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想了想,没叫施谨提新人头的申请,而是从品牌中心的待招人头里平移一个给数字化创新团队,在两个部门内部解决了施谨的需求。品牌中心少一个人头,会牺牲谁的利益,姜阑要怎么平衡弥补,施谨没多问。
姜阑问:“还有别的事吗?”
施谨点头,“有关韦霖,我想和你聊聊。”
姜阑说:“你讲。”
韦霖的优秀有目共睹,施谨深知韦霖的外在客观条件符合姜阑对卓越人才的一切定义。学历出众,综合能力强,大外企管培出身,有海外轮岗工作背景,才二十三岁半就已经做到了助理经理――这几乎是一个翻版的年轻姜阑。
但该讲的,施谨仍然要讲。她把季夏的提醒、韦霖的前公司背调资料、刚做完的360度评估结果、交叉部门关键员工的一对一访谈、以及她作为上级的观察,一一向姜阑讲述。
姜阑不打断地听完,先说:“任何业务能力优秀的人才我们都应该为公司留存,但这有个大前提:文化的适配性。再优秀的人才,如果不认同这家企业的文化,那么她的优秀只会作茧自缚。韦霖是否认同零诺时尚的文化,你作为她的直接上级,可以通过必要的管理手段进行验证和判断。”
这是姜阑的表态。施谨点头,“好。”
姜阑再问:“你在无实证的情况下推测韦霖对宋零诺有超出正常同事关系的骚扰行为,但是宋零诺作为当事人选择不举报?”
施谨说:“是。姜阑,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认为韦霖是一个值得为公司留存的优秀年轻人才吗?”
姜阑说:“作为团队管理者,我们能够为下属提供的是平等的机会。你已经为宋零诺提供了平等的机会,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导致什么结果,是她个人的选择。”
施谨说:“每个员工的性格、资源、所长都不同,宋零诺选择不举报,或许是她的性格、拥有的资源和思维局限导致的,机会看上去虽然是平等的,但这个结果未必是公正的。”
姜阑说:“你我工作这么多年,在职场中见过真正的公正吗?”
施谨的无言代表了她的回答。
姜阑说:“Alicia的提醒、大家的反馈以及我的建议,都只能作为参考。Vivian,你是数字化创新和CMI团队的leader,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并支持。”
施谨点头,“谢谢。”她又说,“我还有个请求。”
姜阑猜得到她要讲什么,“你希望我不要告诉Neal?”
人的事情,在陈其睿眼中始终高于业务的事情。零诺时尚已经出过许宗元的性骚扰丑闻,一向要将管理风险降到最低的陈其睿,不会接受下一个潜在丑闻的存在可能性。如果陈其睿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再存在任何平等与公正的讨论。
姜阑提醒施谨:“你清楚隐瞒Neal的风险是什么。”
施谨清楚。她提出这个要求,不光是置自己于风险之中,更是一并置姜阑于风险之中。
施谨约韦霖谈话,没去会议室,而是去了负一楼的公司食堂。非用餐时间,食堂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饮品的档口开着。韦霖主动买了两杯咖啡,取了纸巾,找了空桌坐下。
韦霖问:“Vivian,你是要和我谈360度评估反馈结果吗?”作为被评估对象,她也填了对自己的评估返还给了HR。
施谨曾经和高智商的上级共事过,现在和高智商的下级共事,她选择相同的坦率直言,“这次评估的背景你清楚吗?”
韦霖说:“按照我的职场经验,老板给下属做360度评估,如果不是要对下属委以重任,就是发现了下属的问题,需要收集多方反馈来验证。考虑到我还没过试用期,我推测我被评估的原因是后者,对吗?”
施谨说:“你的推测是对的。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要谈这次评估的具体结果,而是想要谈一谈你对个人职业的长远目标和规划。”
韦霖说:“好。”
施谨看着年轻女孩很自然地喝了一口咖啡,“我们现在在负一楼。从这里到我的位子,要上七层;到阑总的位子,二十一层;到Neal的位子,三十一层。你想要上多少层?”
坐在负一楼的食堂,韦霖稍稍昂起脖子,向天花板望了一眼,“我想要去最高的位子。”
说这话时,韦霖微微扬动嘴角。这笑意是独属于韦霖的自信和骄傲。施谨毫不意外这个回答,韦霖的回答正该如此。她说:“我也认为像你一样优秀的年轻女性将来应该去最高的位子。三十一层的路,要怎么走才会最快,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建议?”
韦霖点头。
施谨说:“你知道我的职业履历和背景,我并不拥有过人的才智和出众的学历,从小到大没跳过级,没得过第一名,也没读很厉害的大学,毕业后做了整整十年的老板行政助理,才转到业务职能岗位。我的业务经验不是最丰富的,但我有一项经验是很少有人能企及的:我见识过大量的不同国籍、性别、年龄、学历、社会经验、性格、管理风格和思维模式的领导者,从企业一把手、CxO、VP到中层管理人员,我在之前十年的行政助理生涯中见了很多,也共事了很多。”
韦霖听着。
施谨继续说:“这些领导者里有卓越的,有平庸的,有糟糕的。我以前会习惯性地观察和总结,到底是什么能够成就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后来我发现因素有很多,每个人的职业路径不同,很难一概而论,但是――总有一个特质是他们所共有的。”
韦霖问:“是什么?”
施谨说:“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并不体现在自己有能力做成一件事,而体现在有能力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能够让人'feel inspired‘,是最核心的领导力。”
韦霖没说话。
面对高智商的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讲得很直白,而有些话要讲得格外直白。施谨说:“韦霖,你各方面的能力都非常优秀,只要你想做成一件事,那么你就能做成一件事。我毫不怀疑以你现在的工作方式,你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坐到我的位子,但是你的晋升天花板也只能到我的位子。如果你想要去更高的、最高的位子,那么你必须学会如何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而非仅仅是你自己做成一件事――尤其当面对比你更junior的同事时,你应该要让她们'feel inspired‘,而非'feel threatened’。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不可能成为卓越的领导者。”
韦霖没说话。
施谨继续说:“你除了智商高,情商也不低。你很擅长向上管理,在工作中想老板之未想,替我考虑了很多,解决了不少困难。你既然能够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下属,那么你可以同样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需要一支什么样的团队。韦霖,我希望你的优秀可以帮我打造出一支更棒的团队,而不仅仅是一个更棒的下属。”
韦霖还是没说话。
施谨为这次评估反馈收尾:“这是我对你成长的要求和期望,更是零诺时尚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么你需要尊重这里的文化。如果你不认同这里的文化,那么你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去向,我会如实地为你做推荐和背调。”
韦霖终于开口:“Vivian,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个话题结束,施谨才拿起咖啡喝第一口,“你之前提议团队架构扁平化,我和HR商量过了,也和阑总汇报过了,在CMI高级经理到岗之后,你也会继续向我直接汇报。我会确保你有足够的exposure,也会见证你的每一步成长。”
韦霖说:“谢谢你。”
“不客气。”施谨说,“关于Web3项目,之前我把它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中切割出来交给你,没有考虑到公司该如何在人才维度上布局Web3的长远发展。接下来我们会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专岗专人,你现在做的所有工作都是为了将来的新同事打基础,以后的credit也是新同事的。在这个前提下,你还愿意继续负责Web3项目吗?”
韦霖微笑。身处当前境况,她的笑意依然自信且骄傲,“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这场谈话过后,施谨观察了两天韦霖的表现。来自老板开诚布公的反馈、提醒和要求没有让韦霖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她在工作当中一如既往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能力上限。
唯一的变化是,韦霖主动去找宋零诺的频率降低了。
姜阑没有将韦霖的情况向上汇报给陈其睿,选择和施谨共担隐瞒老板的风险。看着韦霖发来的工作邮件,施谨想,不知道等这个年轻女孩能够感同身受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摇摆和抉择时,是否还会想起她们的这场对谈。
韦霖给施谨转来一封Web3领域创业公司的cold email,公司名叫“元意”,按照对方发来的资料看,业务范围和沸玛所差无几,但人才团队、经营规模、现有客户群却比沸玛差得远多了。
对方发了数封邮件,态度诚恳,想求一见。韦霖在汇报给施谨之前已经让对方免费出了一版模拟提案,在确认对方的基本实力后,才来询问施谨是否需要面见这家公司。
沸玛是彭甬聪推荐的,有他这层关系在,陈永叙的服务不光专业而且便宜,已经足够符合施谨当下的业务需求,她没有必要见任何一家新公司。
施谨本想让韦霖礼貌回绝,但她目光扫到邮件最下方的签名档,看到发邮件的是该公司的创始人:Rose Gao | 高冕。
一个女性名字,让施谨改变了想法,本着尊重这位女性创业者的初衷,她叫韦霖安排会议。
元意这家公司和施谨想象中的一样,创始人高冕和施谨想象中的也所差无几:年轻,高能量,充满活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事必亲为的接地气感。
按照施谨的计划,她礼貌地听完高冕的公司介绍、为零诺时尚做的模拟提案、对零售行业在Web3领域的发展观点,然后委婉地告诉对方:“谢谢你的时间和介绍,但就像我们之前沟通过的,零诺时尚现在已经有合作方了。”
高冕笑问:“是沸玛,对吗?他们的老板Joseph Chan确实很有实力,招募了很多高质量人才,融资能力也强,沸玛做的好几个show case是真的惊艳,让我很佩服。”
能够坦率地夸奖竞争对手,高冕获得了施谨的额外好感。施谨说:“既然你很了解沸玛,那么你应该能认同我在业务端的决定。”
高冕说:“Vivian,我今天能见到你,是很不容易的机会,我的目的也很明确,我要说服你选择元意,而不是沸玛。”
施谨微笑,“我可以听听你要如何说服我。”
高冕没有讲自己公司的差异化优势和服务,也没有用更低的报价撬动客户,“如果你了解Web3,就一定听过'crypto bro‘这个词。男人们把它挂在嘴边,像是一种日常同盟。它让像我一样的女人时刻思考,我们要如何在一个更有利于特定类型的男性取得成功的环境中生存?不止是Web3领域,几乎整个新科技领域都是男性主导的,男投资人的钱会自然地流向男性创业者,男人会被默认为更适合领导科技和数字化领域的创新。Vivian,你身处女性员工为主的时尚行业,但就算是时尚行业,绝大多数公司的数字化创新负责人也都是男性。 我读过你年初时接受媒体的采访报道,你一定明白我在讲什么,对吗?”
施谨明白,但她说:“业务对业务,如果我为此选择你的公司,是对沸玛的机会不平等。”
高冕说:“但会让事情的结果离公正更近一步,不是吗?”
施谨没有回答高冕。
人的价值取向,在面对不同的事情和情境时,可以不同吗?
面对年轻女下属和年轻女下属,施谨选择了机会平等。
面对Web3领域的女创业者和男创业者,施谨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选择结果公正?
陈永叙接到施谨的电话,听完施谨的决定,连一个“为什么”都不问。他的笑声透着乐观,“OK,没问题。”
施谨说:“真的不好意思。有空我请你吃饭。”
陈永叙还是笑,“OK。”
要不是有彭甬聪这层关系在,施谨不可能做得出在免费利用完对方的资源后把人直接甩掉的行为。
结束通话,施谨微信同步告知彭甬聪。
彭甬聪的回复则在施谨的意料当中:“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你有浪费的权利。对应的,我也有相同的权利。”
第103章 . 容器
回完微信,彭甬聪继续收拾家里不要的东西。客厅墙角堆着几只礼盒,是施谨几次陪季夏去完宁波后带回来的。那些礼盒施谨每只都拆过,里面有喜欢的东西她就用了,没喜欢的她就直接扔在彭甬聪这里。彭韬屡屡送礼物给施谨,未必是多喜欢施谨,只因施谨是彭甬聪的女朋友。这一点施谨清楚,彭甬聪更清楚。他对着那堆礼盒拍张照片,发给家政阿姨,让阿姨下次来的时候和其它废品一起扔了。
施谨和彭韬关系的建立速度远超彭甬聪的预估。他之前有次听见施谨和彭韬打电话,聊什么地方的哪块地要被什么人用来做什么,又聊什么人在新区改建的办公室后面挖了个水塘养黑天鹅,还聊商会里谁谁的独生女在疫情期间创业烧掉了两千万又继续问妈要三千万,等等。还有次他听见施谨和彭韬的司机打电话,说完去宁波的行程安排后顺口问彭韬的现任妻子什么时候过生日,和彭韬的结婚纪念日又是哪一天。
彭甬聪毫不怀疑照此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施谨就会把彭甬聪多年来拒绝收取的所有人脉资源据为己有。他一面觉得施谨渗透的速度快得令他感到不适,一面又觉得人际能力强悍的施谨才是他喜欢的样子。
与之相比,彭甬聪对施谨家里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上次昆山之行,他临走前加了赵莹的微信,回来后他没主动问候过赵莹,赵莹也没怎么找过他。和赵莹的关系是好是坏,彭甬聪认为不重要,一方面因为无论是赵莹还是施志民,都对他的事业起不到什么助力,另一方面因为他并不想让赵莹产生他会很快和施谨结婚的错误期望。
女朋友,施谨目前无可挑剔。妻子?彭甬聪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进一步评估。
施玲买婚纱,找施谨帮忙参谋。婚纱店里,施玲换了一套又一套,施谨旁观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昆山地方小,婚纱款式有限,施玲试到后面意兴阑珊,连销售的话都不接。
从这里到上海,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但施玲不要去上海买婚纱,因为她预算有限。按男方的意思,婚礼都是给外人看的,婚纱租来穿穿就够了,二十米长拖只要几千块,摆酒席的时候看着气派,也有面子。施玲不愿意,她不要穿租来的婚纱,一定要买来的新纱,宁可自己掏钱也不肯妥协。
施谨坐在沙发上喝掉三杯水,问施玲:“你在杭州的新工作找到了吗?”施玲辞职跟着男方去杭州,休息了好几个月,时间已经够长了。
施玲不响。
施谨说:“我托人帮你找了两个工作,资料发给你了,你看过了吗?”
施玲说:“你今天来是要帮我选婚纱,还是要来展示你的清醒独立和聪明高贵?我结个婚在你眼里是犯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