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凝听着外面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更加担心起陆云祁,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消息,便是天正帝将裴怀真调入了詹事府,入内阁做记录,相当于是内阁诸位学士的助手,也更一步接近权力中心。
赵凝等着陆云祁回来,与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却没有让他离开,而是道:“我们聊一聊,可以么?”
陆云祁自是答应,屏退了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坐在炭盆旁边。
“你这几日在朝中可好?”赵凝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从这句话开始问。
“尚可,自夏充死后,朝野中本有极多的变动,天正帝现在忙着制衡前朝,并没有在意我的事情。”陆云祁回答道。
文嘉、郭宴与林淮生当年科考的座师皆是薛义山,故而都算得上是薛义山的门生,天正帝既提了薛义山做首辅,却惩治他的门生,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都有一番制衡之意。
“那他现在提拔裴公子,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用意。”赵凝结合这两天的事情,明白了过来。
陆云祁看着赵凝,没有否定赵凝的说法,只是道:“夏充是替了张维才做了首辅,而当年张维是斗倒了裴昱才成了首辅,薛义山算得上裴昱的门生。”
“那他会和薛义山一伙么?”赵凝听了更加担忧。
“不会,他们理念并不相同。”陆云祁笃定地回答道。
“不是一伙就行,如此便不会联起手来对付你。”赵凝松了口气。
陆云祁见她问这么多只为关心自己,近日来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巨石产生了碎裂,原本密不透风的地方终于透进去新鲜气息。
紧接着,他听赵凝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凝问得笼统,陆云祁心中已经明白她想问什么。他看着桌子上的纹路,大约是一棵许多年的树木制作而成。他看了许久,最终决定从头开始说起:“那年云州派出的斥候发现柔然人有大举进犯的端倪,便回来禀报,父亲立刻做了防守布置,并让驻守在凌云关的老忠靖侯,也就是赵成顺的父亲协同防守。做完这一切后,父亲写了折子上奏,三天后,柔然来犯,云州士兵誓死抵御,可忠靖侯的兵马却没有过来,好在当时及时调整了战术,杀退了柔然士兵的进攻。但没过多久,柔然从凌云关的方向大举进犯云州。”
赵凝见他停顿,追问道:“后来呢?”
陆云祁回忆着当时的惨烈景象,说道:“敌众我寡,云州被围,囤粮很快被消耗。战事发生的那段时日,朝廷并没有回信,亦没有派过援兵送过军粮,我们察觉到不好,决定趁体力尚在的时候,最后一战。”
赵凝知道战争的结果,云州士兵守住了城池,但陆家人分崩离析,忠靖侯府因着军功扶摇而上。赵凝便问道:“当年是夏充帮助忠靖侯府抢了你们的军功,诬陷你们家的人?”
“不止,父亲当年呈上的折子都被夏充扣了下来,夏充诬陷父亲私自调兵,陛下因此大怒。”陆云祁说起那些让他万分愤恨的往事,却发现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他的情绪渐渐麻木。
“陆总兵写了折子,他却没有查清,竟还要你们等他的回复才能出兵?难道他不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失了先机怎么办?”赵凝完全无法理解天正帝的做法。
“他一贯如此。”陆云祁说道。
赵凝心道确实如此,随后问道:“所以你留在京城,留在明镜司,是想伺机报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天正帝有一天不再任用你,结局会是如何?”赵凝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她想起陆云祁之前对陆宁歆的态度,百般照顾,却鲜少接触。
“我想要报仇,只能如此。”陆云祁自是想过自己的结局的。他这样的人,要么是失去了皇帝的器重而死掉,要么就像前任掌司使戚砼一样,换了新君之后被清洗。“我并非他们议论的那样随心所欲。有的人杀了,我不觉得后悔,可有的人命不该绝,我却只能看着他们就那样死掉。”
赵凝想到近日的事情,说道:“我知道,这不怪你。是他们要冤杀的人,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去保护了。”
陆云祁摇头,没有再说出什么。
赵凝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不去按照皇帝给你的结局,走上他给你安排的绝路。”
“你是说……”陆云祁抬起头,看向赵凝。
“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作为一把刀。”赵凝直视着陆云祁的眼睛,说道:“你父亲兄长的仇有你报,他们的英名和清誉有你维护。我也是云州人,我不想看到你背着这样的污名走向绝路。我们一起来洗掉它,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陆云祁看着那双眼睛,似乎能看到一簇粲然火光。
赵凝见他不说话,继续劝说道:“哪怕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起码我们挣扎过,难道你想死的时候,还要听见骂声么,你真的甘心么?”
自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陆云祁便感受到赵凝如同一束光一样,让他这个行于黑暗之地的人时常感到自惭形秽。
但她想要拉着自己,站在她有如冬日暖阳的光芒下。陆云祁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间滞住,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按了按身上的菡山暖玉,说道:“好。”
赵凝见状,终于是轻轻一笑。
汝阳王府,陈篆坐在厅中,脸上挂着怡然笑意。他最近过的日子颇为得意,年前他借着薛义山的法子,与天正帝关系转好,旋即侧妃赵柔有孕,而宫中传出蔡姝小产的消息,无一不是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现在,最让陈篆得意的事情便是陆云祁被自己的一招弄得声名愈发狼藉,不枉他前段时日让人刻意在陈宛面前提起郭宴。只是他心中有一丝困惑,天正帝为何没有因此发落陆云祁,难道父皇当真如此信重这个酷吏么?
每每想起陆云祁素日连他这个皇子都不放在眼中,陈篆都觉得心中愤怒,要是能将明镜司的掌司使换成自己的心腹就好了。
陈篆想到这个场景,不免想到明镜司的秘阁,要是他能获知里面全部的秘密,满朝文武,地方豪强,都能被自己随意拿捏了。
一想到此,陈篆愈发觉得陆云祁碍眼,想要找法子除掉他。
“王爷,小凤姐来了。”王府侍从说道。
“允他进来。”陈篆说道。
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笑着行了一礼,袅袅娜娜,“给王爷请安,今早收到了首领的回信,同意了您那边的要求,只是需要您能保证大晁不向我们柔然发兵。”
“这个自然,只不过还须你们一同出力。”陈篆同她说起朝中之事,“朝中主战派虽然一直想要扫清你们,可说到底,父皇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你们总说自己是马背上长大的,擅长格斗摔跤。可以在这个春天来访,到时候我会提议举行一场比武,两国之间的比试。只要你们派出的人功夫够好,打败这边的兵士,主战派见你们不好打,便只能偃旗息鼓。”
“好。”小凤姐笑着答应道:“只是既是合作,殿下不妨和我们说一下,到时候会有谁参赛,我们打听下他们的师承,好早做准备。”
“好。”陈篆自是不会做这件事情,便示意一旁的长史,长史拿出早已拟好的名单,递给小凤姐。
小凤姐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眼,说道:“我听说明镜司这个叫陆云祁功夫极好,对付他,怕是要好好筹划一番。”
“听说陆云祁早年被戚砼扔在寒潭里面,伤了心肺,那可是数九寒天啊。”陈篆看着外面的料峭春寒,笑道:“长时间的打斗,他是应付不来的。”
“我明白了,到时候只需要车轮战就可以了。”小凤姐行礼道:“多谢王爷。”
陈篆望着离去的小凤姐,带着些得意道:“夏充那等蠢货不明白,只觉得隐藏探子身份,放在身边是最好的法子。”殊不知,还有更好的法子。大晁户籍制度严格,对百姓迁徙都有规定,对那些各处游走的戏班子杂耍手艺人管束却没有那么厉害。
自从他接过夏充残留的势力,与柔然合作之后,便让这些探子混入戏班子里面,掩人耳目。
这几年,他在六部中安插人手,在首辅薛义山的帮助下,已经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只是每年都需要更多的花费才能维持。因着旧年的战事,去往西北的商路多年不畅,若是恢复,便能从中攫取更多的银钱。
更何况战事若起,天正帝便会起复昔日云州总兵陆岱的旧部,虽说这些旧部都恨着陆云祁,若是他们重新得到势力,局面对自己有利,可到底比不上银钱在手更有优势。且他同样担心,柔然进犯,天正帝会让陆云祁领兵出征,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意赌这个万一。
昨晚虽聊到很晚的时候,翌日赵凝早早醒来,在陆云祁离开陆府之后,她去见了在门口的林夫人。
“林大人昨日与我说,让你保重自己,早点改嫁。”赵凝心中叹息。
林夫人冷道:“我是不会改嫁的,我就站在你们门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的残害忠良。”
赵凝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若是仇恨能支撑她活下去,撑到日后重逢的那一日,也好。
“夫君,陆贼害你至此,定会遭报应的。”林夫人的喊声夹杂着泣音混在一起,听着分外凄凉。
赵凝已经走入府内,听着外面的哭声,看着远方升起的朝阳。昨天一夜未睡,赵凝便在一直想这件事情。既然天正帝将陆云祁养成一把刀,让他声名狼藉的死去,那么她便要让陆云祁活成一个人,让他不再背负着恶名,堂堂正正地行于这个世间。
尽她的全力,也为那些枉死的人命。
一定会有天理昭彰的一日。
第36章
赵凝坐回房间里, 看着窗下案几上新绽开的一株水仙花,思索着陆云祁的事情。制定计划之前,她从陆云祁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了解了他在哪些地方有属于自己的暗探,可以调派的人手有哪些。
见陆云祁将自己的暗中布置对自己和盘托出, 对自己是全然的信任, 让赵凝油然而生了更深的责任感,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想着现在的局面。
在其他人看来, 陆云祁“杀了”那么多属于朝廷清流一派的人物,一旦失势便会下场凄惨, 除非澄清真相, 可是澄清真相会触怒天正帝,如此一来, 说不定会死得更快些。
不能澄清这些事情的话,便只能从别的角度来做些事, 比如宣扬一下陆云祁之前做过的一些好事。赵凝打听了许多,知道陆云祁曾在水灾中救过百姓, 缉拿过山匪, 打击过造假铜钱的黑店,其中有不少惊险环节,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耗费心力,值得称赞一番。
当然, 赵凝心中明白, 自是不能直接宣扬陆云祁做的好事, 只能通过戏说的形式, 塑造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将陆云祁做过的好事委婉地混在其中。这戏本子必得戏文精妙, 场景热闹,如此才能吸引观众。若是这戏曲观众多了起来,便会有人好奇,本朝是否有这样类似的人物,到时候再让人在趁机提起陆云祁曾做过这些事,名声便能不惹人注意的传扬出去。
除此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赵凝反复地想,清楚这件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天正帝的的态度。如果能有人能影响天正帝的态度就好了。
赵凝想了一圈,天正帝性子凉薄,在乎的人亦是极少。他曾经最在意的人便是早逝的明献太子,目前尚且在世的应当是定惠长公主。依大晁的礼法,长公主须向后妃行礼,可天正帝命长公主觐见后妃时不必行礼,还特许长公主进宫时可以乘坐车轿随意来去。
天正帝优待长公主,长公主并没有恃宠而骄,在驸马逝世之后,一直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不掺和任何朝堂事。
之前柔然人试图劫掠找公主一事,赵凝勉强算得上和长公主有些交集,若是递帖子应该能进到府里去。只是要想培养与长公主的关系,还得投其所好。
等到陆云祁回来,赵凝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陆云祁自是让她放手去做。
“长公主喜欢什么啊?”赵凝问起细节。
“长公主年少时喜欢骑射,后来尚了驸马,常住在郊外的庄子上,两人纵马去过许多地方。直到驸马去世之后,便不再做这些事情了。”陆云祁诉说着许多年前的事情,“当年驸马杨崇中了探花,打马游街之时,公主正好从郊外骑马回来,两人因此相遇。”
“原来是这样。”赵凝想了一下当年的画面,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于长街上纵马相逢,琴瑟和鸣却没能长相守,叹道:“可惜驸马去得早。”
“人间事时常如此。”陆云祁继续道:“当年驸马去世,长公主不顾旁人劝说,亲自扶灵去了徽州,将驸马安放在杨家的祖坟里。”
“听起来驸马家应当是个大族?”赵凝从这个描述中察觉到了什么,“可我在京城这些时日,没听说哪个有些门第的家族姓杨啊。”
“杨氏族人当年被牵扯到了江南田赋一案,祸及全族,当时驸马身故,长公主想要为杨家求情,却被永兴帝拒绝。”陆云祁说道。
“看来长公主与先帝关系不佳,与今上倒是姐弟和乐。”赵凝感叹了一番,又道:“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回事?”
“这个案子中多有不清之处,当时的首辅裴昱可能牵扯此案。”陆云祁推测道。
“裴公子的祖父?”赵凝问道。
“对。”陆云祁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你当时才多大?”赵凝想起外面的传闻,问道:“难道这些消息都来源于明镜司的秘阁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