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见赵凝不为所动,冷笑道;“我还当姑娘是个记恩的人,我们太太不过是想见你一面,都推三阻四,倒是让我们都寒了心。”话说完,她身后的几个仆妇围了上来。
赵凝见婆子拉下脸来,又见婆子身后的几个仆妇皆是身强力壮的,心中有了数,笑道:“怎么会,姨母想见小辈,小辈自是该上门拜见的。只是家中还有一个弟弟,须得和他交代好了,才能出门。”
婆子见她识趣,忙又收起脸色,继续道:“那是自然了。”她虽是笑着,但笑意不如方才那样自然。
赵凝知道门外那么多人她带着弟弟是跑不脱的,脑海里快速盘算了一番,朝着刚刷完碗筷,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的赵准说道:“刚才李婶子过来找我,店里不是接了一个生意么,主家想提前到明日,让我们今夜就过去呢。”
“现在去?再晚会儿可就是宵禁了。”赵准擦着手上的水迹不由一愣。
“嗯,离得不远,马上就到了。一连忙三天,三天后我肯定回来,你在家好生照顾自己知道么。”赵凝用和平常同样的语气嘱咐道。从桐花巷到忠靖侯府来回只需一天一夜,她已经定好主意,哪怕苏氏有事威逼,三日内她一定想办法回来见弟弟。
“好,姐姐尽管去忙,不用担心我。”赵准不愿让姐姐在忙碌之中担忧自己,说道。
赵凝转身出门,跟着王婆子上了车,中途转到平日做活的酒馆里同李婶子请了假,方才前往京城。
临近子时,陆云祁收尾通政司参议文嘉的徇私舞弊案,回到陆府。
陆府管家钱睿上前笑道:“大人回来了,晚饭可曾吃了,厨下预备着呢。”
“已吃过了。”陆云祁边走边答道。
钱睿点头后继续跟在后面,一直到了书房,才像是鼓起勇气般问道:“您的婚事已经定了,真的要办么?”
“嗯。比着先前的例子办就好,不必太奢。”陆云祁对这门婚事毫无兴趣,到底是圣上赐婚,不可简办。
“是。”钱睿答应下来又道:“兄弟们打听到忠靖侯府刚接了圣旨,府里那位小姐就嚷嚷着要跳湖呢。这也太不敬重大人您了。”他是自小跟着陆云祁的,自是觉得自家大人哪哪都好,最后几个字说得更是愤愤然。
陆云祁不置可否。他回忆起那日在皇宫,天正帝要为他许一门婚事,问他娶哪家的姑娘好,他知道皇帝这么多年看似信任自己,实则不然。他同往常一般平静答道:“臣无心后宅家务事,若娶妻怕是耽误了人家姑娘。”
“爱卿既无心家务事,更该娶上一门亲事,为你打理内宅。”天正帝笑了笑,继续道:“看来你没有心仪的姑娘,朕便为你选一家,忠靖侯府的姑娘,如何?”
陆云祁面上不动声色,道:“谢陛下。”
六年前,柔然进犯彩云关,驻守云州的将军正是陆云祁的父亲,带着麾下众将浴血奋战,大获全胜,陆云祁更是带轻骑深入,夺回了河西失地。捷报传回京城,带回来的却并不是皇帝的奖赏,而是雷霆之怒。
陆家长房随后尽皆殁于战场,只有陆云祁和他的胞妹活了下来。而当年与陆家共同守卫云州的赵家扶摇直上,封了忠靖侯,成了勋贵之家。如今苟活于世,对他来说,娶谁都没有差别。皇帝赐婚忠靖侯府的姑娘,本来也是一种试探,面上过得去便罢了。
在城外赶了一夜的路,王婆子一行人在上午终于进了城,立时带着赵凝到了忠靖侯府。马车一直到了二门才停,赵凝下了车,见到苏氏竟是亲自迎了上来,心中更是惊疑。
“凝儿来了,姨母这几天可都想着你呢。”苏氏笑着上前几步,携了赵凝的手往院里走去。
如今忠靖侯府的老侯爷去了,长房袭了爵位,可因着老太太尚且在世,并未分家,只是分了院子各自过活。
三房的院子靠西边,是单独的一个跨院,苏氏平日里住在东边的屋子里,十分亮堂。刚一进去,苏氏热情地拉赵凝到主位上一起坐了。
赵凝忙推拒了,只坐在下面的椅子上。她同苏氏本就不熟悉,见她如此热络,心有顾虑,索性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姨母唤阿凝来,可是有事情吩咐?”
“倒也不是吩咐。只是前些天我同你姨父闲聊,聊起亲戚子侄来,便想着你和你弟弟年纪都大了,特别是你,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我那表姐去得早,表姐夫也是个命苦的,你们没有依仗,只剩了我这一个长辈,合该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苏氏说到中间面色惆怅,颇有几分伤感意思,若是不知情的人在一旁瞧着,怕是会以为她真的为外甥女考虑。
“我年纪还小呢,姨母且不必着急。”赵凝并没有如一般姑娘家听到婚事便红了脸,只是冷静道。她和弟弟虽说换了户籍,到底是躲藏度日。两人只想着过几年攒够银钱,离开京畿一带,换个户籍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故而并不考虑婚娶之事。
“倒不小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一个不是早早看好人家,定了亲事。”苏氏看着赵凝肤白貌美,容颜俏丽,心下叹了口气。若不是眼前这桩事情,讨回来给自己儿子做妾也是好的。眼下却顾不得旁的事情,苏氏笑道:“你且听我说这门婚事,是城东的陆家,年少时中过武状元,如今得圣上信重。只是和你一样,父母去得早,无人张罗婚事,年纪稍微大了点,今年二十有三了。不过嫁过去没有婆婆管教,也不错了。”
“既然是如此好的一桩亲事,又怎会看得上我这样的出身,姨母还是不要说笑了。”赵凝对京城勋贵之家了解不多,只听这个履历,就知道不是自己这个出身攀得上的,心里更是怀疑。她坐在一旁,看着苏氏不像刚开始那样满脸笑意,心里一动:“姨母说他姓陆,是哪个陆家?”
苏氏见这位外甥女不好糊弄,索性道:“如今的明镜司掌司使,陆云祁。”
陆云祁,天下人闻之胆寒的名字,赵凝亦是听说过,而且不只是在京城。昔年陆云祁的父亲陆岱任云州总兵,大胜后反被陷害谋逆,朝廷召其进京问罪,陆岱在前往京城的途中伤重不治,随即民意沸腾,人人都怀疑是当时的明镜司掌司使戚同罗织罪名陷害他。可身为陆岱的幼子,陆云祁不仅不为父亲伸冤,反而在那个时候拜做了戚同的门生,留在了明镜司。
云州人得到这个消息,皆骂陆云祁卖父求荣,弃亲族旧部于不义。赵凝自幼在云州长大,自然听过无数传言。她沉默下来,只是看着苏氏。
第3章
屋子里安安静静,角落的香炉里飘出丝丝缕缕的轻烟,恬适的氛围中却隐有剑拔弩张。
“我并不是难为你,实在是前阵子出了一桩事。我当年再三求你大伯母帮忙,给你们姐弟办了户籍,可当时办户籍的那户人家新近获了罪,之前的那些假户籍怕是会作废,甚至可能连累到我们。”苏氏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姨母只是个妇道人家,听了这事,岂不是慌了神?”
“是我们连累姨母了,可有别的法子找补?”赵凝见她提起这个,心道果然来了。
“到底是亲戚,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只是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想让你姐姐嫁过去,可你姐姐孝顺,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多待两年,原是要推拒了的。谁料正好赶上这桩事情,就想着你嫁过去,户籍妥了,婚事也是极妥当的。”苏氏一副为赵凝筹谋的样子,眼神却透出精明来,审视着面前的晚辈。
威逼加利诱,赵凝心里明亮,此事今天她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否则她弟弟就要去参军,而她也要因冒用户籍而治罪。
这罪可大可小,小的话罚点银钱了事,大的话须得戴枷锁逐回原籍,若是赶上冬天,也许会冻死在半途。其中倒有门道,端看有没有关系可以疏通,她明白今天自己要是得罪了苏氏,怕是会被以最重的罪名惩处。
苏氏见赵凝面色沉重,心里有了数,趁热打铁道:“若是你答应姨母,姨母给你置一份嫁妆,另外给你五百两银子,为你弟弟请先生。”
赵凝越发明白,姨母如此急切,想必这桩婚事不是她说的那样能够选的,应该是比忠靖侯府更大的势力迫使他们同意这桩婚事。而且这桩婚事肯定有极大的坏处,不想嫁女,而又不得不嫁女,才出此计。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苏氏找了这么多理由,明白苏氏想利用自己,可也不想和自己轻易撕破脸。她意识到如今有讲价的空间,还是要为自己谋点好处才是。
赵凝为难道:“姨母全然为我们姐弟考虑,阿凝自是感激,只是阿弟年纪尚小,偏又体弱,日后要银子的时候甚多,除了延请老师,过几年年纪大些,须得娶亲过日子,又是好一桩花费。若是不了此事,我怎能安心出嫁。”
“我给你介绍的那是一门好亲事,只要你嫁过去,笼络住夫君,整个家私都是你的,还愁养不起弟弟?更何况,他也是我的亲外甥,我岂有不帮衬的道理?”苏氏见赵凝不为所动,狠了狠心,说道:“我再添上五百两银子,你或是自己留着,或是给你弟弟用,如何?”
“姨母待我姐弟这般好,阿凝谢过了。”赵凝看着苏氏一脸肉痛,心里不觉得快意,只是觉得有点厌烦。
“那这桩亲事便这么定了。”苏氏说道。
赵凝又道:“我须得回一次家中,将弟弟的事情安排妥了。”
苏氏同意了这个要求,说道;“我让王婆子陪你去,让她帮着你料理,速去速回。”
赵凝自然知道这是监视,可也知道王婆子许是有用,没再说什么,离开了忠靖侯府。
多花了五百两银子,苏氏虽觉得不快,可事情到底办成了,她想着过两天借个由头同大哥大嫂多要些就是了,于是心里高兴起来,去看女儿。
五姑娘赵箬坐在房中,说道:“母亲可是将事情安排妥了?”
“妥了,自是不会让你嫁过去的。”苏氏说道。
赵箬一副小女儿天真仪态,说道:“就知道母亲疼我。”当时她坐在苏氏旁边,亲眼瞧见苏氏立刻答应下来,可一点都没考虑过自己。
“不过这阵子你得躲在房中,不许出去。”苏氏嘱咐道。
“什么?我好不容易得了荆国公府的帖子,下个月可要过去品茶,同大家一聚。”赵箬惊道。赵家从前只有个将军出身,一直被大家所看不起,及至老侯爷得了爵位,才进入了京城的贵人圈子里。可大房的刘氏平日里出门只带着自己的女儿,并不会带着赵箬。前阵子赵箬终于想了法子,好不容易挤进了贵女们的圈子,机会难得,怎甘心错过。
“如今可是顶着你的名义定亲了,你自然不能出去。”苏氏见女儿不死心,皱眉道:“难道你想要嫁给陆云祁?”
“我的名义,难道她以后叫赵箬,我叫赵凝?”赵箬一脸不可思议道。
“那又如何,不就是个名字么?”苏氏见女儿面色不虞,安抚道:“咱们这出生意,你知道你大伯和你大伯母给了多少银钱?回头全给你添上嫁妆。”
“这可不只是个名字,难道以后她成了嫡出,母亲又没有别的女儿,我成了小娘养的不成?”赵箬脸上落下泪来。想到母亲平日里心中只有弟弟,哪有自己,更是伤心。
“混说胡话!”苏氏斥道,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生下的女儿再如何也不能变成庶出,于是道:“你且先躲着,等着赵凝上了花轿,生米煮成熟饭,你再出来,你大伯大伯母见了必得想法子帮我们将事情圆过去,到时候他们只能将你认在大房。”
赵箬闻言回过味来,如此这般,她能做大房的女儿,便是忠靖侯的女儿,在出身上和赵柔一样了。她泪水止住了,高兴道:“那倒是了。母亲真是一心一意为着女儿着想。”
苏氏见女儿如此心系大房,心里微微不快,想到以后的光景还是笼络道:“我这辈子就靠你和楠哥儿了,怎么能不为你们多想些。你若坐了大房的女儿,可别忘了为娘。”
“我自然是只念着母亲的。”赵箬笑道,心里企盼起赵凝快点成亲。
在婆子们的看守下,赵凝再次回到了桐花巷的小院子中。这院子他们姐弟住了三年,屋中的家具大多是赵准亲手造的,而床褥等物皆是赵凝一手置办。就这样姐弟两个慢慢将新家布置好了,可惜马上又要漂泊了。
赵凝默默地看了一圈,心有不舍。
赵准在云州时同匠户学过木匠手艺,如今正在木头堆里帮着邻居打一个箱子出来,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姐姐,你回来了?这次活做的可顺利?”
赵凝收起心中的感伤,说道:“并没出什么岔子。只是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姨母的婆子,她过来递了个话,以后让我们迁入京中,让你去书院里读书,我去侯府里做些活计。”
赵准明显不信,皱眉道:“她怎么会突然惦记起我们了?”他们都是颠簸流离之人,路途中见得极多,比旁人早慧。赵准知道昔日用五百两银子才买到户籍,且三年间没有人管他们的事情。
“自然不是想起我们来了。只是她女儿,论理我们该喊表姐那位,法华寺的大师说她命里单薄,最好去庵堂里清修一段时日,或找个年纪相仿八字相合的去,也是一样的。她舍不得女儿,想着要我去清修。”赵凝不打算告诉弟弟实情,让他平白担忧。不过她也知道弟弟不好骗,想了一路,终于想出一个能让他相信的理由。
“她要让姐姐去清修,岂不是很苦?”赵准心有不满,担忧道。
“我是替他们姑娘去的,自然不会苦,只不过念经罢了,念个两年我们就能得了银子,远离此地。咱们现在的户籍,到底是不稳妥。”赵凝委婉道。
这户籍是他们心中的隐忧,赵准没有好的法子,问道:“那姐姐去清修,我能去看你么?”
“到底是在庵堂里,你去不合适,等得了空我定出来看你。”赵凝宽慰道:“不过我在那里会写信给你的,让姨母转交于你,莫要担忧。”
“好。”赵准认得姐姐的字迹,且两人约定过一些暗号,能瞧出是否有人代笔书信,当下认同了这个方法,只是仍旧拧着眉。
“横竖我们算是有短处拿在他们手里,等这件事情过完,我们得了银钱,也算是拿了他们的短处,自然不会再追究此事,日后与他们再无瓜葛就是了。”赵凝劝他宽心。
赵准也不想让姐姐担心自己,就道:“我也会好好念书,念出个名堂来,以后就不让姐姐吃这样的苦了。”他们姐弟两个漂泊至此,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事情来了便要去解决,已经定了的事情多思无益,不若筹谋以后。过去的岁月里都是姐姐为他遮蔽风雨,等他年纪再大些,必然让姐姐再无隐忧。
赵凝笑道:“安心,我也有成算。京郊的那几处庵堂,素斋都是出了名的,我无论去哪家,学上几门手艺,日后也该受用了。”
赵准缓缓点头。姐弟两个商量好了,拿了忠靖侯府的名帖去了书院,一同到了京城西边赁了院子。
赵准说起上午的事情,“今天给先生行了拜师礼,送了束脩,明日便可进书院上学了。”
姐弟两个以前没有余钱,启蒙之时是赵凝教了弟弟认字,借了秀才的藏书抄,才学了不少字。如今能入书院读书,赵凝自然欣慰,“今后安心念书,不必再管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