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连名带姓地叫你,不合适。”他笑说,“你是陆恩娆的师妹,不至于秉承着那些繁文缛节行事吧?”
“……哦。”林醉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到碗里,“恩姀。师父给我取字的时候,我央着她带上姐姐小字中一个字。”
“恩姀。”杭七念了一遍,眉宇间笑意更浓,“好听。”
林醉继续埋头吃饭。
“你一个女孩子,饭量倒是不小。”他开玩笑,“你要是跟着你姐姐过,不得把她吃穷啊?”
林醉又夹了一块黄鱼到碗里,吃完之后才气呼呼地闷出一句:“我姐姐养得起我,一般男子都不会比她更会赚钱。”顾忌着他身份,她能用的反驳之辞有限。
他哈哈地笑起来。
笑什么笑啊。林醉看也不看他,继续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饭后,喝了几口茶,两人一同去了地牢。
地牢里多了些董家、解家的下人,审问他们,自是不用杭七亲自出马。
解奕帆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右腿亦成了摆设,满脸的绝望。
解明馨早间服了一碗药,傍晚发作,即将崩溃的时候,被灌了一碗解药。直到这会儿还瘫在床上,力气尽失,无法照顾解奕帆。
不论两人背后有着怎样的隐情,两个人待彼此情深意重属实,这是任谁也无法反驳的——先前固然可以说是一起起了贪念,但在如今,可就是实打实地受刑共患难了。就算这样,也没相互推诿过罪责。
查看一周,杭七招呼林醉:“走,跟我听窗跟儿去。”该做的,沈笑山和陆语都做了,他们不如从别处着手帮衬。
“好啊。”林醉爽快点头,“去哪里?”
“自然是原府。”
“好。”虽然知道陆语已安排人窃听原府每一房的动静,林醉仍是不动声色——暗道密室的事,她相信,沈笑山和姐姐都不会与杭七提及。不是防他,没必要而已——那是“傅宅”,地底下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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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溶回到府中,并没如常去原太夫人跟前回话,而是径直去了书房,遣了下人,独自沉思。
原太夫人派人来唤他过去,他一概充耳不闻。
毋庸置疑,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闹大了,且大到了他无从料想、难以招架的地步。
原府只要参与其中,只要事情不败露,不管是个什么结果,原府都能从中获益——沈笑山的猜忌,正是源于这一点,他的不安惶惑,亦是源于这一点。
怎么办?怎么办?!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只盼着父亲显灵,教他如何度过这一劫。
念头一起就打消。与其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不如静下心来,慎重应对。
到底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整肃家风、查清原委之前,他的仕途只能搁置——沈笑山都把事情给他摆到明面儿上了,怎么可能容着他继续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单说遍及各地的沈家字号,只要有心散播消息,不出数日,他就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唉——
作孽啊……
他唤来管家,吩咐道:“进京候缺的事情,别再张罗了。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管家却是犹豫着不敢应:“太夫人那边……知情了么?依小人之见,还是先去请示过太夫……”
原大老爷一拍桌案,猛然站起身来,“这府里当家做主的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的管家!?你这就给我卷包袱,滚!”
管家惊愕,愣住片刻,随即就没了畏惧,称是告退。
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儿。原大老爷这才想起,此人是母亲的心腹,没来由的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唤人:“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杖责二十,撵出府去!在他滚出我原府之前,哪一个去见他,就当即给我打二十板子!”
管家这才知道大老爷是真发威了,忙跪倒在地,磕头告饶。
原大老爷却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先去领罚,有事再找你。”语毕又招手唤亲信到跟前,微声道,“把他安置到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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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大太太还在原太夫人跟前立规矩:服侍着用膳之后,又服侍着用茶点。
原太夫人喝了几口茶,冷声问道:“你跟恩娆到底说了些什么,想起来没有?”
“儿媳一直就记得清清楚楚。”原大太太不卑不亢地道,“我去看我小姑子,恩娆见我顾念姑嫂情分,就请我去她的绣楼闲话一阵,仅此而已。要说说了什么,不过是友梅友兰的琴棋书画针线、成栋的功课,就这些。”
原太夫人沉冷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原大太太似无所觉。
原太夫人道:“你是我苦心孤诣娶进来的儿媳妇,按理说,凡事都该照着我的心思行事。”
原大太太险些冷笑出声:“我嫁过来之前,并不知晓是您相中了我的门第;嫁过来之后,也没觉着您曾善待我。我的儿女在您膝下彩衣娱亲这么久,也没得着您什么庇护吧?”
原太夫人目光森寒:“不孝!”
原大太太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儿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婆媳之间,凡事要是都没个商量转圜的话,那还叫婆媳么?进门二十来年了,我只是挂着个主持中馈的头衔,这就是您苦心孤诣把我娶进原家门的本意么?”
原太夫人扬眉,“你想主持中馈?凭你?”
原大太太打定主意跟她杠上了,闭了闭眼,道:“我既然是您选的长媳,就说明了是您认定的原家宗妇,既是您认定的宗妇,连主持中馈的能力都没有?这在情理上说得过去么?”
原太夫人脑中灵光一现,即刻问道:“这是不是恩娆给你出的主意?”
“瞧您这话说的。”原大太太笑了,神色极为自然地撒谎,“您是恩娆的外祖母,她于情于理,怎么可能帮我?”
原太夫人哽住了。
室内陷入令原大太太心慌的静寂。幸好,过了一阵子,原溶过来了,可她一瞧他那个脸色,心里便开始打鼓了,想着要不要寻机吩咐丫鬟,去找陆语求救。倒是没想到,原溶落座后就道:
“娘,管家不把我当回事,我把他打出府去了。”
婆媳两个俱是震惊,只是,片刻后,原大太太就现出笑容。那个管家,就是太夫人的狗腿子,除了太夫人,从不把任何人当回事,原溶把他撵走了,实在是一桩喜事。
原太夫人却多看了说话的人几眼,“你把他打发走了?是何居心?”
“我能有什么居心?”原溶打着哈哈,“我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该立威的时候就得立,外院的人手,理应安排一些我信得过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的独断专行,在如今这档口,他实在是不能迁就了。父亲在官场上挣得的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说句最丧气的话,原家就算要灭,也不该灭在他手里。
“你再说一遍?”原太夫人切齿责问,眼中寒芒四射。
原溶避开她视线,“我也不瞒您,已经调派了人手,把管家的心腹都替换了。孝期将尽,府里里里外外的事,该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语毕站起身来,对发妻示意,“有事交代你,随我回房去。”
原大太太忙称是,又对婆婆屈膝行礼,告退离去。
原太夫人深缓地吸着气,控制着怒意,没想到,原溶和发妻嘀咕一阵又独自折返回来,恭声道:“明日起,您就不用再费心主持中馈了,我房里的人虽然不是那块料,可慢慢学着,总能上手。”
“你!”原太夫人再也克制不住火气,手里的茶盅碎在他脚下,“你到底要做什么?!那沈慕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原溶定定地看住盛怒的母亲,“他沈慕江只要动一根手指头,我就在官场上死无葬身之处——唉,就别说他了,就算恩娆跟我较真儿的话,我也受不住。您明白么?
“沈慕江觉得原家门风不正,我就得更正。这不丢人吧?一点儿也不丢人啊,对不对?
“再就是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也实在是想不出我罪该至死的过错。您能否担待,都随您吧,我对您尽孝是一回事,对不对得起祖宗是另一回事。这回的事儿跟以前可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语毕,他板板正正的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脸色煞白,嘴角翕翕。
第30章 进展
原溶刚走, 原灏与原成梁过来了。
一进门, 原灏就发现原太夫人脸色有异,行礼后紧张地上前, “娘,没出什么事吧?”
原成梁则将茶盏送到太夫人手里, “祖母,您喝口茶。”
原太夫人无意识地接过茶,握在手里,过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定定地看住次子。
原灏心弦绷得更紧,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原太夫人的视线又缓缓转移到原成梁脸上, 直到对方再也招架不住时, 道:“明日把你娘叫回来。你大伯父要让你大伯母主持中馈,你大伯母要是杀鸡儆猴,给二房没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原成梁即刻称是。
原太夫人啜了一口茶,出言责怪:“昨日你和阿锦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做那种自讨没趣的事情?”
原成梁垂下头去, 嗫嚅道:“祖母也是知道的, 东府的门, 我们轻易进不去, 前两日屡次三番派人传话,想过去请安, 可那边门房的人一句都不得空就把人打发回来了……我跟阿锦估摸着, 别说恩娆了, 连管家怕是都不知情。”
“所以就自作主张?”
“……是。”原成梁道,“这也算投石问路吧,瞧瞧是恩娆有求于沈慕江,还是沈慕江另有所图才住进东府。”
原太夫人敛目看着茶汤,“看出来了?”
“也算看出来了。”原成梁上前两步,赔着笑道,“沈慕江言行间都给足了恩娆情面。恩娆要是有求于他,也会凡事瞧着他的脸色行事,可她并没有那样。”
原太夫人没说话。
原成梁继续道:“这样更好,您说是不是?不管怎样的门第,手头要是不富裕,不定什么时候就吃瘪。
“单说前几日买下这宅子的事,要不是有您老人家顾着我们的情面,拿出体己银子帮衬,我们不就得灰溜溜地搬走啊?
“是因此,我跟阿锦才想与沈慕江搭上话,日后开个铺子什么的,不就能得到些方便么?”
原太夫人神色略有缓和,“初衷是不错,事情却办得一塌糊涂。”
“吃一堑长一智。”原成梁忙道,“往后再有什么事,孙儿一定先请您老人家给拿个章程。”
原太夫人眼中有了一丁点笑意,转头吩咐原灏:“没什么事。你们回房吧。我要去东府一趟。”
“什么?”原灏、原成梁异口同声。
“等不得了。”原太夫人缓缓下地,对原灏道,“不知道沈慕江用什么话敲打你大哥了。你还不知道他么?一旦关系到他的前程、名誉,就吓破了胆,对谁都言听计从。天色还不算太晚,我过去探探口风。你们好生留在家中,别惹长房的人。”
父子两个诺诺称是。
——听了半晌,听来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林醉和杭七都有些失望。
杭七打手势示意林醉回傅宅休息,他要跟着原灏、原成梁回房。
林醉不同意,坚持要跟他一起去。锦衣卫每日做什么,最好是让姐姐一清二楚。
杭七就瞪她,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男人的房,她怎么能去?万一父子两个跟丫鬟通房妾室打情骂俏什么的,她要怎么办?
她无辜地回视。
杭七虎着脸做了个掐人脖子的手势。
林醉只是微笑。
杭七彻底没了脾气,只好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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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饭,傅清明遵照沈笑山的叮嘱,服了一粒丹药,过了一阵子,便沉沉睡去。
比起傅清明,原敏仪情形要好一些,饭后精气神儿不错,命丫鬟取来一册书,倚着床头翻阅。
陆语还在外院花厅,和沈笑山、齐盛、代安等人一起用饭。
饭后,几个人一起转到外书房,参详着眼前情势。陆语抽空去看了看两位长辈,见姨父神色安详,姨母神色愉悦,也随之高兴起来。
姨甥两个说笑期间,有小厮来禀:“原太夫人过来了,说要看望太太,还想与小姐说说话。”
陆语没表态,只是望着姨母。长辈回来了,这类事情,便不是她该由着性子做主的。
原敏仪讽刺地牵了牵唇,“她到底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傅宅还能把她拦在门外不成?只是我缠绵病榻,不能出门相迎,请她多担待。”
小厮称是而去。
原敏仪拍了拍陆语的手,“你只管去忙你的,不需对着那张脸。与她说了什么,我会如实告诉你。晚一些,你再听她絮叨那些有的没的。”
“……”陆语犹豫着。
原敏仪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吧。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陆语略一沉吟,恭声称是,吩咐房里的下人几句,回了外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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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太夫人走进原敏仪的寝室。
天青色幔帐半掩,盖着素缎面被子的原敏仪眼神冰冷地望着她。
“我这些日子都不舒坦,一直闭门谢客。这两日又总听人念叨你病了,便过来看看。”原太夫人说着话,走到床前,站在榻板上,俯视着原敏仪。
“劳你记挂,实在是罪过。”原敏仪似笑非笑的,“瞧见了?我离死还远着。”
原太夫人牵出一抹微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说说吧,自你与傅清明离奇失踪到回返,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我倒是也想知道,这是哪一出大戏。”原敏仪凝着她,“你以为呢?”
“我以为,不外乎是锦帛动人心。恩娆小小年纪,却是腰缠万贯,凭谁能不觊觎?”原太夫人稳稳对上她视线,“而最清楚她家底的,莫过于你们夫妻二人。”
原敏仪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仍是饶有兴致,“说下去。”
原太夫人语声徐徐:“先来一出离奇失踪的戏,随后送一封漏洞百出的报平安的信回来,原家一看就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懒得管,会及时撇清关系。
“恩娆定会因此对原家生出百般怨恨,大事小情上寻衅生事。
“之后,你们再遣人向恩娆要赎金。那孩子孝顺,一定会让要挟她的人如愿以偿。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是被恩娆识破了诡计,找到了藏身之处,还是恩娆上当,让你们拿到了大笔银钱?”
原敏仪听完,竟是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怎样的事情,让你一说,罪该万死的一定是我。你还别说,这番说词,乍一听居然能说得通。要是让不明就里的局外人听到,一定会半信半疑。”
原太夫人微微一笑,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敏仪却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