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听到她的急切呼唤, 红衣女子回过头,朝她眉眼弯弯,巧笑嫣然。
“我以后唤你时怜可好?”
“甚好!我很喜欢!”
“这是我的舞铃,也算是信物。时怜要是想看舞,可以随时带着这舞铃来侯府,我跳给你看。”
……
往事一幕幕趟过寒凉雨水,周姝的笑声回荡于野,红衣女子明动依旧,反是让她心中的悲恸更为切切。
她无数次看着周姝踏上女墙倾身坠落,她却没有一次能抓住周姝。到最后拼力抓住的,唯有茫茫雨色。
碧霞笼夜,凉凉如洗。
将军府,卧房内。
“阿姝…阿姝,阿姝!”乔时怜口中呓语连连。
手中攥紧的异物硌得生疼,乔时怜陡然惊醒之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旋即她轻轻张开手心,察觉握着的正是周姝曾赠予她的舞铃,眸中瞬时泪下,沾湿容颜。
房门轻推,苏涿光快步走至榻边安抚着她,“阿怜。”
乔时怜再也忍不住扑进苏涿光的怀里,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凄声幽咽,“苏涿光,我这里好痛…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下她……”
她纵声哭问着,一遍又一遍,“她死了,她又死了一次……”
悲切之下,她将心中所想尽数倾诉,甚至忘了隐瞒重活一世的事实。
哭声为之一顿,乔时怜正想找由头解释,却听苏涿光低声说:“有些事情,重来不一定就能改变。阿怜,你改变不了周家通敌的事实。”
乔时怜揪着他的衣衫,扬起梨花带雨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苏涿光微微点头,“嗯,我都记起来了。”
他抱着乔时怜,嗓音低哑,“我也曾这么悔恨过,为什么没有在公主府救下你,偏要等你死了,我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哪怕后来我查证一切,还你清白,但…有些事注定不能改变。那时我还找过妙善寺的慧禅大师,他劝我放下。”
乔时怜不禁动容,心头发酸。
她知晓,苏涿光向来不信神佛,连着那串佛珠也是在她数次要求下,他才勉强带上赴往西北。可就在前世,他却因为她的死,求于神佛。
这些都是她之后不曾知晓的,在苏涿光为她查证清白后,她的游魂便飘荡世间各处,随风驻足,随风起落,无心再关切人间事。
乔时怜望着长夜幽色,心绪难平:“苏涿光…明日陪我去妙善寺吧,我想给阿姝点往生灯。”
-
皇后崩逝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大丧,朝野皆佩素缟。
乔时怜听闻,皇室对外言,皇后周姝因患恶疾,不治而终,秦朔亦书文追悼,以表哀思。
事后秦朔以需举行一应丧葬仪式为由,将周家包括周侯爷尽数召回京城,暗中把东北战线的兵权要务交由了他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经此一举,乔时怜反是放了心。秦朔有心为周姝风光大葬,借此把周家调回京城,事后便不会再因周家通敌之罪,牵连已故的周姝。
乔时怜本想着,届时若周姝因周家获罪,纵是身死,连着牌位都无法立,沦为孤魂野鬼,那么她宁可冒着触怒秦朔的风险,也要让周姝入土为安。她可太清楚做鬼的滋味了,孤寂痛苦,永无终结。
这是她唯一能为周姝所做的了。
是日,妙善寺内,钟声杳杳,回于山空。
灰烟缥缈里,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彼时慧禅大师捻着佛珠而至,对点完往生灯的乔时怜道:“苏少夫人,时至今日,老衲有一言,生即是死,死亦为生,死生非为终结。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乔时怜听罢似懂非懂,“方丈大师…您的意思是……”
慧禅大师笑着摇头,“老衲便不多言了,还请苏少夫人莫沉溺于往,怜取当下。人生百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寂灭,不过一念起,一念落。”
及将要下山时,乔时怜伏在苏涿光的肩头,仍想着慧禅大师所言。
也许周姝这样的结局,算是另一种解脱?
在知晓周家所做种种,通敌弃义后,周姝如何还能安然坐在那至尊后位?若周家及时止损,周姝确实有权力调用周家势力去弥补这一切,以防东窗事发,但那也不会是周姝了。
周姝,从头至尾只是想做自己,但如若连生出的根都是肮脏的、不堪的,她宁可折根而亡。
这是一个死局。是乔时怜重来无数次,都注定没法救下周姝的死局。
发怔之际,乔时怜始才瞧见妙善寺山路里,络绎不绝的行人偷眼望着她。
“这不是苏少将军吗?那背上的是他夫人吧?以前还不信这不易近人的少将军会娶妻,如今看来,果真如传闻那样琴瑟和鸣。”
“这对鸳鸯可命苦哇。新婚燕尔,少将军就离京赴西北,留少夫人独守空房,之后少夫人还被这新登基的圣上盯上…”
“嘘!说这事,你不要命啦!”
……
窃窃私语传来,乔时怜面颊微红,埋在苏涿光肩头不敢见人。
她本是腿伤未愈,又遇种种变故没能好生养伤,眼见这几日伤势每况愈下,不应再出门折腾,更不宜骑马坐车,而苏涿光拗不过她,只得背着她亲上妙善寺,事事亲为。
如此一来,此前将军府于枫琊山心切寻妻,加之少将军悉心护妻的事迹为百姓所见,京中盛传,亦暗自为新帝欲强占臣妻,毁人姻缘一事感到不忿。
当下这些投过来的新奇目光愈发多了起来,乔时怜觉着羞臊不已,挪面在他耳边轻声提议道:“苏涿光,我觉得以后出门是不是应该戴个斗笠?就那种全身上下都遮住,不会被人看到一丝一毫的。”
毕竟苏涿光实在太惹人注意了,乔时怜从前虽有京中第一美人的名头,但极少露面于众。像苏涿光这样班师回朝,一朝天下闻的将军,加之面容出挑,气质脱俗,百姓几近都能认得他。
苏涿光认真考量了一番,“嗯,你想更引人瞩目的话。”
乔时怜:“……”
忽闻一苍厚嗓音传来,“浮白。”
苏涿光回过头,“陆老先生?”
乔时怜顺着他的动作看去,陆虚怀捻着山羊胡,正杵着拐杖悠悠走来。
“今日正是为小儿上山诵经,不想也能遇上。”
陆虚怀似有话讲,他环顾四周后,“令夫人腿脚不便,不如寻间静室歇息吧?”
半刻后,寺内一静室,僧人撷来煮好的茶水提于案上。
苏涿光安顿好乔时怜于身侧,又再俯首作揖,“多谢老先生那日入宫进谏。”
陆虚怀赶忙起身扶起苏涿光,“浮白哪里话?若不是那年西北一战,浮白拼死救下小儿送回京城,让老夫与小儿偷来了半载时日,怕是会怀憾至今。说到底,那日入宫,也不全是为了令夫人。”
乔时怜对这位老先生的印象不多,但也知他曾一心为国事操劳,受万人敬仰。他话末言此,他入宫让秦朔放她回府,更因是不想秦朔失去君德民心。
她听苏涿光说过,陆虚怀的儿子被救返京后半载便伤重而逝,不过父子二人曾有隔阂难解,也趁此半载共处解开心结,再无遗憾,所以陆虚怀极为感激苏涿光。
“当年我官至相位,又身为太傅,对太子所予厚望,一点也不比圣上少。那会儿觉得啊,咱大晟的梁子就扛在了我肩头,一面是朝堂事,一面是大晟的未来。”
陆虚怀回忆着,话中不禁感慨,“太子聪颖,他学什么都很快,处理政事上亦颇具天赋。我本该很欣慰,可沉浮官场这些年来,我又如何看不出他虽能在权衡利弊下做个明君,但做不了能让我为之信服的明君。”
“这样愈过君德,为权为利的小事愈多,终有一日,我同他撕破脸面,愤然之下,辞官隐退,发誓此生再不入朝。”
苏涿光徐徐倒着茶水至前,“但老先生还是为天下苍生来了。”
“愧不敢当,这话大了,大了。天下苍生,现在都是你们这些后生的了。”
陆虚怀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他抿着茶,瞄了眼苏涿光身边的乔时怜,“如今你们也不必担心,当今圣上,我最为了解不过。令夫人不会再有此前之难,可安于京城。”
乔时怜会心一笑,“时怜谢过老先生。”
她深知,在陆虚怀老先生入宫,面斥秦朔言及苍生大义,他的皇位利益与民心相息后,秦朔就不会再有动作。除非秦朔对她情深入骨,宁可放弃九五之尊之位,也要把她从苏涿光身边抢走。显然,依着秦朔的性子,他不会这么做。
“浮白,昨日你拜托我的事,过些时日便能给你一个确切消息。”
陆虚怀笑得意味不明,“还请令夫人静候佳音。”
第72章 72 、落定
天犹沉沉, 金光不开。
皇宫内,青石路染就烟尘,雾影渺渺。
乔时怜从皇后寝宫而出, 今时再身处那时回廊一隅,夜下匆促而别成了最后一面, 她不免为之神伤。
周姝临终前收整了满满一锦奁的东西,托付给其贴身女官, 并嘱咐需交到苏少夫人手上, 故今日乔时怜至皇宫取物,事毕后,不知不觉间,她又行于这瑶台花柔处。
只惜斯人已去,徒留花自零。
西风随在乔时怜身后,望着那杵着木杖一步一顿的人, 忍不住出声道:“少夫人, 咱们回府吧。”
乔时怜腿脚尚且不便,奈何她又不愿久处于榻,苏涿光便亲手做了一根趁手的木杖予她。如此一来, 苏涿光不在身侧时,她也可四处走走。只是西风瞧着自家少夫人伤怀的模样,不禁忧心其身体来。
偏在此时,一男子嗓音闯入其间, “苏少夫人, 请留步。”
乔时怜回过神, 循声看去, 察觉来者正是周焉,“周二公子。”
如今周家直系亲属, 尽被秦朔以行丧为由,强行扣在了皇宫中不得出。外界不知情者,皆以为新帝念及故去皇后的结发之恩,待周家圣眷颇盛,特邀周家于皇宫暂居。
她却知,秦朔不过是碍于国丧期间,不得大肆动刑判罪,将周家一事缓办。
周焉稍作揖礼,“焉为小妹丧事奔波,对皇宫亦是初来乍到,不知可否劳请苏少夫人,为焉引路?”
乔时怜望着周焉眉宇处的郁色,未拒绝,“请。”
周焉缘何找她,她也猜得出一二。
如今身在皇宫里,她倒也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有西风跟在身边,她很放心。更遑论,周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所行一举一动尽在皇室的监视之中,周焉不会对她不利。
及人影稀疏,周焉瞄了眼乔时怜跛着的脚,挑开了话茬,“小妹应是把事情都告知你了吧?”
听闻此言,乔时怜只觉可笑,她望着眼前无尽的深墙枝影,似是在想象着周姝当时身在这宫墙里的悲凉。这一切的真相太过诛心,太过血淋淋。
周姝又何尝与她不同?在周家利益当前,哪怕周姝身亡,周家还在顾忌将军府是否知晓他们暗害乔时怜的真相,会否在事后对周家进行报复。从未顾虑过,这死去的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脉相连的胞妹。
周姝,只是他们用来攀附后宫尊位的工具罢了。
乔时怜挼搓着发凉的指尖,按捺下淤塞心口的怒意,沉声道:“她自始至终,未提周家半字。”
周焉眼底掠过一抹重色,他翕合着唇,欲言又止。
他此前来到乔时怜身侧,察觉到她神色戒备与随即表现出的从容,便知周家之事早被眼前这位女子知悉。无可否认,那些暗害之事确实出自他手,但不这样做,他没法帮妹妹夺得并稳住那个位置。
却不想,妹妹知晓这些事后,竟为着她的姐妹情谊,把他这个做哥哥的痛斥了一顿。那日兄妹俩不欢而散,从此一别是为永别。
周焉背过身,双目恍恍,“这些天我时时在想,那日是否就不该告知小妹这一切…”
他嘲弄地笑了笑,“都说将门风骨,宁折不弯,我们周家,却只有小妹做到了。她走了,走得好,不用再背负罪名,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乔时怜纵声打断了他的话,“可她做错了什么?”
论及清白?周姝何其无辜!
她抑制不住心口汹涌,极为不忿地质问着周焉,“就因为她生在周家,她生来就注定要自折而亡吗?!”
乔时怜只觉眸中愈发灼热,她捏着木杖的手已是发抖,逐而高昂的嗓音声声道尽:“她本来可以过得很好!她本来可以活成她想要的!”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乔时怜话尽时已是哽咽无音,唯有清泪潸然。
但闻此指责,周焉自觉挂不住面,他皱起了眉,驳道:“苏少夫人,没有周家的一切,小妹也得不来她想要的。更何况,周家从未亏待过小妹。”
“你们何曾在意过她想要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对她好,就连她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选择自戕都不知道!你们根本不了解她,只是把她当做金丝雀一样养在牢笼里,让她去博得高座,博得利益!”
乔时怜已然不顾素日里端庄自持的形象,此番她浑身颤着,通红着眼,几近要将数日以来堵塞于心的情绪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