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匍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小主,望着已无知无觉陷入昏迷的小主,低垂着头无声啜泣着。她怨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遭受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怎么也帮不了小主解脱痛苦。
阴阴沉沉的夜幕下,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上空,舒舒蹒跚地走在无边无垠、荒凉寂静的大地上……她一路跌跌撞撞向着前方走进,前面豁然有几道耀眼的光束垂直而下,逐步聚拢成一圈如深渊般的光环,诱惑着他人堕入其中。
舒舒不知疲倦地走向那个怪谲的光环,可就在眼前的光环却越来越遥不可及,明明近在咫尺,她无论走多久都到达不了,直到一股如飓风的强力将她拖曳至光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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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大宅一处偏僻幽暗的房间里,尹佛莲看着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女儿,医师已经为她注射了大剂量的镇定安眠药,可上天降临给她的剧烈痛苦还是让她的手脚不由自主的哆嗦着。
突然在角落传来一道诡异的桀桀声,苍老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有趣,有趣。”
这声音让尹佛莲不觉心中一颤,她转过身,望向盘腿坐在室内一隅的谢师婆,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蓬乱披散的头发下是晕黄暗淡的皮肤,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是全黑的深瞳,照着人无所遁形。
谢师婆直幽幽盯着眼前的女人,脸上浮起一抹虚幻的笑容,唇角扯起轻蔑的弧度,她的嘴巴无张无翕,却有古怪刺耳的声音传出:这姑娘天生缺了一魄,在300年前,老身倒是有法子可以把散去的魄勾回来,只是小姑娘的魂也会留在那里。
尹佛莲惊疑,不可置信道:“300年前?那是清朝的世界,我的女儿为什么会有一魄遗失在那个朝代?姨婆,你这说法未免太过荒谬了!”
谢师婆缓缓吐出话语:这世间多离谱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事在人为,只要你有心。
尹佛莲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儿,她惨白的脸上布满汗水,紧紧拧着眉头,身上露出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虫子一样扭曲着,这景象令人感到恐怖忍不住作呕。
为什么当初要将她带到这世上呢?为什么要让她承受了这16年时光的煎熬?尹佛莲不禁留下悔恨的泪水,她时时刻刻活在自责当中,不敢去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假装自己没有生下她。
她刚知道自己怀有一个宝宝时,是非常开心幸福的。她和闻屹润在国外留学时相识相恋,两人一同回国后,顺理成章地结成一对令大家称羡的佳偶。
只是没过多久,佳偶变成怨偶。男人的初恋永远是最动人心的,闻屹润和他的初恋女人再次相遇,昔日的爱恋缱绻重来,如干柴遇到烈火,燃烧自己却灼伤她人。
挺着7个月孕肚的尹佛莲知道了丈夫出轨后,如遭雷击,背叛的痛苦让她成为一个疯女人,和丈夫争吵大闹后,只是将他推离得越来越远。那时即将临盆的她已决定生下宝宝后,就和闻屹润离婚,一了百了永不相见。
闻依蓝出生后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就登堂入室了,告诉尹佛莲,她已经怀了闻屹润的骨肉,得意洋洋的可耻样子令佛莲感到憎恨恶心,也让佛莲改变了先前的想法。
她不会离婚,她要占着闻家儿媳妇的位置不让那个女人得到,让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进不了闻家的大门,一辈子贴上私生子的臭名。
平板无波的声音突出传来:天魂为阳、地魄为阴、灵气合一、本命伊始。你要让她归去吗?
尹佛莲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颔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和迟疑,嘴里喃喃道:去她本来要去的地方吧,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谢师婆的声音又传来:闻家有一颗仙苍果,你去取来让小姑娘吃下,老身再为她作法。
“我同意离婚,你把仙苍果给我,其它赔偿就不用了。”闻屹润接到尹佛莲的电话时深感讶异,他没想到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尹佛莲居然同意离婚了,当时她拖着不离婚,无论他怎么恳求甚至威胁她,她都不妥协,坚决和他纠缠到底。
“好。”闻屹润很干脆地同意了。仙苍果虽然是闻家珍藏的神药,只犹存2颗在老爷子手里,但其实老夫人手上也有一颗。他去求求母亲,母亲肯定会应允的,不止是因为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儿子,还因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私养在外的两个孙子接回家。
“你可以把你那几个野种接回闻家了。”尹佛莲话语中带着尖刻的嘲讽,她眼里蓄满让人心寒的冷漠,她和这个男人彻底一刀两断了,她会日日诅咒,诅咒闻屹润遭受恶病,被折磨致死。
这里是一个无边的黑暗世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两个女孩,冬果尔舒舒和闻依蓝。
“你的名字叫冬果尔舒舒?冬果尔?这个姓氏好特别啊。”闻依蓝一脸感叹道,她伸出手缓缓抚上眼前的女孩,和她在照镜时看到的自己一样。
舒舒用帕子掩住扬起的嘴角,扑哧笑道:“其实不特别,冬果尔是我们的族名,在满语中的意思是凶猛的人,用汉人相似的语言就说成了冬果尔。”
话落,舒舒看着依蓝已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的双眸中盈满难舍和伤悼之情。
“不要哭了。”舒舒抬起手想给她擦拭眼泪,只见白皙的手掌已变幻成淡淡的虚影,化成一点一点在空中漫漫弥散,又向天外飘浮飞走,直至全部消失……
依蓝难以抑制自己的泪水,泣声喊道:“舒舒,你不要走,你留下好吗?是我才应该离开的。”
舒舒清澈的大眼睛里也饱含着哀伤的泪光,却努力露出恬淡沁美的微笑,“依蓝,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珍重。如果可以的话,代我孝顺阿玛,报答额娘,照拂小弟。还有……”
舒舒抿着唇不再言语,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他和她终究是无缘也无情了。
“别了。”缥缈淡薄的声音如一缕轻烟随风飘散开来,舒舒离开的背影轻快又决绝,依蓝徒留地伸出双手,挽留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黄花梨吉祥纹拔步床上,躺着的闻依蓝竭力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听到床边传来喁喁低语声。
守候一整夜的锦思锦年正商榷着请太医一事,已是卯正时分,开启新的一天,昨日已成往事,她们应该可以去请太医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依蓝心酸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面对这已经发生的现实。
想到舒舒的消逝,依蓝脸上不知不觉流淌出一道又一道的眼泪。这细微的动静引起彩星的注意,她惊呼道:“小主,你醒了?”只是小主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悲伤,仿佛失去了最珍爱最宝贵的东西。
锦思她们三个也看到了床上默默流泪的小主,锦思立马掏出软绢上前给小主擦泪,柔声哄道:“小主不哭了,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喝了药就不痛了不难受了。”说罢,她轻瞥锦年一眼,张唇低声道:“快去。”
锦年重重点头,速速去请太医了。
第19章 缘于有心
冬果尔府的韶芳院内,是三老爷和三夫人的住处,三夫人在后院的小房间内设了一个佛堂。
佛堂内摆放了一张楠木雕灵芝纹翘头香案,案上供奉着一尊小叶紫檀普贤菩萨,只见那菩萨的法相庄严静穆,面露着慈悲为怀的笑容。
三夫人常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念米佛、拣佛豆,这一念一拣就是二十年的光阴。她虔诚信奉着普贤菩萨,她不强求菩萨让她的儿女飞黄腾达高人一等,只祈祷菩萨能保佑她和儿女一辈子身心安稳,不受病魔孽障的侵袭。
今日晨起,她的心底就开始惴惴不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午后她按往常一样去了佛堂,只见那慈眉善目的菩萨雕像突然变得丑陋可憎起来,她脑中涌起一阵阵躁动惶恐的思绪,不断翻腾着,令她内心着实难安。
天色已晚,碧月轻手轻脚地打开佛堂的小门,跪坐在蒲团上的三夫人听到声响,旋即转头幽幽凝望着站在门口的碧月。
在昏暗的光线下,三夫人面色愈发阴沉,碧月心里一惊,低声嗫嚅道:“夫人,您已经在佛堂三个时辰了,可要回屋休息了?雷嬷嬷已经再给您布膳了。”
三夫人静默半晌,手紧紧捂着绞痛的胸口,沉声道:“碧月,你让陶管家打探下贵人的消息,现在就去。”
碧月悚然一凛,忙连声应诺道:“是,是,奴婢这就去。”
三夫人看着碧月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很是清楚,现在去打探宫里的消息这事情是吹影镂尘,徒劳一场。这不仅仅是因为宫禁森严难以探听消息,而是源于她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身上至亲骨肉被割离的疼痛,她的舒舒好像离开她了,消失了,母女间特有的心连心感应被彻底割裂了。
天色还未明,东方的天空上还是一片阴晦云郁,暗沉的乌云依旧凝聚不散,遮挡着那即将要普照大地的晨曦微光。
三夫人由雷嬷嬷搀扶着,两人在晓色茫茫中,走出冬果尔府的西角后门,门外一辆装饰不起眼的马车已静静在等候着。
驾驶马车的是雷嬷嬷嫁得丈夫周坚,他曾是府里的马车夫,现在已是冬果尔府上能干得力的二管家。今日的行程三夫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让周坚再充当了一次马车夫。
车窗外是凛冽的瑟瑟寒气,车厢内备了两个铜制暖炉和一壶热茶,三夫人坐上马车后,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怀中紧抱着的包裹。
马车行走得很快,一路上只听见车轱辘驾驶过的声音,快到了城门口,车帘外才传来嘈杂的声音,复而行驶了一段路程,喧哗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片刻,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雷嬷嬷掀起车帘,扶着三夫人下了车。
眼前是一座皇家寺庙――始建于顺治六年的昭光寺,这里最初规定只对皇族宗亲开放,后康熙帝下令恩准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人,可允许进入昭光寺上香祈福。
主仆二人走到宏伟壮观的山门前,这里由两个年轻的武僧把守着,雷嬷嬷递上冬果尔大老爷的名帖,武僧仔细查阅了一番,方才放行。
三夫人并没有去寺庙大殿,而是走到了一处肃静古朴的院落,这里是高僧――云舍大师的禅房。此时房门大敞着,幽幽檀香似那白练迤绕在梁柱周围,禅房中央摆设着一张低矮的榆木长条桌,身穿着藏青色僧袍的云舍大师就端坐在长桌后。
云舍大师已年过古稀,但他的面容却十分干净俊秀,透着一丝妖孽之意,和这间朴素无华的禅房颇有些格格不入。这寻常的清早,他没有念诵经文,也没有敲木鱼,而是捧着一本祭祀乐谱在孜孜研究,对于三夫人的到来并不在意。
三夫人单独走进了禅房,双手奉上女儿的生辰八字,恳切说道:“大师,请帮忙看下她是否安好。”
云舍放下手中的乐谱,看了眼红纸上的生辰八字,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细微的转变,旋即恢复平静,他内敛一笑,直言道:“她现在安然无恙,夫人不必执着于眼前人是否是真正的她,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切因果都未变。”
三夫人听后,缄默了片刻,才双手合十,哀声道:“谢大师指点。”
虽说按大师之言: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但三夫人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在大殿之中,为女儿点燃了三炷长明灯,在长明灯前,她虔诚地默念了一遍地藏经,祈祷女儿得福得益,离开苦厄,借助佛的明灯去照亮她的路,让女儿不在黑暗中孤单行走。
供奉好长明灯后,三夫人又来到了昭光寺的梵彩神柏炉旁,她打开带来了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大沓纸钱,还有些小女孩喜爱的布玩偶、绣帕、拨浪鼓、木制九连环等等。
三夫人一一把这些女儿用过的东西和纸钱放进燎炉中焚烧,看着燃烧的火焰,三夫人在心中诚恳默念道:愿菩萨在天有灵,保佑冬果尔舒舒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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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顺贵人的这一场病虽说不严重,但还需要调养生息一段时日,启祥宫的宫人如今都祈祷着小主的身体壮如虎,再有幸得到皇上的青睐,不然他们启祥宫还是笼罩在愁云下,不见天日。
喜云轩内,依蓝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张脸。台上的镜子是描金镶嵌碧玺宝镜,镜面是玻璃制成,它清晰地照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镜中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缎织绣茜草旗装,面容姝捂好,虽带着病气,但拂风若柳之姿,更是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姿态。一头柔软的青丝洒落在肩上,依蓝伸手捏起一束缠绕在指间,低声呢喃,似是在问镜中人,亦是自语:舒舒,我就是你,是吗?
倏忽间,有一道奇异的亮光闪过,镜中的女子漾起一抹舒心惬意的微笑。这一刻的清朝世界里,她并不是那个来自异世界的闻依蓝,她还是冬果尔舒舒。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远离了紫禁城,迎来盎然明媚的温暖初春,喜云轩庭院内却还是一片冷萧萧静沉沉,养心殿的皇上似乎已经遗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位绝色佳人等着他卿怜。
只有锦思锦年心里明白,是小主自己动了手脚,不肯见天颜。每次太医按例来请平安脉,诊出的脉相是一如既往,说辞一律是顺贵人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如此敬事房的顺贵人绿头牌一直未被挂上。
“锦思,帮我把青霄搬到梨花树下。”这日,依蓝难得有兴致想弹琴几首,她来到这清朝已经三个多月了,带着舒舒的记忆和情感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她慢慢接受这个陌生的世界,慢慢将自己融为真正的舒舒。
锦思立即应声道:“是,小主,奴婢这就去拿。”锦思抱来花梨木流水纹琴盒,放在梨树下的石桌上,锦年则在石凳上铺上绒毛软垫,又在桌角摆设了一鼎精巧的荷花形熏炉。
熏炉镂空处缓缓透出檀香,轻烟袅袅散开,丝丝缕缕弥漫在周围,又如轻烟飘浮到缀满花朵的梨树上,和淡淡的梨花香渐渐相融。
阳光暖暖的,一片寂静中隐约传来清脆灵动的鸟鸣声。舒舒打开琴盒,取出那把消沉已久的古琴,青霄陪伴了她许多年,刚抚上琴身,那些舒舒弹琴的画面就涌现在她脑海里。
她垂首专注地望着青霄,在另一个世界,她拥有同样的古琴,她轻扬素手,随手一拨,铮铮琴音霎时响起。
纤白柔美的手指游移于琴弦之间,婉转流畅的琴声潺潺入耳拂心,她弹得是一首掬水调,禅音袅袅,掬来碧水,尽洗纤尘。
在现代的世界里,她被病痛折磨后,常常会弹奏上一首佛曲,用以静心凝神,让自己徜徉在琴声中,如沁泉拂过心灵,抚平幽愤愁绪,忘却世俗烦恼。
悠扬悦耳的琴声掠过一簇簇绰约的梨花,掠过那红墙琉璃瓦,翩翩飘入高耸辉煌的普弥楼。
普弥楼矗立在春华门内,和启祥宫只隔着一条宫道,是一座三层式的楼阁式建筑,供奉着无量寿佛、尊胜佛母等法神。
楼阁顶层的明间内,菱花扇半开着,窗前静静伫立着一名姿态威严的男子,穿着一身黄缂丝青狐皮龙袍,他正是雍正皇帝。此时他的目光被琴声吸引,循着悠然的琴音,从高处望向一座宫殿,一处庭院,一个女子。
皇上轻巧地打了个手势,一旁的苏培盛闻弦知雅意,从随身携带的红木盒中取出银嵌珐琅千里镜,这千里镜可望远,它的镜身为银质,筒身嵌烧绿色珐琅,又嵌有花草纹及孔雀尾羽纹,十分精美巧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