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苏涿光侧耳聆听着,但她再无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乔时怜趴在他怀里陷入安睡,未有异样。
苏涿光始才收回心思,扫视着周处。虽然他依旧因那百花酿的后劲头昏脑胀,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至少现下他能够清醒地思考一些事情,比如那三盏就把他放倒的百花酿绝对有问题;又比如,他那会儿意识混沌时听到她说,她见着他在和他的“心上人”花前月下。
看来,那半道出现的女子确实心怀不轨,甚至极有可能是故意让乔时怜瞧见而对他产生误会的。
苏涿光思忖再三,把她抱起走出此地,吩咐着守在门口的风来:“去查今日接近我的那个女子是谁。”
“是。”
风来恭谨答着,又迟疑问道:“不过主子…这种事,不用猜也知是东宫那边……”
若是早些年,苏涿光被什么女子缠身倒还算正常,但自苏涿光冷面无情、不近女色的名声传了出去,京中有心思接近苏涿光的,皆保持着可远观而不可近身的原则。
故今日宴会里出现的,极有可能是东宫的安排。
苏涿光:“我知道是东宫。”
风来奇道:“那为何…”
苏涿光敛下眼注视着怀里的人:“我要她知道。”
-
暮色初歇,瑶光宫偏殿内,苏涿光把乔时怜放在美人榻上正欲离开时,察觉那不安分的手又再抓住了他的指节。
苏涿光:“……”
索性他回身坐于榻边,由着她如此。
乔时怜梦见,自己又回到前世身陷失节风波时,她抱着母亲苦苦哀求,不愿饮下毒酒。
可是不论她如何恸哭,对父母反复说那酒喝了会有多么的疼,说自己做鬼的日子多么难熬,他们都无动于衷。
她拼了命想要跑出府邸,却怎么也越不过那正堂大门。她的身躯似是被什么用力擎制住,如何也挣脱不得。
直至她见着苏涿光出现,听他说,他没有不信她。
她才抓着苏涿光,逃离了那个噩梦之地。
天地浮沉,骤雨瓢泼里,这是她唯一能抓紧的东西。
她下意识想要把手心握住的温热抱入怀,想要捂着、护着,却一瞬觉察那东西陡然抽离。
一旁的苏涿光尚是独坐冥思时,而见她蓦地拽着自己的手探往她衣襟,触及那诡异柔软的短短须臾,他如受针刺,遽然把手从她怀里抽出,转过身背对她。
他极不自然地僵着手指屈于袖内,那霎时相触的感官迟迟不散。即便二人此前有过不少肢体接触,但这般陌生的感觉,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乔时怜生得纤细羸弱,他每每抱起她可谓是轻而易举,但他亦刻意避免着不会与她过多亲密触碰。至多便是他搂过她如有素束的腰,多数时候,他只觉她过于瘦,缩在他怀里像只小猫。
正因如此,他忽略了她身为女子,处处埋藏着尽是可引着他心底难耐的火。
苏涿光回头望着榻处乔时怜,恰逢她似是因他抽身的动静惊醒,二人相视间,他见她惺忪的睡眼还含着淡淡潋滟,濡湿的睫毛轻颤,盈盈泪点似霰,拨动微光。
他想,她确实担得起第一美人的名头。
此番乔时怜渐渐收了神,她忆及梦里抓着的东西落了空,又见苏涿光守在身侧,大胆的猜测随之浮现脑海。
难不成…她梦里抓着的,确实是苏涿光?
她对着他尴尬地干笑两声,“我适才…梦中多有得罪,还请苏少将军见谅。”
苏涿光面无波澜:“那你可还记得说了什么?”
乔时怜心中一紧,“我说了梦话吗?”
苏涿光颔首:“叫了我的名字。”
乔时怜哪敢把梦道出,只得胡乱扯着话茬:“想来是苏少将军天人之姿,英勇神武,所以又在梦里…救了我。”
苏涿光若有所思,“那我在你梦里救了你,你是否该还恩?”
乔时怜懵住。
他还没醒酒吗?怎么还这样不讲理?
苏涿光续道:“你送到将军府的礼还不够。”
偏巧屏风外,一宫女传来话:“苏少将军,娘娘让奴婢来告知您,晚宴快开始了。娘娘还问,乔二姑娘身体好些了吗?若仍不适,晚宴就留在偏殿歇息好了。”
乔时怜这才探看着身在之处,“丽妃娘娘知晓你和我在…”
这不是摆明了要把苏涿光和她凑一块?
苏涿光起身理着衣衫,“乔姑娘,你睡糊涂了吗?这里是瑶光宫。”
乔时怜反应过来宫女所言晚宴,瞄了眼窗外昏沉,倏然从榻上而起,“糟了…太子……”
秦朔言之于她,赏莲宴结束前要告知他答案。他这样试探,便说明赐婚提前筹备的仪程已安排妥当,现下只需要她这边松口,嫁入东宫不过朝夕之事。
她必须要赶在这之前向秦朔争取些时日。
乔时怜心急如焚地同苏涿光道了别:“苏少将军,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若是时怜送的礼不够,改日我再挑些送来。”
苏涿光:“……”
他方才听得真切,她是要去找太子。
-
及晚宴始,席设于芙蕖阁。
乔时怜晚了一步。
她欲找秦朔时,便听宫人说,秦朔得圣上召见,提前离开了瑶光宫。
如此一来,兴许秦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待见了圣上,赐婚的圣旨拟好,她再无任何挣扎的余地。
她心烦意冗地坐于晚宴里,耳边未歇的喧嚷更是让她燥意更甚。
席间人影泱泱,身居主位的丽妃笑得温雅,正与众人打着招呼,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不远处的乔时怜越过,旋即她侧过头望着近处季琛,见后者会意,勾着唇角回了个确认的眼神。
“你眼睛抽筋了?”苏涿光问着与丽妃暗中示意的季琛。
季琛懒于和他计较,“乔姑娘都不看你,你真不着急啊?”
苏涿光淡淡扫了眼对席的乔时怜:“她为何要看我?”
季琛气不打一处来,晃眼之时见周家老二撇开人群,径自走向了乔时怜身侧,他轻咳了几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宴上青年才俊不少。”
“喏,这不就来了。”
苏涿光顺着他目光看去,乔时怜先是对到来的周焉略感意外,少顷便同周焉说笑起来,颇有一见如故的熟络。
苏涿光语气未有起伏:“周家的人,因为周姝吧。”
“你懂不懂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季琛觉得,来日他若是一口气没上来与世长辞了,一定是被苏涿光气的。
事实亦如苏涿光所言,周焉步于乔时怜跟前主动示好,正是为的周姝。
“此次宴会小姝本是想来的,奈何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能拗过家母…最后不得已,让我来跟乔姑娘赔不是。”
周焉生得英俊,浓眉疏目,笑起来干净纯粹。
“阿姝好好养伤便是。”
乔时怜暂且搁置下心事,依着礼貌同周焉说道起来。她只觉他性子与周姝贴近,打起交道来极为舒心,故不自觉表现得亲近了几分。
“这是小姝为赔罪让我带给乔姑娘的东西。”周焉从袖中拿出一锦盒,其里装有玉镯一只,那镯身莹白无瑕,流光剔透。
乔时怜接过锦盒,心头一暖,“那我先收下了。”
而此间季琛回过头,见苏涿光眉目凝然,神情严峻。
“浮白,浮白?”
这又是怎么了?季琛唤他未得回应,尚是不解之时,恰见珠帘云纱下,乔时怜正接过周焉递来的玉镯情景。
季琛咂舌:“不会吧…这么快定情信物都送了?”
话落时,苏涿光已转身步至另处。
季琛唯见苏涿光似是与风来交代了两句,不多时,便有周家仆从至周焉身后低头禀报了什么,旋即周焉向乔时怜作揖后匆匆离去。
季琛嘁了一声,“某些人啊,啧啧啧……”
眼见夜色沉沉,冷月无声,芙蕖阁内陆续有人离席。
乔时怜见坐于前处的苏涿光虽气定神闲,但那面色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好几次,他有意识地将指尖搭在盏身,却不举杯而饮,很快又再松开,分明因丽妃在前,他不得不做做样子。
他是不是也快离席回将军府了?
乔时怜觉得有些焦灼。
季琛说他喜欢她,可这样…他就会娶她吗?
乔时怜不确定。
她挼搓着袖口,忐忑不安地望着苏涿光的侧脸。依旧是那般疏淡冷漠,从不展露多余一分情绪。
那会儿季琛也说,他好面子,恐怕不会承认爱慕她的心思,所以让乔时怜莫要在苏涿光跟前提及季琛同她说的话。
弦外之音,怕是需要乔时怜她先于他打开话匣,主动一些。
可她要如何才能让他娶自己?只恐待这赏莲宴一散,苏涿光回了将军府,东宫那边很快就会传来赐婚的消息,她便再无机会赶在秦朔前另择良人而嫁。
半晌后,随着丽妃回了寝殿,席上宾客三三两两退去,乔时怜余光瞥见苏涿光稍动了身,心尖一凛。她连忙从席位上站起,径自往苏涿光席位而去。
“苏少将军。”
她鼓足劲叫住了苏涿光,却觉胸腔处心脏跳动得剧烈。
苏涿光安坐于席,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看向她,面上静如止水。
她定定与他目光交接,字句真切地问出:“我可以嫁给你吗?”
须臾间,乔时怜已听不清四周群宾喧闹,唯有胸口心跳扑通作响。她一时紧张得浑身血液僵住,手心冰凉。
举众喧哗,宾客尽望向乔时怜,惊于她的胆大妄言,更有举步离席的人闻之驻足看了过来。其间不乏欲瞧个热闹,目睹这极具戏剧性一幕的,又或是饶有兴致期待着苏涿光回应的。
苏涿光捏着盏的手一顿,酒液微晃间,那嗓音清冽如霜:“不可。女子向男子求婚,成何体统?”
话毕,引来一众哄笑戏言。
“第一美人都没法入这清心寡欲的将军眼啊!”
“听说九暮山猎场上苏少将军救了乔姑娘,这不就以身相许了?”
“恩人是谁不好,偏偏是苏少将军…乔家姑娘的算盘是打空咯!”
……
乔时怜听他拒绝得果断,耳畔亦充斥着宾客们的嘲弄之声,她不免羞愤难堪,面颊霎时生出红霞,连着耳根与脖颈晕成了一片。她只恨自己没生得羽翼,可以当即从芙蕖阁的高台遁走。
这出闹剧将她一下打入了深渊谷底。
果然,哪怕他有爱慕她的心思,他也是不愿娶亲的。
眼下可谓颜面尽失,她不仅因自己当众求嫁被拒而惹来笑话,还只得另寻他法,需赶在东宫有所准备前断去成为储妃的可能。
乔时怜深作呼吸,对一众异样目光与取笑视若不见,强作镇定地往阁楼外离去,却是经过苏涿光席前时,一修长如琢的手伸出,拦住了去路。
苏涿光语气如旧淡然:“去哪?”
乔时怜不明所以,又因她本就心绪烦闷难解,回话时不免带了几分怨气:“不走你还想干嘛?”
还想继续看她的笑话吗?
她言罢回头,撞上苏涿光的凛然目光。
却见他站起身,从容理着衣襟,郑重其辞地对她说:“明日一早,我来提亲。”
顷刻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乔时怜在听清他所言后极为诧异,她讷讷道:“你说什么…”
“乔姑娘,明日一早,苏涿光会去相府提亲。”
苏涿光重复着话,那嗓音掷地有声,亦是让芙蕖阁的宾客在瞠目结舌中又听了一遍。
只闻咚地一声酒盏落地,席中不知谁因迟迟未从这场面回过神来,不慎松开了手中盏,紧接着众宾沸然,惊声与议论如浪潮般乍开。
不远处,红木嵌玉的屏风将席中喧闹稍隔。
季琛歪着脖子从薄纱间窥探着苏涿光与乔时怜,他喜不自胜地回过头对静立一旁的丽妃道:“我就知道!他俩能成!”
丽妃虽面上亦喜,但那遥望着乔时怜的目光却掺着疑虑:“能让乔姑娘一个女子当众求娶…看来,她是真的极不情愿嫁入东宫。”
季琛一心尽在喜事之上,闻此言,他敛了几分笑意。
丽妃神思飘忽:“本宫知晓涿光身边有这么个姑娘能与之相近时,曾有心找昭月闲聊,问及这位乔家二姑娘。昭月毕竟是太子的胞妹,与乔姑娘也算得上相熟。”
季琛奇道:“如何?”
“她无意间提过一事,乔姑娘少时痴于琴,亦颇具天赋,曾瞧上西域商人带到京城的松落幽阑琴,那琴是隐世宗师所制,多年前因战乱流落北蛮人手里,今被西域商人带到京中。因琴珍稀,西域商人要求竞拍者需抚琴于众,一展琴技。”
丽妃顿了顿,“乔姑娘本势在必得,最后却始终不敢于一众生人面前献技,错失了竞拍名琴的机会。”
季琛恍然:“难怪听闻京中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俱全,见之者皆赞口不绝,却少有人幸得一睹。原来乔姑娘竟是如此面薄。”
丽妃玉首轻摇,她喃喃道:“今此做到这种地步,也不知是东宫把她逼得太甚…还是她太过信于涿光…”
季琛不以为意,“良缘得成便是好事,又何必多得顾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