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哉着话头,问道:“我拾到的镯子不假吧?”
苏涿光耐着性子:“嗯。”
老伯摸了摸山羊胡,笑道:“那是不是理应比千两…还要多些啊?”
他之所以让东风把苏涿光叫来,便是想着东风只是个小厮,做不了主,没法把赏金提高些。
东风听罢正欲发作,这不摆明了敲诈将军府?
却听苏涿光淡淡吩咐着,“给他。”
东风只好咬了咬牙,从怀里数出银票,“再给你一百两。”
不想老伯侧过身,未接过,刻意缓着语调,“一百两怎么够…你们少夫人……”
苏涿光眉梢微横,“两千。”
东风碍于主子在此,只得听命,极不情愿地把银票塞至了老伯怀里,“都给你了,快带我们去。”
老伯这才满足地将银票收于袖中,招了招手带二人往山坡处走去。
少顷,得见一荒野青芜之地,枯木横倚。
老伯指了指,“就是这里。”
东风连个鬼影都没瞅见,问着老伯,“我们少夫人呢?”
老伯理直气壮,“我就是在这里捡到镯子的,其他的,我不一概不知。”
东风当即怒得跳至老伯眼前,目眦欲裂:“你耍我们呢!”
老伯辩驳道:“你们要我指位置,我给你们指了呀,我还给了你们重要物件,如何是耍?我可从来没说,我见着了你们少夫人。你们也说了是奖赏提供线索的,怎还出尔反尔?”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老伯,“你简直!”
……
苏涿光听着耳边的吵嚷之声,心头难以抑制的汹涌越盛。
他本是因这出现的玉镯,稍生了几分希冀。毕竟这些天在枫琊山所寻得的,唯有那悬崖边摔得粉碎的马车,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与她相关之物。她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难觅半分踪迹。
他想,哪怕是乔时怜如这断玉,人去玉碎,他也要把她寻到。
生同衾,死同椁,他应该做到,他本该做到。
却不想,得来的希冀又成了一场空。
这些日以来,这般得来消息落空的情况数不胜数,苏涿光觉得,自己应是习惯了才是。但心里的失望日益堆积,他瞄了眼早被圈画得无处落笔的羊皮卷,那等不愿接受的最坏猜测愈发强烈起来。
如今身处斜欹的枯木间,满目荒色,苏涿光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记忆里,他驰于荒野,最后寻到的却是她被弃的尸身。
绝望,无形间悄然滋生,一发不可收拾。
而此刻东风正与老伯争得面红耳赤。
唯听老伯恼怒之下吐了口唾沫,口无遮拦起来,“呸!堂堂将军府,这般小气!你们找不到人也是应当的,说不定早死在什么鬼地方,尸体被野狗啃完了!”
旋即东风只觉腰间佩剑被风拔出,银光掠过荒芜,那利刃已落在老伯的脖颈。
老伯顿时噎住了话,筛糠似的抖着身,望着提剑的苏涿光,哆嗦着声,“你…你你,将军府杀害老百姓,你们仗势……”
话还未完,远处传来季琛的嗓音,“朝廷曾有颁布法令,对于假传消息冒领悬赏赏金,甚至是敲诈勒索者…处以笞刑三十,并押于大牢六月。”
及季琛走近,上下打量着面如土色的老伯,笑道:“不过你这把年纪了,怕是挨几下板子,人就归西了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老伯慌忙把袖中的银票抖出,尽数递给东风。
季琛一道提醒着旁处眉目生寒的苏涿光,“浮白。”
他叹了口气,知道苏涿光只是被惹恼了戳及痛处,才会剑指老弱。世道总有这种偷奸耍滑之人,私心来说,他也恨不得一刀杀了痛快,但其罪不至死,犯不着为之脏了手。
苏涿光冷冷瞥了眼老伯,收回了剑。接而老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季琛正欲劝言时,苏涿光开了口,“你们都去歇息吧。”
言外之意,他仍要继续找寻下去。
苏涿光把剑随手甩给了东风,径自离去。他不知如今他是何等的心绪,或许用麻木来形容更为恰当。他惯于接受这样无果的消息,但不代表他会为之放弃。
不论如何,他终归是要找到她,带她回家。
-
云起山,竹楼内。
王令夕端着熬好的药入屋时,恰见乔时怜掀开被,一瘸一拐地往衣桁处拿着外衫,她急忙搁置下药,步至乔时怜身侧,“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榻了!”
乔时怜对她莞尔着,却藏不住眼底的忧色,“王姑娘,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但我要走了,他回京后见不到我,一定特别心急。”
话中的“他”,自是指的苏涿光。
自那日知苏涿光回京后,乔时怜心绪激动之下,晕了过去。
此后王令夕便寸步不离地在这屋子里照顾她,连着京城内发生何事亦未再关注。
殊不知,将军府已为寻乔时怜把枫琊山寻了个遍,偏偏乔时怜正远在京郊另处的云起山,两山相隔遥遥,此处又人迹罕至,消息互不相通。
王令夕这才想起,她似乎理应与苏家打声招呼,告知他们,苏少夫人正在此处养伤。倒也不是她有意相瞒,只是她向来不关心他人之事,一心沉浸自己的研习,在人□□理上从不多想。
若非意外救下悬崖处掉下来的乔时怜,一时好奇乔时怜经历了何事,她都不会派出侍卫去京城打探消息。
但眼下,王令夕看着那憔悴病容,坚决摇着头,“你伤还没好,根本不宜出门,我让我侍卫去将军府报个信就好。”
她从未体会过情爱,身在尚书府时也未体会过什么浓烈的感情,就像那些贵女私下说她,王令夕生来少了根筋。此番她委实不明白,乔时怜为何这般着急,连着自己身体也不顾。她想着,只要自己的侍卫去将军府传信,报个平安不就好了。
乔时怜心知,她这昏迷又是过了好些日,今日清醒过来,想起苏涿光早已回了京,而若他得知自己入了皇宫,逃出宫后下落不明,定是心急如焚。
周家那车夫有胆害她,定也把她坠崖的消息放了出去,甚至道出什么她已意外身亡之言,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难以想象,倘若苏涿光听信了这些话,以为她死了会如何。
乔时怜越想越是心切,她拽紧了王令夕的衣袖,凄婉的声线几近是哀求,“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第69章 69 、林中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林间漏下二三皎皎,疏似残雪。
寂寂山林里, 忽而窸窸窣窣,是有人拨开枝影, 衣裙撇过夜色的轻响。
乔时怜步履蹒跚地来至此地时,唯见那道熟悉的白袍背影覆满清霜, 行于苍苍夜深里。他向来净然不染的衣袍沾满泥泞, 被横生的野枝乱丛划破了道道痕迹,他的步伐却未曾停过。
他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寻了她好些天么?
乔时怜只觉喉中哽得发痛,恨自己未能撑到他回京时相见。
似是听闻身后有人前来的动静,苏涿光驻足于林下,转过了身。
那足音轻得像极了她,徐徐缓缓。纵是显得略有凌乱, 似是跛了脚, 但丝毫不影响他从中寻着她的影子。直至他回过头,恰见万象澄澈里,她抬手扶着深青, 立于烟聚萝缠处。
目光陡然相撞的那一刹那,乔时怜见得他面上掠过一丝迟疑。旋即他神情很快复了常色,越过斑驳碎影,向她步来。
“苏涿光…”她呢喃着他的名字, 望着及近的他。
借着星光披落, 她可见他眸中血丝纵布, 眼下点点乌青沉积, 她不由得心底一疼。
但苏涿光默声良久,只是一双未生波澜的眼紧紧盯着她, 不挪半分。
静静置下的月霜荡落在二人之间,他似是不忍出声打破这般宁静。仿佛在这样所见里,他发出的任何响动,做出的任何举止,皆会将之触碎。
乔时怜没能说话。她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藏不住心底压抑的汹涌,忍不住眸底蓄积的泪。
却是忽见他面有恍惚,一言不发地折过身,背对了她。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拂过晚风。
乔时怜不解之际,见他起步欲走,她几近是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觉得奇怪,换作平常,他早已将她拥入怀里,更遑论会离开。
苏涿光在被她轻轻拉住时,身形蓦地晃了晃。
他再度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人,那双敛着秋波的眼潸然,眉目楚楚。他喉结动了动,始才抬起手拂开她鬓边的碎发,指腹缓缓抚着她面容处的泪。
他的面容瞧不出悲喜,虽是举止亲昵,乔时怜却觉他的目光恍恍,像是在凝视着她,又更像是在看着她发神。她从未见过苏涿光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以她微微侧过头,吻在了他的指间。
只一刹那,苏涿光的动作一顿,接着他如受针刺般迅然缩回了手,犹有痛苦地敛下了眼。
“我以为历经了这么多生死,早该习惯。”
他哑着嗓音,自嘲地笑了笑,“也以为练就一身逐虎驱狼的本领,亦可护你安宁…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做到,甚至这次连……”
那低沉的声线戛然而止,掠动的夜风晕着浓重的影,衬得他身影格外落寞。
乔时怜只以为是他忧心她过甚,她听得他说的话,不免心头酸涩更甚,她径自向前环住了他的腰身,抱住了他。
却觉他浑身一颤,沉默半刻后,才艰涩说着:“这次幻觉,已到了这般地步吗…”
乔时怜心头为之震住,她始才明白苏涿光此前异常的反应是为何——原来他以为她的出现是他的幻觉。所以他忍不住短暂停留驻足,哪怕明知是假,也想借此再多看她几眼,再收拾着心绪,折身去寻她。
她扬起脸,哽咽着音,“苏涿光,你看着我。”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那轻柔的嗓音掷地有声,与着簌簌风过,缕缕落至他的耳畔。
她瞧他睁开了眼,又再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以温热相贴,“我回来了,你看,我真的回来了。”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苏涿光眼底暗潮迭生,他气息遽然急促起来,口中不断重复着唤着她,“阿怜,阿怜…”
仿佛是在确认,她真的回来了。
乔时怜揪着他肩处的衣衫,仰首吻在了他的唇畔,蹭着他唇边温凉,却是须臾间,得来炽烈的回应。局促的,不安的,失而复得的种种,尽数淋漓于这一吻。
兰息弥怀,他揽住她不足一握的腰,手掌抚过她的青丝,垂首于她的唇齿侵占,迸发交织的心绪成了彼此错乱的气息,各自不得餍足的缠绵,难抵月色长长。
直至乔时怜没能忍住身上伤势扯动的疼痛,细吟出声,将他渐渐褪去冷静的灵台瞬间复了清明。
苏涿光忆及,此前乔时怜靠近时,他听得的足音,是踉踉跄跄,一瘸一拐的。他当即离开那道温软唇边,松缓着动作,望着她身上看去,却是见得她抑制着颤抖忍着痛,实则早已难以站稳。
他心头一凛,“为何疼还忍着?”
虽是话问出口时,他便已有了答案。他与她皆贪恋着对方的温存,如何还顾得上身处的疼痛?
旋即他俯下身,将她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
乔时怜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低声说道:“我没有刻意忍着。”
林雾缥缈里,苏涿光向着山下而行。
却听那牵引着他所有思绪的声线说,“是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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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时怜回到将军府后,大多时日仍处于昏沉休养的状态。
不过她每每尚有意识时,都能察觉自己身侧有着熟悉的气息,她便又再循着他的体温,抱着搂着,安然睡了去。
那夜从云起山至枫琊山,几乎是横跨了整个京城。她一再央求着王令夕,才被后者无奈之下带到了枫琊山。在这一路,她听说了近日苏涿光为寻她的种种,心亦随之揪起。
乔时怜想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他,等不及将军府的暗卫传话,亲自去了山处林间寻他。
即便王令夕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提出了抗议,但她想,他寻她如此之久,数日未歇,她不过是忍着点伤寻他,如此短短距离,算不得什么。
故而她的伤又加重了不少,整日卧于榻上昏睡。
是日,乔时怜照旧于锦衾间摸索半晌,没能寻到他的身影。
她缓缓睁开眼,虽是仍觉着浑身虚弱疲软,但勉强能起身下榻。
乔时怜随手搭了件衣衫,趿着鞋往外走去,却听得正堂处传来苏涿光的嗓音。
她步子一顿,他在见客?
堂内,苏涿光望着适才探望完乔时怜的昭月,“长公主殿下,我听怀安说,那时他将陆虚怀老先生请到正殿,新帝被斥,松口答应送阿怜回府,之后派人前去时,阿怜早已出宫,是殿下把阿怜换了出去?”
昭月闷闷地应道:“是…我也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害得时怜……”
苏涿光接言道:“殿下无需愧疚。我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想要了解究竟。”
“目前除了王家那位女子,人人皆知的是,我在枫琊山寻到了阿怜。可阿怜是在云起山坠崖,被王家女子救起,送到枫琊山的。”
“什么?”
昭月闻言,惊得从椅上站起,“这怎么可能!”
心性单纯如她,本是真的以为自己一时不察,让乔时怜出了意外,所以才愧疚不已。
苏涿光沉声续道:“此事我曾与禁军陆统领了解过,他也说,那日阿怜是借由长公主的名义顺利出宫,但此后马车是去了何处,究竟有没有经过枫琊山,根本没人知道。只有翌日传出消息,说阿怜逃出皇宫时,在枫琊山不慎坠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