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以为江照木都成了婚了,自当稳重些,所以对江照木放松了看管,却没想到,江照木竟然如此放纵。
江逾白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江照木只是天资平庸,但还算勤勉踏实,现在看来,江照木也没什么底线与自制力,只因与金襄郡主的婚事不顺便如此放纵,日后遇了坎坷怕也过不去,成不了什么大事。
他已失了栽培江照木的兴趣,待到这些日子的苦处过了,他便向家族写信,再要其他适龄的孩子来栽培。
他这念头在脑海中几度绕过,又压下去,只是道:“照顾好二少爷,春闱之前,不允二少爷再出门。”
老管家低头应是。
此时已是寅时,天将大亮,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江逾白却没动。
自前日之后,他便称病没上过朝,今日自然也不会去上——他料定,顺德帝也该在最近几日动手。
他得早些,将他的假铜钱一时给操持起来。
“你去准备一下。”江逾白捏了捏眉心,道:“请族中长老过来一叙。”
假铜钱一事,需要足够的人去办,大到制作,小到分销,都需要很多人,他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直接安置给手下的人去做,自己来监制又没时间,所以他只能找江家的人来做。
他来京城后,江家也在京城买了宅子,置办了田产,虽然没有举族搬过来,但也在渐渐繁衍生息,以往这些人都是靠他的,现在,也
该给他办点事情了。
旁边的管家匆匆俯身下去准备马车,江逾白继续昂着头看月亮。
天边亮起来了一半,半边清朗半边昏暗,月亮躲在昏暗的那一边,圆亮如盘般,他望着月亮,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石清莲的脸。
此时,是石清莲离开他的第一个夜晚,石清莲今晚是否也和他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相信,石清莲心里肯定是有他的,只是被那些流言蜚语伤了心,又被石家大夫人一挑唆,才会和他和离,等他先将眼前这个难关过去,他自会回去重寻石清莲。
他的小妻子那般深爱他,和他分开前,还字字温柔的祝愿他一切都好,离开了他,想必也是痛不欲生。
转瞬间,江逾白又想到了康安。
江逾白觉得自己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康安的明媚炽热占了一半,石清莲的温柔似水占了一半,他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
他知晓这两个女人之间有着很多仇怨,但是却又无法舍弃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
此时,康安在宫里还好吗?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康安在凤回殿内,没有人陪,又被禁足,怕是不好过。
凤回殿内。
初秋,巳时。
康安神色凄然的靠在摇椅上,旁边的宫女为她剥冰镇的葡萄,这是从西域上供来的好东西,指甲盖儿般大,碧绿如玉,一入口甜的舌根生津,旁边的小宫女拿着冰巾为康安敷眼睛。
她这两日哭的厉害,眼睛肿胀的不成样子,都瞧不见人了,她被禁足之后,母后和顺德帝都没有再来瞧过她,倒是尚衣局过来给她量了尺寸,要给她做册封长公主时候衣裳。
康安自然猜得到为什么这么着急,母后和顺德帝都想赶紧给她册封长公主,然后立刻找人把她嫁出去。
她反抗也无果,她不让那些人近身,那些尚衣局的人就拿她原先的衣裳去量了尺寸,显然是要赶着时间做。
她的鼻尖都哭的发痛,帕子一擦,都把皮给擦破了,现如今,她手底下只有几个小宫女还能用,她被禁足在殿内,但她的小宫女还能出去走一圈,替她探听些消息。
“江府最近如何了?”
小宫女将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康安帝姬的口边,康安帝姬吞下去,冰凉酸甜的味道在舌根上蔓延,她嗓子好受了些,问道。
小宫女目光闪烁的说道:“回帝姬的话,奴婢探听到,江大人告病,未来上朝,许家人也告假了,据说,许家人还将许家四姑娘给送到外祖家去了。”
说到最后,小宫女的唇瓣动了动,却又闭上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康安瞪了她一眼:“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什么呢?直接说,还有什么事?”
小宫女“噗通”一下跪在地面上,声线发抖的说道:“回帝姬的话,现如今,民间已流传了帝姬与江大人的风流韵事,传的满大街都是,据说,昨日晚间,江大人的那位妻子已与江大人和离、归家了!”
如同从天而降一个霹雳,直接将躺椅上的康安给劈傻了,康安猛地从躺椅上直起身来,脸上一片煞白,唇瓣颤了两下,才挤出来一个变调的问话,她道:“此事,已经天下皆知了?”
说到“皆知”的时候,她的尾音都跟着向上挑,近乎破音。
旁边的小宫女神色更慌张了,磕磕巴巴的挤出了一句:“帝姬不必惊慌,此事流传不广,只在京中流传,昨日,圣上派锦衣卫剿灭流言,杀了几个庶民警醒民众,便无人再提了,京城外没人知道,京城内的人渐渐也就都忘了。”
她想要说一点安慰的话,但是还没有想出来,康安已经一把掀翻了面前装着冰镇葡萄的琉璃碗,琉璃碗打在宫女的脸上,葡萄冰水将她的鬓发打湿,康安的尖叫声传满了整个宫殿。
“怎么会被人传出去?顺德难道不知道遮盖一二吗?是谁,是谁传出去的,是不是许家!是不是许四那个贱丫头!”
她只能想到许四,那一日,许四冲上花阁,看着她时那恶狠狠的眼神让她记忆犹新,许四那样恨她,在场的所有人,只有许四有这个嫌疑,另外两个女的,一个陆家四女,一个陈家三女,都和她无仇无怨,她并不怀疑。
康安气的浑身发抖,隐约间还夹杂着恼羞成怒,和几分说不出的恐慌。
她敢在宫中乱来,便是知道顺德帝和太后都会给她善后,就算是他们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皇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还是会为自己遮掩的,就算是流传,
也只有那么一小撮人知道,康安帝姬在御花园看见许陆陈三家时便做好了这个准备,但是她没想到,居然从这三家人嘴里漏出去了!
“回帝姬的话,奴婢不知道。”小宫女哪知道那些内幕啊?她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声线紧绷。
康安气得胸口发堵,她的掌心渗出一层黏腻的冷汗来,她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压下了那些吵杂烦闷的情绪。
她是帝姬,生来就有别人没有的权利和眼界,虽然任性妄为,有时候又鲁莽冲动,但也知道一个大方向,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不能这样胡乱发脾气,她得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
康安想,她也得做点什么。
她道:“起来吧。”
地上跪着的两个小宫女爬起来,都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康安捏了捏眉心,又问道:“何采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另外一个小宫女道:“回帝姬的话,奴婢们近日都没有出去采购,就没有机会出去见何采大人。”
之前康安和江逾白的事情没被流传出来的时候,康安在宫内外来去自如,她手底下的宫女们也可以拿着她的令牌随便走,现在她被封住了,其余人便也出不去了。
康安垂下眼睫,拧着眉思索了片刻。
她想问问关于那个东倭商人的事情,但是现在她被禁足,联系不上何采,只能作罢,转而又问:“你方才说,江逾白与他妻子和离了,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宫女赶忙说道:“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距现在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奴婢猜测,是江大人见事情暴露了,便想给公主一个名分——当初江大人迎娶那位石清莲,也只是为了当做一个挡箭牌,一个交代罢了,免得太后和皇上为难您和江大人,现在既然您与江大人的事情都被发现了,江大人自然便要与他的妻子和离,日后也好光明正大的迎娶公主。”
康安听到这话,脸上不由自主的勾起了一丝笑,这是她这两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一来是此时,并不是江逾白和离的好时机,江逾白应当没有那么冲动,二来,则是石清莲那般爱慕江逾白,怎么会同意
和江逾白和离呢?
康安想起来之前,她特意去石清莲宴会上挑衅石清莲,欺负石清莲的事情,那个时候,石清莲明知道她是在故意找茬陷害,依旧咬着牙忍着,现在怎么又忍不了了呢?
她想不通,便不去想了,反正现在江逾白和石清莲和离了,她眼前一块挡路的石头自己滚开了,对她来说是好事,如果石清莲死抱着江逾白不放,那她与江逾白的路会更难走。
这算是这段时间,遇到的所有糟糕事情里唯一的安慰了吧。
康安转而放松了筋骨,但是也不想躺下了,她缓缓站起身来,道:“去烧水,本宫要沐浴。”
她近日身子疲累的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大概是哭的太久了,精气神儿都给哭出去了,还是泡泡澡,松松筋骨吧。
两个小宫女便赶忙叫小太监去烧水提水,又去清理浴池——康安在殿内有一个专门用来泡澡的、镶嵌在地面上的琉璃浴池,每每泡澡的时候,都在池子里放满热水与玫瑰花瓣,一走进浴池,便觉得一股氤氲的温热水汽扑面而来,又热又潮,很舒坦。
康安今日照例沐浴,由小宫女替康安脱下衣裳,解开腰带。
平日里这些小宫女们做活办事的时候都是悄无声息、不出动静的,但是今日,小宫女替康安解开腰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康安的后背,小宫女惊的顿时瞪大了眼,竟然“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康安惊了一瞬,拧眉回头道:“怎么回事!”
小宫女指着康安的背,指尖都跟着发颤:“帝、帝姬!您的后背这是怎么了?”
康安疑惑的转过身,走到琉璃镜前。
镜子里的女子肤色白皙,身姿优雅,她一转身,露出了单薄又漂亮的脊背。
这一转身,康安眼前就是一黑。
原本该是一片玉色的肌肤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手掌般大的霉斑,烙印在她的皮肤上,如此丑陋!
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凤回殿吵闹起来的时候,始作俑者石清莲刚刚睡醒。
她自听雨阁二楼的软床榻上醒过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万分,她慢腾腾的爬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时,瞧见窗边放着一个油纸包。
她诧异的拎起来,发现那是三块——桂花糕?!
第48章 众生相(三)
桂花糕本是软糯手感的,但大概是在外面放的太久,已经被风吹的发硬,变的干巴巴的,手指头一戳一撕,还能够听到一点黏连的油纸包和桂花糕干掉后粘在一起、被哗哗撕开的声音。
这是谁送的?
石清莲趴在听雨阁二楼的窗口,往阁下一望,便是一片漂亮的小雏菊,再往远处一望,是乌青色的飞檐与碧蓝如洗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天上飘着,能攀上她这二楼,可要一手好轻功。
转念一想,能与此有关系的,便只有沈蕴玉一个人了。
可是,沈蕴玉给她送个桂花糕是什么意思呢?算起来,这还是沈蕴玉头一回给她送东西。
石清莲想不通,她盯着桂花糕看了一会儿,便将桂花糕给收起来了,她的脑子里掠过了沈蕴玉那张脸,又想,今晚要挂灯笼吗?
她不想挂灯笼,她既然都已经将江逾白休了,那沈蕴玉对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她应该跟沈蕴玉划清界限才是。
沈蕴玉那般聪慧的人,她不点灯,沈蕴玉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左右她一个闺阁女子,与沈蕴玉之间这辈子也没什么交际。
石清莲便将桂花糕给塞进了柜子的最里面。
就像是一个尘封的秘密,她永远不打开这个柜子,就像是永远都见不到沈蕴玉一般。
至于她身上的毒——石清莲觉得已经不是问题了。
这些时日,她身上的毒已经在渐渐地消退了,她明显能够感觉到,之前每天早晚都难受,身体永远也填不满,空荡荡的,躺在塌上翻滚,恨不得咬自己的手,以疼痛来对抗这种感觉,但现在早上醒来,只觉得有些身体发软,忍一忍,便过去了。
她中毒到现在,已有近三个月了,想来,也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没有沈蕴玉来帮忙也无所谓了,她熬一熬停一停也能过去,若是馋了,去养个小倌,带到郊外庄子里玩,以后只靠着手里的嫁妆养活自己就够了。
石清莲愉悦的拍着手掌,从柜子前站起身来,悠哉悠哉的唤墨言双喜来为她洗漱——她今日还有一件事要去干。
回了石家,便是回到了自家的地盘,石清莲骨头懒散散的,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就连墨言脸上都带了些笑意,竟主动开口
道:“膳房给姑娘煮了一碗暖梨汤,姑娘可要用些?”
石清莲当时正在挽发鬓,因着已休夫归家了,她便不再盘发,而是垂下来了部分青丝,只在头顶挽鬓,双喜手巧,给她挽了一个参鸾欲飞鬓,正在一点点往她的发间簪黄色花苞样式的小簪,正衬她今日穿着的鹅黄色烟云纱衣与雪色齐胸襦裙,镜子里的小姑娘乍一看像是枝头二月春,娇嫩明媚,她年岁轻,纵然嫁过人,但颜色好,又放下了心口执念,一妆点起来,宛若新生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惹人喜爱的生机。
“直接端到嫂嫂哪里去。”石清莲道:“我去瞧瞧嫂嫂,待到吃完了暖梨汤,我们便去上街逛一圈。”
墨言应声下了听雨阁,去厨房端暖梨汤去了,双喜则继续帮石清莲簪好发鬓,待到弄好了发鬓,石清莲便带着双喜下了听雨阁,去她嫂嫂所在的院子里。
她嫂嫂膝下有两个女儿,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现在正在龙骧书院中读书,每月只有月中会回府两日,府内现下除了嫂嫂与石清莲便没别人——不,还有个二哥石清叶,但是石二哥一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三过家门而不入,府里便只剩下了两个女眷。
石清莲去找石大夫人的时候,石大夫人正坐在她厢房里算账,一手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见她来了,示意她去看桌上摆着的三幅画,道:“瞧瞧看,这三个姑娘你看那个顺眼?”
石清莲低头一瞧,一共三个姑娘,下面还写明了出身年岁性格属相之类的。
“这是要做什么?”石清莲坐在桌子旁,低头瞧着看。
“给你选二嫂嫂。”石大夫人抽空抿了一口茶水,道:“你二哥哥前些日子升了官了,现下炽手可热,不少和离过的夫人或者死了夫家的小寡妇都来打听呢,我都没瞧上,我打算给你二哥哥挑个正经没嫁过人的续弦,出身低点也行。”
石大夫人说完这句话,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石清莲现下也是“和离过”的姑娘,赶忙又找补了一句:“都是之前的不合适,倒不是嫂嫂嫌她们和离过,只是你那二哥什么样子你也瞧见了,一门心思就往案子上扑,我得找个顾家的,脾气柔和的,能处处顺着他,又听我的话的,到时候进了家门,你我才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