能对外宣扬。”沈笑山耐心地解释道,“士农工商,如果从商之人的长远境遇都比其他人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朝中会有官员没完没了地提议打压商贾;求财心较重、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的人会为商贾效力。
“人心浮躁了,这世道就乱了。
“世道不怕商贾处心积虑地对着干,就怕所有的商贾齐心协力。”
顿了顿,他自嘲一笑,“说白了,有些事我该出头,有机会不抓住的话,有些心愿便永远别想实现;有些事却只能是管好自己就成,触犯多方利益的事情,时机差一点儿,就是害了自己和同行。
“商贾想要有大动作、大变化,必须是世道自然而然地促成,而不是一两个人求新求变、先见之明。毕竟,朝廷随意一道命令,就能让商贾十数年苦不堪言。”
陆语不由想到了几年前他与几位巨贾倡议将银号开遍各地的事情。
她那时年岁还小,也是听姨父和齐盛说的。
银号开遍各地,是利民的大好事,不论是谁,都能揣着面额或大或小的银票走遍天下,不需再为了运送银两的事大费周章。
而这件事,若是运作不好,会让朝廷生出钱财这一大命脉掌握在商贾手中的隐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谁都知道好处颇多,但要想否定,只需要一个危害自己切身利益的理由。
为此,他与几位巨贾通过官员向朝廷提出稳妥可行的建议:限制商贾开设银号,每个商贾名下的银号不得超出两个字号;
在各地设有分号的银号,需得每年向朝廷呈报账目;
几大商贾合力帮朝廷在各省开设用于国库银两流通的银号,如此,每年各省上缴的税银,只需派锦衣卫或当地精兵良将银票送达京城即可——这种银号开出的银票,不在户部大员手中、没有皇帝最终的朱批印章、没有禁卫军前去银号取银两的话,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是一张废纸。
国库的银两,还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由此,商贾便不需要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银号的事情,归根结底,商贾只是于人于己方便,最终目的只是方便四方货物流通,那些出借银两赚利钱、向别家借银钱的事,对于已经富甲一方的商贾而言,都在其次。
这件说起来利国利民、谁不答应就是犯傻的事情,他与几位巨贾整整斡旋很久才如愿。
没办法,想让一些官员相信这世间有仁义的商贾,不亚于让他相信白日撞鬼,固有的坏印象、轻蔑、鄙视让他们在听到这章程之后陷入反反复复的猜忌,不遗余力地与赞成的官员唱对台戏——这种人是大多数,饶是天子圣明,文武两奇才都立场鲜明地予以支持,也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批准,来来回回地口头辩解、打笔墨官司。
毕竟,这件长远的大事,也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多少官员或家眷都把银两放到一些银楼,打着吃利息或入干股的名义,得到银楼给予的颇为丰厚的回报。
这种好处,银号给不了——通过朝廷施行的这一举措,凡事到了银号,都有明确的价钱,比起银楼巧作名目借用官员名头给的好处,甚为微薄。
皇帝、首辅程询、五军大都督唐修衡与那些跳着脚反对的官员足足磨叽了两年,一步一步的说服,又惩戒了几个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通过银楼放印子钱的官员,事情才在明面上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而沈笑山与几位巨贾,足足等了两年之后,殚精竭虑地协助朝廷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落到实处,一面让同行与百姓认可,一面让朝廷看到他们的初衷是通天下货,并无见不得人的私心。
几个人携手同心,又有天子与文武两奇才的认可协助,事情自然就进展得颇为顺利,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有了银号开遍两京十三省的可喜情形。
开路人的苦,谁没经受过,谁就不知道彼时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辛劳,承受的风险又有多大,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他们把路趟平之后的益处。
思及此,陆语忽然想到一事,手里迟迟未落的棋子落下之后,她抬眼看住他,轻声问:“你身体有恙,是不是在那三二年累的?”
沈笑山下意识地蹙眉。一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喜欢谈论自己曾有过的、如今仍有的病痛。但是,对上她关切的视线之后,不悦立时消散于无形,且当下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事,唇角不自觉地上翘成愉悦的弧度,“什么意思?心疼了?”
陆语拿他没辙,笑一笑,“倒是说啊,是不是?”
“也不算是吧。”沈笑山道,“不定哪一年,过的就是睡得太少、酒喝太多的日子,也是自己不往好处过。”
“然后就落下了一些病根儿?”她问。
他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陆语瞧着他,觉得他别扭的样子很是有趣,可也……很让她敬重。
她没见他之前就有敬仰认可之情,不是因为他是自己制琴的同好,不是因为他的惊才绝艳,而是他为这世道开了先河,为这世道下的商贾与百姓谋得了长远的益处。
她真的能在他身上领略到商魂。
“我想你长命百岁。”陆语敛目看着棋局,轻声说,“我想你硬硬朗朗地活到一百岁。”
沈笑山先是失笑,继而心海便起了柔软的涟漪,“我对你也一样。日后一起把身子骨养好?”
“……不一起,也该养好。”她说。
“要一起,我才能养好。”
“……”陆语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实在是受不了他说车轱辘话的毛病。
他就笑,笑得十分愉悦,落在她眼里,也格外地……迷人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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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原敏仪起身,由丫鬟服侍着梳妆。
陆语走进门,行礼之后,接过牛角发梳,遣了丫鬟,手势轻柔地为姨母梳理长发,笑道:“今日我来打扮您。”
“好啊。”透过镜子,原敏仪打量她,“我只怕你手艺不成——都没好生打扮过自己。”
陆语笑道:“无暇说了,我天生丽质,只要不穿灰扑扑的道袍就行。”
原敏仪望着她活泼泼的笑容,随着笑起来,由衷地道:“这倒是。”
“我是懒得打扮,却不是不会打扮。”陆语选出所需的簪钗,手势麻利地给姨母绾了牡丹髻,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微眯了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给姨母戴到耳上,“好看么?”
原敏仪笑着颔首,“好看。”
陆语俯身,亲昵地搂住姨母,“那么,等会儿多吃些东西,今日少睡些。到晌午,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晒晒太阳,别总在床上躺着。生病的时候,最怕的其实就是没胃口、不走动。”
“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原敏仪望着镜中的外甥女,忽然心酸难忍,落下泪来。
陆语慌了,忙取出帕子给姨母拭泪,“是不是觉得我管东管西的太烦人?只当我没说。不哭,不哭了啊。”
原敏仪愈发难过,“明明该是我照顾你,情形却正相反……”
“您可真是的,这是说什么呢?”
原敏仪转身搂住她,“就是觉得,这一阵,实在是把你累苦了。”
陆语拍抚着姨母的背,柔声劝慰:“您和姨父好端端地在我跟前,让我孝敬,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小事。”停一停,无意识地套用了沈笑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风浪。我都不怕,您就更不需怕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嗯!”原敏仪用力点了点头,“一定会有后福,我们阿娆,一定是最有福气的人。”
陆语失笑,给姨母拭去眼泪,又温言软语地宽慰了好一阵。
原敏仪平静下来之后,问起昨夜的事:“见没见原太夫人?”
“见了。”陆语点头,随后把两人的对话如实告知姨母,末了,又生出昨日就有过的狐疑,“我其实也在气头上,说的话算是信口开河,可她却气成了那个样子——我从没见过她变脸、失态,昨晚却分明是被我气坏了。”
原敏仪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叹息着道:“可惜,不能查她的生平。”
陆语颔首,“是啊。年月太久了,无从查起。就算谁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查清楚的。”
原敏仪沉默片刻,唇畔延逸出有些恍惚的笑容,“我倒也罢了,只是希望,你与她不是血亲。那样的长辈,与你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该辱没了你的名声。”
陆语失笑,“我有什么名声啊,只是长安城中一个商贾罢了,要与原家撇清关系,也不太难,您放心吧。”
原敏仪小看谁,也不会小看自己这外甥女,一来是出于本能的对亲人的认可,二来则是这几年的相处、这件事情上陆语始终沉着冷静的应对,无一不让她引以为豪。她拍了拍陆语的肩,“等我们好了,帮你一起谋划。”
“您和姨父不用记挂这事儿,眼下不是有沈先生么?”陆语巧笑嫣然,“他能教我很多东西,不论是经商,还是为人处世。而且,他已经介入此事,敲打过原大老爷了。”
原敏仪喜出望外,“原来下人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
“嗯?”陆语眨了眨大眼睛,“他们都编排我什么了?”
原敏仪笑着点一点她额头,“也没什么,只是说沈先生对你格外照顾而已。”
“……哦。”陆语扶着姨母回到床上,“您说,我要是嫁给沈先生,好不好啊?”
“……?”原敏仪一时愣住了,眼神格外复杂地看住陆语,“阿娆啊,是你钟情沈先生,还是两情相悦啊?”要是单相思,这孩子可不愁吃苦了。
“嗯……”陆语蹭了蹭下巴颏儿,想大事化小,道,“他说的,想娶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会儿就想着,要是不趁热打铁,他过了这兴头,我就是想嫁也不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