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若泱冷眼看着她,不曾搭理,只对着旁边的太监说道:“将供词拿来给本宫看看。”
小太监立即将之双手奉上,“奴才再三审问过了,这里便已是全部。”
三张纸的供词,密密麻麻全是字。
大致一眼扫过去,单若泱就不禁冷笑起来,“李贵妃?”
路嬷嬷哭道:“是,都是武安侯府抓了奴婢的家人要挟,奴婢万不得已才会那般苛待羞辱公主,奴婢不是自愿的啊!”
单若泱不予理会,神情依旧淡漠。
然而等看到最后一页时,脸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当年陷害定国公的那几封信是你父亲放进书房的?还有本宫的母妃……竟不是自尽而亡?”
“不,不是的……没有,奴婢不知道……”路嬷嬷只一叠声的否定,却是磕磕巴巴好半晌也未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神情更是慌乱至极,压根儿就不敢正眼瞧人。
“不是?没有?不知道?”单若泱怒极反笑,“你方才还说是武安侯府抓住了你的家人威胁你,那你倒是说说看,当年的定国公府连一只会喘气的狗都死得透透的,缘何你们一家却到了武安侯府手里?”
“这是你亲自画押的供词,你还想狡辩不成!”
自知难以辩驳,极度的惊慌之中路嬷嬷只得绞尽脑汁求生,忽而眼睛一亮,大喊道:“奴婢可以出面指认李贵妃和武安侯府,只求公主饶奴婢一命!”
“饶你一命?本宫今日若是饶了你这条狗命,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定国公全族?又如何对不起本宫那无辜被害的母妃?”
“你放心,不用等很久,李贵妃和武安侯府那一群人以及你心心念念的至亲,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会下去陪你。”
“来人,将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吊死在这房梁之上!”
单若泱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满脸仓惶灰败的路嬷嬷,一字一句恨恨道:“本宫要亲眼看着你百般痛苦挣扎而死,一如当年你对本宫的母妃所做那般!”
第43章
此前单若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下令将一个人折磨到面目全非,而后再将其杀死。
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终结,那种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被活生生吊死的人。
挣扎、失禁、眼珠暴起充血……甚至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舌头竟可以伸出来这样长。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唇齿之间都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无数次想要拔腿落荒而逃。
但最终她还是脚下生根一般,硬生生扎在了原地,强行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甚至由始至终都未曾眨一下眼。
她怕这一眨,便再也没有勇气睁开了。
“回公主,已经没气儿了。”
许久,她听到太监这样回复。
这才缓缓将视线下移,看着已经被放在地上、睁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路嬷嬷,红唇轻启,冷漠道:“扔去乱葬岗。这辈子作恶这样多,临到头好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野狼饱餐一顿苟活一阵,勉强也算是给她自己积点德了。”
那太监闻言却毫不见异样,反倒笑着奉承道:“公主真真是菩萨心肠。”
“……”若非知晓他没那胆子,单若泱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了。
再一看屋内其他几个太监,那神情却也都大差不差,竟丝毫不觉她这样令人死无全尸的行为有何不妥,全然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单若泱沉默了。
第一次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当真是不同的。
踏出这间变得阴森可怖的房子,外面月色很美,空气中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
二人面面相觑,将对方那一脸惨白似纸的模样尽收眼底。
“得,看来咱们是谁也别笑谁了。”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翘了翘嘴角。
萧南妤轻哼一声,咕哝道:“我要回去歇着了,今日的晚饭省了。”
别说吃不下晚饭了,才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单若泱就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吐得胃里再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了,都还在止不住的犯恶心。
白惨惨的脸色更是没眼看。
风铃心疼得不行,一面麻利地端来茶水漱口,一面不禁嗔怪道:“公主何必亲自看这一趟呢?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就是了。”
“不逼自己一把,本宫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认清现实。”
单若泱不由苦笑,“他们说的没有错,这种情况之下本宫若还狠不下心来只一味稀里糊涂心慈手软,莫说成什么事儿了,早晚将自己连带所有人都带进沟里去……还折腾什么啊,不如早早回家卖红薯。”
“卖红薯?”风铃一脸疑惑,“红薯是个什么东西?”
单若泱愣了一下,随即将这条信息暗暗记在心里。
“随口一说罢了。本宫怕是将胆汁给吐出来了,嘴里还是苦得很,去拿一碟子蜜饯过来罢。”
这么一说,风铃果真就再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放下杯子就出了门去。
含了两颗蜜饯勉强压下那一嘴的苦味儿后,单若泱草草沐浴梳洗一番便彻底瘫在了床上。
等林如海回来时就看见她眉头紧锁满脸苍白,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模样,一时心生担忧。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叫太医来瞧过不曾?”走到门外,他便抓着风铃一连串追问。
风铃想了想,只含糊回复说是因为亲自处置了路嬷嬷,关于供词那一部分她却不曾说出具体。
知晓不是病了,林如海也就稍稍安心下来,又问:“公主可是不曾用晚饭?”
“不曾,狠狠吐了一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压根儿没胃口。”
“竟这样严重?叫厨房熬一碗清粥罢,再备几样清爽的小菜,要素净些,别见荤了……再弄些安神汤备着,至少这几日内都别忽略了。”
嘱咐完一切自己能够想到的,林如海便去隔壁房里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内。
谁想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床上的人就睁开了双眼。
“可是我吵着公主了?”林如海有些懊恼。
单若泱摇了摇头,“本就睡不安稳。”
“公主不必将自己逼得如此狠,慢慢来。”林如海叹了口气,建议道:“若公主实在心中难安,不如我陪公主去寺庙上柱香?”
“我有什么好不安的?还犯得着去寺庙?”单若泱冷笑起来,“就凭她做的那些事,她根本就是死有余辜,本宫杀了她只会觉得痛快,何来于心不安?”
呕吐也好睡不安稳也罢,不过都只是因为那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罢了,从来就不是因为杀了路嬷嬷而感到什么痛苦不安。
真要说痛苦……大抵也就是她心里头很清楚,今日她杀掉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路嬷嬷,还有曾经的自己。
林如海也知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蜕变过程,实在也无法多劝什么,只得尽所能给予她支持和照顾罢了。
“公主饿了不曾?厨房里温着清粥,公主稍稍垫垫肚子?”
“也好,叫端上来罢。”
刚好林如海也还未曾吃过,索性便与她一道儿吃了些清粥小菜。
一碗熬得很是粘稠软糯的粥下肚,空荡荡的胃里瞬间就舒服了许多。
单若泱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不禁喟叹一声,忽而轻声说道:“明日悄悄传点流言出去……”
朝堂之上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眼下武安侯吃空饷一事必然会引起诸多揣测,私下里打发人带带节奏,便不难与定国公一案联系上。
大臣们纵然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甚至都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议论,但只要将这份怀疑深深烙在心底就够了。
一旦心里头对这个帝王已经产生了质疑,自然而然就会逐渐失去敬畏之心,这对于一个掌权者来说是致命的。
而周景帝自个儿又做贼心虚,只怕也难免愈加疑心不安,还不定能干出点什么荒唐事儿呢,再想要如何君臣和睦上下齐心就难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民间百姓。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些年周景帝的日渐昏聩早已在百姓们的心里埋下了许多不满的种子,若再叫他们知晓定国公一案的真相……那可就热闹了。
一个连打江山的最大功臣都容不下的帝王。
一个为了掩在自己的罪行还胆敢恬不知耻陷害他人、滥杀无辜趁机排除异己并企图以此来糊弄全天下的帝王。
这哪里还值得旁人尊敬拥护?
说他是个昏君都还尚且算是夸奖他了,根本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单若泱并不打算叫那个狗皇帝死得太痛快。
她要从方方面面打击他的威信、名声和尊严,她要叫他声名狼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撵下台,她要叫他受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流言的传播速度是极其迅速的,甚至都无需自己太过费工夫刻意传播,便以一种令人惊悚的速度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就好似插上了翅膀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文武百官之间乃至坊间百姓中就都已甚嚣尘上。
乍然听闻之初,大部分人都是万分震惊且不敢置信的,可正所谓“人成虎”,原本没影儿的事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何况这就是事实呢?
一旦产生了怀疑,只会越往里扒越觉惊悚,当诸多疑点一一排列摆在眼前,便也由不得人再心存侥幸了。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内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定国公一案的议论声,所过之处随便听那么一耳朵都是。
有那胆小的只敢私下说,却也有不少胆大的颇为义气者、或尤为敬重定国公的那些人,甚至忍不住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就骂了起来。
“当年若没有定国公又哪里还能有他的今日?他连定国公那样的忠臣都容不下,那心眼儿简直比针尖儿还小!”
“就是就是,都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他这样还当……我呸!”
“我听说当年有一回太/祖落进敌军的陷阱险些就要死了,最后关头还是定国公带人杀过去将人给救下来的。姑且不提定国公的战功如何,便只这一桩事来说,没有定国公就不会有他今日还真不是吹嘘的。”
“哪里就只这一回啊?你当那会儿的朝廷当真是吃素的啊?人家虽然根子底下烂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当真不是那一帮草台班子能比的。”
“况且又何止是当时的朝廷?除了太/祖这一波起义军,其他大大小小还有好几个呢,相互之间也没少干仗,艰难着呢,说是天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都不叫吹牛。”
“如今这个大周江山能打下来是真不容易,定国公的功劳有目共睹,到头来却落得个弹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实在是叫人唏嘘悲恸不已,当今圣上……”
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有点文化的中年男子不由红了眼眶连连摇头,后面的话虽不曾说完,但从那表情却不难看出他心底的排斥不赞同。
一众同伴也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很是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浓的悲愤和不满。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冷笑一声,怒道:“你们不敢骂的我来骂,那就是个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死昏君!他根本就不配坐拥这大周江山!”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还很是激进。
这话一出顿时吓坏了一众人,方才那个中年男人赶忙捂他的嘴劝道:“快别说了,叫官府听见你这是要祸害自己全家啊!”
“就是就是,你都说那就是个……要叫他知道你背地里这样骂他,指定饶不了你。”
一片杂乱声中,也不知是谁又悄悄嘀咕了一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个人将他赶下去,我真是受不了这个昏君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或许的确也是平日里积压的怨念太过深重,如今经这么一刺激,百姓们的情绪似乎也显得尤为激烈,叫人想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都不成了。
就有那狗腿子屁颠颠儿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周景帝,当时便引得龙颜震怒。
“放肆!简直胆大包天!朕要将他们全都砍了!”忽而又想起什么,忙问:“大臣们是何反应?他们也信了这鬼话?”
“这……隐约是有一些议论,不过皇上放心,诸位大人与那些刁民还是不同的。”
周景帝哪里能真正放心呢,他现在慌得不得了,只觉屁股底下有针毡似的,忽的产生一种再坐不稳龙椅的危机感。
十分强烈,强烈到让他整个人都开始焦躁暴怒。
“究竟是哪个混账乱臣贼子传出去的?给朕查!朕要摘了他的脑袋!还有那些刁民……叫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但凡听见有谁胆敢议论此事通通给朕抓起来送进大牢!”
“若有那胆敢咒骂朕者,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这条命令前脚才出宫门,后脚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
当下,以丞相为首的一众文武大臣便匆匆赶往宫里劝谏。
丞相率先开口道:“古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①
“倘若动用强权强行捂嘴百姓,甚至动辄砍杀……恕微臣直言,此非明君所为,实乃火上浇油之举,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不就是等同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
周景帝勃然大怒,“你大胆!”
然而下一瞬,在场的官员却有大半都毫不迟疑地附和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余下那一小部分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纷纷附和,“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种时候,便连周景帝的狗腿子都不敢冒头反驳。
如此一来却造成了一个错觉――丞相党羽之众多、势力之庞大竟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这样一个朝堂,还能有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吗?
正是最敏感多疑之时,周景帝不禁越想越是手脚哆嗦,看向丞相的眼神中甚至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意。
“你……你们……”
“请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再次齐声奏请。
周景帝的脸色一片铁青,颤抖的手指向丞相,“你们如此上下一心,莫不是要逼宫?”
“皇上?”众大臣“刷”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满脸愕然。
丞相仍低垂着头,听见他这话,眼神微微闪了闪,接着丝毫不退让,义正严词道:“文死谏武死战,此乃为人臣子之责任使命。微臣作为大周朝的丞相更当以身作则,今日便哪怕是叫皇上误会甚至对微臣心生隔阂,微臣仍坚持――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众大臣亦附议。
周景帝简直是要气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丞相只是“对事不对人”,但他心里却莫名就有种被故意针对挑衅的感觉。他可还不曾忘记丞相那个坠崖身亡的宝贝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