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还拆开?”他问。
“我正走运。”她笑眉笑眼的,“而且,只要感觉可以,就没失过手。”
董飞卿莞尔,“在你眼里,经手的琴,是不是就像形形色/色的人?”
“嗯。”陆语颔首,“就像是形形色/色的经历迥异的人,有些曾被常年怠慢,有些则是养尊处优,有的则类似傻人有傻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资质,但境遇一直很好,主人家一直珍惜。对着琴的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看得出这些,偶尔会感慨唏嘘一番。为此,就会很急切地让它们变得更好。”
董飞卿听着有趣,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份由衷的欣赏与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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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沈笑山与几名大管事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代安走进门来,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沈笑山问道。
代安不吱声,走到他近前,递上一张名帖。
沈笑山一看,当即扬眉,吩咐管事留在原处等待,自己则匆匆走出书房,连手里的账本都没顾上放下。
代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微声道:“刚到的,在门外。您和侯爷、董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沈笑山不答反问:“带了多少随从?”
代安道:“明面上的,只看到了两男四女。”
“胡闹!”沈笑山语声虽低,却分明有些烦躁。
代安仍是有些紧张,但又没来由地想笑,心说门外那小姑奶奶,不声不响跑过来,也不怕吓死几个。
沈笑山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远远地就望见,一名女子站在大门外,正在端详宅门、院墙,略微偏着头,有些烦恼的样子。
得,还没进门,就开始挑上毛病了。
沈笑山进到门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对女子勾一勾手。
女子见到他,先是绽出喜悦的笑容,快步走向他,随即就发现他神色不对,脚步就开始磨磨蹭蹭的,笑容也显得底气不足。
“快点儿。”沈笑山又勾一勾手。
“哥,”女子期期艾艾地走到他近前,“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笑山卷起手里的账册抡向她。
“嗳,”女子抬手护住脸,却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账册重重抡起,却是轻轻落下,连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两下。沈笑山道:“谁准你来的?唐意航都不知情吧?”
女子微笑,“路上给他写信了,他没搭理我。”
“那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没记错的话,沈笑山是头一回跟她这么上火,“黎郡主、唐夫人,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薇珑小声嘀咕:“谁让你跑到长安来成亲的。我来见……”说到这儿,目光微闪,笑出来,“不对啊,我来看我妹妹,你着急上火的做什么?”
“……”沈笑山心想,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准儿把你踹出去,片刻后,他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我这回可是奉旨前来的。”薇珑看着他,眉眼间盈着清浅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明年要修缮东宫,皇上指派我与工部协力,从速竣工。我就说,想到别处看看,多积累些见闻。皇上与皇后娘娘起初不允,被我烦得久了,看到我就头疼,就说让我看着办。”
沈笑山不由一笑。她黎郡主翻来覆去跟皇上皇后磨烦一件事,这些年都没听说过,那情形,还真是难以想见。
薇珑继续道:“随后就容易了,程叔父拨给了我人手,我又从家里选了四名自幼习武的丫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停一停,语气更加柔和,“恩娆为了我那些疑问,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给我答疑解惑,我前来看看她,是理所应当。”
“你别扯这些。”沈笑山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程叔父怎么都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
薇珑唇角上扬,眉飞色舞的,“叔父说了,许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四处跑,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了?他给安排。”
“……”沈笑山嘀咕一句,“我看数他最不着调。”一个不着调的,又教出了这么些不着调的。
“得了,不就是这次让你们后知后觉了么?”薇珑笑道,“下不为例。下次出门前,我挨个儿告诉你们。”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心想自己也是多余,上什么火呢?最该上火的是唐修衡。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你怎么着?住我们家,还是住哪儿?”
薇珑眼巴巴地瞧着他,“这话说的,我大老远地过来投奔你们。”
“这儿的宅子,不比你给我建的那一所,别说院墙高低不平,就连一些房间的墙都是倾斜的。”他故意吓她。
“又不是我常年住着,恩娆又不会总在这儿住下去……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沈笑山就觉得,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说来说去,没他什么事儿。
薇珑已经问道:“恩娆呢?”
沈笑山看着她,神色有点儿别扭。
薇珑轻笑出声,“你贿赂贿赂我,我就喊恩娆嫂嫂。就怕唐意航不答应,恩娆可是他正正经经认的妹妹。”
沈笑山不接话茬,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去新月坊了,飞卿也在。”
“是吗?那正好,我带了一架古琴过来,找不出毛病,可就是不对劲,得请教请教恩娆。”薇珑说着,转身就走,一刻都等不了的样子。
“你给我等等。”沈笑山唤住她,暗暗叹气:她慢性子起来,唐修衡都比不了,她急性子起来,就立时三刻要如愿。此刻一看便知,那份儿心急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下去了。
头疼……他看到她的时候,头疼的时候居多。
他转身唤来代安、罗松,“你们带人,陪郡主去新月坊。”又对薇珑道,“让你的随从进来,歇息一阵,督促着仆人给你收拾院落。”
“好。”
沈笑山与薇珑一起走到门外,见笑笑地站在门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熟人:程禄与程安,都是程府的老人儿,首辅多年的心腹,程禄更是程府的大管家。
他释然一笑。不怪叔父和薇珑没事先知会他们,有这两个人一路随行,凭谁都出不了岔子。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薇珑是策马而来,问过才知,载着箱笼的马车随后才到。
“累坏了怎么办?”沈笑山没辙地看薇珑一眼。
“哪儿有那么娇气。”薇珑神气活现的,“眼下让我和泥垒墙,都不在话下。”
沈笑山哈哈地笑,“句句不离盖房子。”
“就这毛病。”薇珑也笑,笑得现出小白牙。
沈笑山的心腹换下了薇珑的随从,薇珑利落地上马,笑着摆一摆手,“哥,晚间让厨房多做几道菜。你家里的饭菜好吃,早就馋了。”
沈笑山爽快点头,“成。”
薇珑一带缰绳,素手一拍马背,与代安等人迅速离开他视线。
沈笑山转身回往书房。眼下第一件事,是给唐修衡写信说明此事,让他放心。再一想,笃定修衡早就知情了,程叔父也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可能不事先告知——这件事,薇珑是少见的坚持,皇上又已答允,饶是首辅,也没法儿阻拦。
修衡不理薇珑,也是情理之中,能说什么呢?说你做得对往后要再接再厉,还是说你这就给我回家?
横竖不需担心,也就随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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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坊门前那条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行人在转角处下马,薇珑与沈笑山的这些左膀右臂,并不陌生。她亲自背上远道带来的古琴,只让代安和自己一道去乐坊。
走在街上,薇珑问起陆语相关诸事:“我要是不自报家门,你猜她认不认得出我?”
代安认真地想了想,笑道:“应该猜得出您的身份。夫人眼力绝佳,又心细如发。”
“那我就试试。”薇珑笑道,“到时候,我要是把场面弄得尴尬了,你可得帮我打圆场。”
“不会的。”代安是清楚,陆语的锋芒从不会针对素未谋面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她看一眼薇珑,忍不住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路多辛苦啊。您要是想来,让先生派人去接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薇珑微笑,悄声道,“以皇上的意思,要拨出几个锦衣卫和一些工部的官员随我四处走,束手束脚的,想想就不自在。
“而且,有些年了,我做梦都想去一些著名的园林亲眼看看,却是山高水远的。凡事都得有头一回,这次又是难得的机会:孩子们都跟长辈出门散心了,他们又不是离不开我。这次顺利的话,以后就有底气了。”
代安释然,想了片刻,道:“侯爷那边……早就知道了吧?”
薇珑一笑,“要是不知道,早派人把我劫回去了。”
代安忍俊不禁。
到了新月坊门前,薇珑与代安低语几句,独自带着古琴走进新月坊,与迎上前来的人说明原委之后,提出要见沈夫人。
随后,她被请到了待客的小花厅,等了片刻,有女孩走进门来。
一头青丝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在头顶,身着一袭浅色道袍,身形纤细窈窕,气韵高雅出尘,而那容颜,正如出水芙蓉。
饶是顶着美人、才女名声过了这些年的黎薇珑,亦有片刻惊艳。
与此同时,陆语也在打量着她,就见女子身着一袭深衣,眉宇间盈着些许疲惫,样貌清艳脱俗,给人的感觉如空谷幽兰一般,洁净、柔美,叫人一见,便不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情,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目光又是内敛、坚韧的。
这样出色的人,每日都能见到几个就好了。这样想着,陆语上前去,笑盈盈与薇珑见礼,问明前来的原由,亲手接过古琴,请薇珑先坐,自己亲手把琴放到窗前的花梨木长案上。
薇珑没落座,而是跟了过去,娓娓解释:“是我表嫂私藏的,有几年没动过了,今年取出来弹奏,却发觉音色大不如前,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语颔首,认真检视。
薇珑等待期间,环顾室内,初时觉得窗明几净,没过多久,便有所得:门窗、槅扇的样式很新颖。只是……她眯了眯眸子,就近的多宝架不对称,左高右低,但又是半圆形,做工没得说。
“这架琴……”陆语放下琴,用帕子擦了擦手,摸了摸下巴颏儿,“委实可惜了。”语毕,现出惋惜之情。
“怎么说?”薇珑忙问。
陆语刚要应声,便听到董飞卿在外面唤自己:
“陆恩娆,你快些,姨父那里来了位旧识,急着找你呢。”
陆语失笑。
薇珑一听,却恨不得拔腿就跑:她一直只顾着高兴,怎么就忘了这个坏脾气的飞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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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陆语歉然一笑, 又欠一欠身,转到花厅外,对董飞卿道:“让他们等等,凡事不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
“你这儿也有事?我以为你过来跟人扯闲篇儿了。”
陆语对他摆一摆手,“去忙你的。是女客。”
董飞卿一听, 立刻颔首转身, 去了傅清明那边。
这期间,薇珑一直背对着门口,生怕董飞卿走进来看到自己。要是那样, 只一想就尴尬得要冒汗。
幸好, 他没进来。
薇珑松一口气, 想到他之前连名带姓地唤陆语, 心说他这个毛病,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听得陆语转回到室内, 薇珑轻轻吸进一口气,转过身形时, 已然神色如常。
陆语走回到案前, 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架古琴,琴弦是新换的,用的倒是相宜, 也照料得当;存放的几年,木料也没出问题。问题在于琴身上的漆。
“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亲人, 几年前存放起来之前, 是否请人为这架古琴重新上漆。
“依我看, 最上面的一层漆有三四年了,选用的是生漆混合磁粉,便使得琴音变得生硬,加之本就没有必要,生硬之余,又添一份沉闷。”
耐心地解释完,她遗憾、失落兼具地一笑,手轻柔地抚一下琴,“自然,这是我一家之言,可以再请别人看看。”
在她,是没有办法了,没可能把漆去掉。漆是用来保护琴的,持琴的人应该保护好漆面,不能本末倒置,若是强来,只要稍稍一个不小心,琴会受到更严重的损伤。这真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
这张古琴的命运就是这样,遇见了好心办坏事的主人,要是熟人所谓,她少不得发作一番,数落一通,但这种萍水相逢的,也只能默默地惋惜。
薇珑听完,凝神细看琴身。
成婚之后,就把与琴相关的知识、手艺一步步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年少时毕竟学过,此刻一听原委,那根筋便又开始转动,不难领会。
她看不出漆的时间长短,也没问过表嫂是否在几年前请人做过这等画蛇添足的事,她只是相信陆语的见解与眼力。
“这样啊……”薇珑喃喃低语,“我就说么,琴弦是我给表嫂的,也是我给换的,可那音调,怎么听怎么别扭。再多的,我就不晓得了,问过几句,此刻想想,委实不得章法。之前我还怀疑,是不是受潮了,不然不可能这样。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唉……”
她直起身,很抱歉地看着陆语,“好端端的,让你知晓这种事,真是过意不去。”在爱琴的人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桩惨案:挺好的琴,被个二百五弄残废了。而陆语无疑就是爱琴的人,那份惋惜之情,凭谁都看得出。
陆语回以一笑,“言重了。帮不上忙,抱歉。”
薇珑轻轻地拨一下琴弦,难掩沮丧,“跟着我远道而来,却是这个结果。”她看着陆语,“该怎样安置它?”
“放在家中,仍旧好生存放,引以为鉴。”陆语和声道,“或者换个琴面——琴底是上好的梓木。怎样都可以。”
“好,等我回去,据实相告,让她自己决定。”
许是心绪所至,女子眉眼间的疲惫更浓。陆语见她不急着离开,便抬手相请,“喝杯茶?”
薇珑问道:“要是不耽搁你,倒还有一些事情要请教。”
“荣幸之至。”
两女子落座,陆语唤人换了两盏新茶。
陆语先一步问道:“刚到长安?”
薇珑颔首,“对。”
陆语指一指多宝架,又问:“是不是有何不妥?”方才对方眼神玩味地看了一会儿,她留意到了。
薇珑就笑了笑,如实道:“细看的话,左边高了一些,但材质手艺又很好。”
“是么?”陆语仔细地看了片刻,也笑,“的确。先前竟从没留意过。”
“是我多事。”薇珑说,“自幼就有这个毛病。”
陆语笑笑地端起茶盏,示意女子品尝。
风尘仆仆地把琴送来,不论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也急于解惑,都证明女子对此事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