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罢了,娘娘既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家里不必追究,想来背后之人属实不简单,暂且就揭过罢。”贾母叹了口气,又问,“省亲别院一事娘娘可有什么交代?”
王夫人完全没将贾元春的话放在心上,听得老太太这么问,竟张口就道:“娘娘说了,这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大事儿,万万马虎不得,只叫家里尽可能往豪华了弄。”
她也不傻,荣国府的大头终归是属于大房的,老太太纵是偏心却也不能太过,不如索性趁着如今还未分家,将公中的财产全部用到省亲别院上去。
省亲别院是娘娘的,娘娘是他们二房的,也就等同于荣国府的财产都属于他们二房了。
再好不过。
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的王夫人全然忽略了,如今的荣国府哪里还有那么多财产供其挥霍呢?
真要想盖个豪华省亲别院出来,公中那点子东西连框架都弄不出来,大头银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待听罢老太太的发愁后,她也跟着傻了眼。
打哪儿弄那么一大笔钱啊?
第33章
梨香院内,母女二人正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闲话家常。
屋子里的炭火不间断地烧着,可却还是难免有些冻手,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搓一搓。
薛姨妈见状就说道:“你手冷就别做了,叫丫头将手炉拿来抱着暖暖罢。”
“连针线都不做了那一天天的可拿什么来消磨日子呢。”总不能真抱着手炉在旁喝茶发愣不是。
心中暗暗一声幽叹,薛宝钗便又低下头继续做了起来,忽而想起什么,“今儿打起来之后仿佛就未曾见过哥哥?他可从不是个能起大早的人,莫不是昨儿夜里又不曾回来?”
“可不是,见天儿没个人影。”顿了顿,薛姨妈忍不住抱怨道:“从前时不时要回家拿银子,好歹还能见见人。如今可好,他自个儿做家主了,真就变成那逃出五指山的孙猴子一般没人能管着了,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还是什么新鲜事儿吗。”
薛宝钗皱眉道:“总这样在外头吃喝玩乐也不叫个事儿,既是母亲与我谁也管不了他,不如找个能管着他的回来罢了。”
“你的意思是给你哥哥找个媳妇?”薛姨妈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有些心动,却还是迟疑道:“只怕不容易,娶妻又不是纳小妾,哪是能说找就立马找到的。”
“既要能管着你哥哥,又不能太母夜叉无法无天,还要与咱们家门当户对,你哥哥又是个爱美色的,不是大美人也拴不住他……”
眼睁睁看着她巴拉巴拉快速掰出来众多条件,薛宝钗也属实无奈极了。
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好姑娘谁都爱,可问题是,哥哥他配吗?
不是她胳膊肘往外拐,同为女子她实在是无法自欺欺人。
只不过这话就不好同母亲说了,总归说了也不会听,还反倒要恼了她。
毕竟这天底下怕也没哪个做母亲的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哪儿哪儿都不好。
“不过你倒也是提醒我了,回头我托人到外头寻摸寻摸,只怕不会太快有好消息。”薛姨妈叹了口气,忽而想到,“这正经媳妇不能草率,倒是可以给你哥哥先安排个屋里人。”
“你哥哥不是很稀罕香菱那丫头吗?头两年那丫头一脸稚气看着便是个孩子,我才压着没叫动她,如今倒是长大了些……你哥哥惦记那丫头许久了,若允许他将那丫头收了房,或许能将他拴着些别老在外厮混。”
薛宝钗当即就摇头反对,“母亲瞧瞧香菱那身段儿像是‘长大了’吗?过两年再说罢。”
“也罢……也不好真祸祸了小孩子。”
“二太太来了。”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同样几个大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宝钗也在屋里呢?今儿怎么不曾去找宝玉和姐妹们玩?”王夫人有些诧异,瞧见她手里的针线,转脸就开始怨怪薛姨妈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你整日将她拘在屋里做什么针线啊?回头将孩子闷坏了有你急的。”
还非得又补充一句,“咱们家又不是史家那样的,还非得叫小姑娘自个儿做针线去补贴家用。”
言语中的讽刺、鄙夷之意实在是过于浓厚,仿佛忘了史家还是老太太的娘家。
当然,也兴许正是因为知晓的缘故。
薛宝钗微垂着头抿唇笑了笑,“前两日许是不小心受寒了,近来便总有些咳嗽,只好过段日子好些了再去找宝玉他们玩,省得再连累他们一同受罪。”
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捂嘴轻咳了几声。
这下子王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连连点头嘱咐她养好身子再出门去。
转头又是一叹,“我是真羡慕你每天都有亲闺女陪着跟前,哪个寂寞都轮不着你寂寞。”
薛姨妈顺口就笑道:“你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就跟旁人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炫耀呢。能陪着跟前尽孝的闺女多得很,却有几个能像娘娘这般能给亲娘给家族挣得如此荣耀脸面的呢。”
这话落在王夫人的耳朵里自是舒坦极了,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口中却仍说:“我哪里需要她给我挣什么荣耀脸面呢,只求她能好好的便再满足不过了。”
“当年才多大点的一个小人儿,打小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冷不丁就离了我去干起了伺候人的活儿,我这心里可别提多难受了。”
“这么些年骨肉分离,见也见不着,有心想打听打听却也都没个门路,我是时时刻刻记挂于心,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时担心她可曾吃饱穿暖,一时又担心她别小小年纪冒冒失失得罪了贵人……”
真不想要这份荣耀,真要这么舍不得这么担心记挂,当初做什么送人入宫呢。
薛宝钗缓缓垂下眼帘,将那一抹讥嘲掩于深处。
不过同为人母的薛姨妈却似乎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听着便不由红了眼眶,连声安慰道:“如今好了,娘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也不必再如此揪心,只安安心心享清福罢。”
又问,“听说今儿大清早你就进宫去了,可是见着娘娘了?她如今过得可好?”
“见着了,娘娘过得好着呢。”王夫人顿时就转忧为喜,一脸骄傲地说道:“娘娘住的宫殿气派得很呢,里里外外一堆人伺候着,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尽是那顶好的物件,整个人养得是珠圆玉润的,一看便是享福的日子。”
“我还听抱琴说了,如今也就是皇上身子不适,先前好好的那会儿,往后宫去得最多的就是娘娘那儿。”
珠圆玉润是真,不过原本贾元春天生就是这样的,与薛宝钗的身材很相似。
去得最多也是真,毕竟就属贾家最好哄骗。
至于其他的,那就都是吹嘘了。
一来要脸面,二来这会儿她来的目的……那自然得将娘娘往高了去吹捧,哪儿能叫人有丁点好迟疑的地儿呢。
天真的薛姨妈还为她高兴呢,“按这情形来看,娘娘的肚子应是很快就能有动静了,你只等着抱外孙吧。”
坐在一旁的薛宝钗不禁红了脸,有心想要避一避,却又怕自己一个错眼的功夫母亲又被三言两语糊弄了去。
打从宫里出来就往梨香院这边来,怎么瞧着都不像能有什么好事儿。
她可还没忘了,贾元春三天两头打发人回家要钱呢。
果不其然。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王夫人就将话题带到了省亲别院上来。
“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典,按说对咱们家来说实在是桩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可……”到这儿忽的就停了,只面带愁苦,欲言又止。
摆明是等着傻子自己咬钩儿呢。
偏薛姨妈就是这么配合,立马就急吼吼地追问开了,“可什么呢?难不成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那倒没有。”王夫人摇摇头,叹道:“只毕竟是给娘娘省亲用的别院,到底不能与寻常普通别院相提并论,若是盖得不好,那无疑是在打皇家的脸,咱们可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
“可若要好好盖,要盖得符合皇家的身份气派,那却又并非张张嘴就能成的……哎。”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薛姨妈下意识看了眼自个儿的闺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嘴,“姐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做亲戚的自是不会干瞧着,我估摸着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大抵还有个十万八万的,一会儿都拿来你先用着?”
十万八万对薛家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却不代表这当真就是一笔小钱。
这个时候普通百姓一家好几口人,一年到头能有个几十两银子就足够过得挺好了,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院也不过才几千两银子。
谁家亲戚也不可能随手就拿出十万八万的来送人。
没错,就是送。
回回王夫人来就开口说借,却至今从未还过一次钱,哪里还能不知道她这德行呢。
薛姨妈是耳根子软也心软,却总归知道要为儿女考虑考虑,但凡这个姐姐真是有借有还的人,她今儿便是掏出来几十万两都不带犹豫的。
原还想着既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借”,那这十万八万实在也不算少了,毕竟前头还有二十万左右的“借款”呢,如今甭管怎么看都已仁至义尽。
偏王夫人不满意极了,连脸上都抑制不住带了出来,“遇着难处我头一个能想到的便是你,想着你我亲姐妹之间互帮互助也没那个见外的,想着出去求一百个人也顶不上一个亲妹妹亲近有用,结果你竟这般打发我?”
再配上那伤心失望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呢。
何为“厚颜无耻”?这不就是了。
薛姨妈嘴笨,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索性一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想‘借’多少?”
“你是我的亲妹妹,娘娘还得叫你一声姨妈呢,摊上这样要命的大事你姑且借个五十万来周转一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吧?再其他……”
“五十万?”没等她话说完,薛姨妈就惊得从炕上跳了起来,“五十万!你竟张嘴就要五十万?你怎么能张得了这个口嘴的?那可是五十万啊!”
薛宝钗也被她这巨大的胃口给惊得呆在了原地,愣是好半晌没有个反应。
哪想王夫人却一脸不以为然,“薛家百万豪富,借五十万两来周转一阵有什么难的?你这样大的反应怎么活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只不过是暂且借用,将来又不是不还了。”
“借?还?这话说的你自个儿信吗?”薛姨妈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将那她强披的那层遮羞布给掀了开来,“咱们母子三个在你家住了不足三年,前前后后已被你‘借’去二十万左右,从未见有过一枚铜板还来。”
“若今儿再‘借’五十万给你,那可就足足七十万了!七十万啊!薛家的大半家底儿都搭进去了!你这当真是想借银子使吗?你不如索性直接张嘴将咱们薛家全吞进肚子里了事,总归也不差多少了!”
“还说不是要我的命?你哪里是想要我的命,你分明是想要咱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话到最后,薛姨妈已是绷不住痛哭出声。
到这会儿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了,这个姐姐的心里何曾有什么姐妹情份啊?
这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只恨不得将他们这孤儿寡母拆了骨头全吞入腹中才好。
也不知是被扯开了遮羞布还是被戳中了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王夫人那脸色是一阵红一阵黑的来来回回变个不停,莫名心虚。
但有些事自个儿心里琢磨琢磨便也罢了,哪里能认了。
只见她也“蹭”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含冤受辱的表情,“之所以先前所借一直未还不过是因为家中实在困难不凑手,我原想着咱们是一家人,你家里也不急着这点来用,便是迟一些归还也不打紧,却未曾想你私心里竟是这般想我的?”
“亏我还念着一家子嫡亲的姐妹情份,以为咱们两个是最亲近的,甚至心心念念还想要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至今时今日我方才知晓,原竟是我一厢情愿呢。”
“也罢,自打你嫁进薛家后的确是变得愈发不似从前了,这么多年下来你也被沾染上了一身铜臭味儿,满脑子竟是那黄白之物罢了,惯是爱琢磨会盘算的,哪里还有半分姐妹情。”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先前你一封信来我二话不说便四处奔走使劲儿,好不容易才保下了蟠儿,后面你们母子三个进京,我这个做姐姐的乃至整个荣国府上上下下都对你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处处护着,只生怕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到头来……全当是我自个儿蠢,识人不清罢了。”
话落,当场便拂袖而去,将“痛心疾首”“失望至极”这八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往常面对老太太时也没见她这么能说会道,对着自个儿的亲妹妹倒是一套一套地拿捏。
先是动之以情,接着搬出两个孩子的婚事以利诱之,最后还不忘贬低商户薛家进行打压,企图激发其内心的自卑羞愧、加深其攀附自家的念头。
当然,再一次拿薛蟠当年干的那档子事儿出来说道,也未尝没有隐晦威胁的意思。
母女二人都懵了,呆愣了好半晌,出走的灵魂仿佛才逐渐归位。
“咱们眼下可如何是好?”薛姨妈只觉自个儿脑子里被塞满了浆糊似的,一团混乱拿不定个主意。
一面知晓这钱给出去了十有八/九是别想着拿回来的,一面却又耳根子软的毛病发作,忍不住将王夫人的话搁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隐隐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太计较太无情无义,再有若闹翻了那他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在京城立足?以蟠儿那祸头子的性子……
越想,她这心里便越是摇摆得厉害,脑子也越发糊涂得厉害。
可见王夫人着实是拿准了她的性子,一刀一刀精准刺中要害。
好在薛宝钗是个清醒的,一见她那表情就知坏了,赶忙提醒,“母亲可别被带偏了!”
接着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劝告,话到最后一咬牙,“这个荣国府咱们不能住了。”
“啊?”薛姨妈呆了,“那咱们还能去哪儿?”
娘家还有人不假,可嫂子却未必欢迎她这个小姑子带着一双儿女长长久久住着。
“咱们怎么就无处可去了?京城里又并非没有薛家的宅子,修葺一番就能入住,还能流落街头不成?我知晓母亲是担心出去了没人照拂,孤儿寡母许会受人欺负,可咱们住在荣国府就不受人欺负了?”
“我那好姨妈欺负起人来可比谁都狠,胃口大到叫人害怕,再这么住下去咱们家那点子家当不出五年怕是就要见底儿了,到时候才真真是没了活路。”
“今儿既是吵到这个份儿上,不如趁机彻底撕破脸皮搬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她也没那个脸再主动凑上来,暂且倒也落个清净。至于说怕出去受人欺负恐保不住家当?母亲怎的只记得这个姐姐,反倒是将真正的靠山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