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亚天看向许宗元，一字不发。
他整个人的态度、神情与从头到脚的做派，都在无声地讲两句话：你懂什么？你也配？
在针落可闻的安静和尴尬中，施谨微微笑了，她看着何亚天，“Chris，好久不见。今天的会议我来做纪要，会后我将发给总监级以上的所有与会人员，并且会同步抄送Neal。”
何亚天终于出声，语气略微不满：“什么时候这些working level的会议纪要，也要抄送Neal了？”
施谨回答：“就从今天开始。你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个公司谁敢把何亚天在开会时讲的话逐字逐句地记下来，然后公开发给陈其睿看？除了施谨，谁敢？
施谨并没有等何亚天的回应。她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许宗元，“Eric，会议deck十分钟前又做了最后的更新，我刚刚发了一份给你。我们开会用最新的吧。”
许宗元点开邮箱。
什么会议deck？她哪里是发了会议deck给他？他的邮箱里躺着一封最新未读邮件，标题仍然是：How to quickly break the ice with Chris He.
许宗元转头，对上施谨含笑的目光。
这个女人，为什么连他会扔掉那张纸，都能预料得到？
第12章 . 责任
三个小时的workshop结束后，何亚天单独请施谨留下来。他轻敲会议桌沿，非常强烈地表达不满：“Vivian，我认为你背叛了我们的友谊。”
何亚天并不是弱智，如果不是施谨帮许宗元提前做了准备，许宗元绝不可能对他说出类似这种话术：
“Chris，我仔细读了你的团队上周发出的global womenswear trend report，其中对下一季色彩和女装silhouette的解读很到位，让我学到了不少新的行业知识。”
“我之前回顾了近六个月公司各品牌上市新品的广告款sell-through rate，我必须得承认，你的团队和姜阑的团队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希望战略团队能够成为你们达到下一阶段目标的助力。”
……
而许宗元既然能当着整间会议室的人的面使用何亚天的语言体系向他示好破冰，何亚天就不可能对许宗元继续摆谱。
对着施谨，何亚天的不满没完没了：“你不仅背叛了我们的友谊，你还用要把会议纪要发给Neal来威胁我？我有那么不成熟吗？我会刻意当众刁难Eric吗？”
施谨拍了拍何亚天的手腕，“你当然很成熟，也绝不可能刻意刁难Eric。让你误会，是我不好。有件事情我刚好要和你说，我找关系好的机票代理帮你锁到了上海到新加坡的往返机票，回头我把两地近期的入境防疫隔离政策发给你，你看后再决定要不要休个假，好不好？”
何亚天只能选择收起脾气，不再“声讨”施谨的“背叛”。他转而讲正事：“Eric在推动的事情，我必须说实话：我不买账。他想要品牌、商品、渠道三个前台部门从传统奢侈品行业的做法全面向‘以消费者为中心’的思维做转型，这是异想天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luxury merchant，我绝不可能按照消费者的喜好做我的工作。”
施谨说：“Chris，你不可能一直按照你的过往经验做将来的工作。”
何亚天很精明，他盯住她，“你讲这句话，是以什么身份？你自己？Eric Xu的下级？还是Neal的前助理？”
施谨选择不回答，她笑了笑，“如果你没有其它事情，我就回去工作了。”
在她起身时，何亚天将她叫住：“Vivian。”
施谨说：“嗯。”
何亚天问：“你为什么要帮Eric？他对你很不信任，姜阑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
施谨回答：“因为我想要成功。”
她又说：“Eric是我现在的老板。Chris，我们想要成功，就必须帮助老板成功。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
施谨回到六楼，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一刻。她应该在十二点之前提交那份线下渠道数字化方案，但她超时了。她在座位上发出那份半成品文档，然后起身走去许宗元的办公室。
林评请示后让施谨进去。
许宗元看见她，有点不耐烦，“你又有什么事？”
这个女人已经向他证明了她的价值――她是一份并不愚蠢的特权。他按照她的“贴心”方法，成功取得了何亚天的初步配合。真的只有天知道，许宗元在使用那份破冰话术时，内心深处有多么强烈的抵触和抗拒。但是他必须要向陈其睿交付结果，为了结果，他就必须要暂时性地做到“能屈能伸”。
施谨说：“我刚才向你提交了线下渠道数字化方案计划书。”
许宗元说：“嗯。”
他已经看到了邮件，并且点开了附件。毫不意外，这是一份半成品，逻辑稀碎，方法丑陋。这就是她在数字化创新专业领域的业务水准。
施谨问：“那么你有什么反馈吗？”
许宗元看她，这算不算是一句明知故问？她知道他看见了她的价值，他现在不可能再叫她走人，她也不必再做这份在她能力范围之外的高难度方案，这个结论，以她的情商会不知道吗？她就一定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肯罢休吗？
他说：“逻辑稀碎，方法丑陋。但你已经证明了你自己，你不必再继续做这份方案。”
施谨说：“可是我希望能够完成这份方案。并且，我希望接下来能由我直接负责这个项目的实施。”
许宗元匪夷所思，她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他皱眉，“这在你目前的能力范围之外。我也不可能将这个项目交给一个没有相应专业经验的人去领导。”
施谨点头，“对，我目前的确没有能力。所以，我需要你教我。”
许宗元没说话。
施谨也没说话。
几秒后，许宗元开口，确认了一遍她提的要求：“你需要我教你？教你怎么做方案和计划？然后再教你怎么做项目实施？”
施谨再一次点头，“是的。我认为我的价值可以让我对你提这个需求。你现在很需要我，对吗？”
许宗元绝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现在清楚了，这个女人不仅要用她的价值换取继续留在他的部门的机会，更要换取他亲自教她的机会。
他问：“你需要我每周拿出几个小时教你？”
施谨知道许宗元这个级别日常的会议繁忙程度，她没有提硬性要求，“看你的时间。”
许宗元重复他的问题：“你需要我每周拿出几个小时教你？”
施谨想了想，“每周两次，每次一小时。可以吗？”
许宗元说：“按照我的日程空档排？加班时间，节假日，都可以？”
施谨同意：“可以。”
许宗元看她两秒，说：“我会叫林评安排。”
施谨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谢谢。”
施谨离开后，许宗元叫林评进来，吩咐他：“从下周开始，每周帮我排两个和施谨的catch-up，每次一小时。”
林评问：“好的。请问catch-up的主题是什么？”
许宗元有时候真想直接扒开林评的脑袋看一看他怎么会问出这么没脑子的问题，主题就写catch-up不行吗？林评也是做行政助理出身，为什么业务素养和别人的差距如此之大？想不到给许宗元准备冷吃兔这样的可口夜宵也就罢了，连排个日程的问题也这么多？林评加入公司也好几个月了，就不知道近水楼台地去和施谨学习一下怎么给老板当行政助理？
许宗元压着火气，“就写catch-up。”
林评离开后，许宗元自己打电话找HRBP，让人从系统中调施谨的完整简历发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女人的资料。
她是昆山人，1987年3月21日出生，今年33岁。从她大学本科毕业到一个月前，她的职业经历是一条利落的直线：助理、行政助理、资深行政助理。
这是一份没什么可多看的简历。
许宗元关掉文档。他的职业生涯中，带过很多人，也教过很多人，但他从来没有教过一个已经有十一年从业经历、但业务经验却和他对人才的需求相关性为零的下属。
这样的挑战，对他而言是头一遭。
许宗元不由地想起陈其睿的那句话：
It is my job to help you succeed in your job.
半晌后，许宗元重新点开施谨发过来的那份逻辑稀碎、方法丑陋的半成品方案，拉到第一页，从头读起。
宋零诺掐着时间，拿做好的总结报告去给梅森看。她给自己留了半天的时间，以便根据梅森的反馈来调整和修改。
可梅森并没有给出任何需要调整的反馈，她收下宋零诺的“作业”，看后说：“你做得很好。”
宋零诺不敢相信，“真的吗？”这是她第一次做CMI报告，然后就可以直接发给大老板和所有的部门副总裁了吗？
梅森说：“发给老板们的总结报告，不会用你这份。”
宋零诺“啊”了一声。
梅森解释：“类似的总结报告，我们有专业agency会帮忙出具。况且，我也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刚入职的小朋友，还只给她三天时间，让她背负这样的责任有失公平，而且，我需要对最终交付物的质量负责。”
宋零诺说不上自己的状态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她想不通：“那您为什么要骗我呢？”
梅森被她逗笑了，“这个工作任务本身并不是假的。我之所以要你做，是因为你带着这样的目标去做这件事，会对这些报告的内容印象更深、理解更深，在归纳要点和整理汇报逻辑的过程中，你也会快速提炼出自己对行业以及消费者的理解。设想一下，如果我只是告诉你，你需要看完十四份行业报告，你认为你的吸收效果会和现在一样吗？”
宋零诺想了一下，梅森说的很有道理。如果她不是抱着这份总结报告是要发给大老板看的心态，她根本不可能像这两天这样去阅读和深入理解。但她还是提出要求：“我以后都会抱着和这次相同的心态去阅读报告，那您以后能不能都对我讲实话？”
梅森笑得很开心，“可以。”
宋零诺问：“您说我的报告做得很好，是真的吗？”
梅森点头，“是的。这次的工作任务也是一个小小的压力测试，我想看看你在短时间高要求的情况下能够将工作完成到什么程度。我必须得说，你超出了我的预期。”
宋零诺不禁期待：超出预期的话，会有奖励吗？
梅森说：“CMI团队是中台部门的中台，我们要同时支持战略规划和数字业务两条职能线，做相关的消费者洞察分析。战略规划团队不仅要在公司内部推动业务部门的转型，也要识别和发掘未来三到五年内的行业新机会点。目前战略规划团队在看的方向有三个：疫情后消费者对高舒适性休闲服饰的需求、宅时尚，以及欧美市场已经有不少独立品牌在做、但国内还是一片纯蓝海的适应性时尚。这些项目都是我们老板Eric亲自在盯的。”
她一边说，一边点开一个公盘文件夹，里面有十几个子文件夹，每个子文件夹里面会有多少资料，宋零诺无法想象。
梅森说：“给你一周时间，阅读并消化这些资料。这是对你出色工作表现的认可和奖励。”
这次梅森没有骗她，但宋零诺肩上的压力比上次更大了。她没想到自己出色的工作表现，换来的是数倍于前的新的工作量。
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有一个微信新好友的申请：“我是梁梁梁梁～～～”
宋零诺微愣，梁梁是怎么搞到她的微信号的？下一秒，她又醒悟，像梁梁那么擅长社交的性格，搞到一个人的微信号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经通过，梁梁就发来一张照片：一整排衣服和裙子。
紧接着是一条文字消息，梁梁：“这些都是我要送给你的喔！你哪天有空的时候到顶楼的showroom来拿，我已经和这边的同事都交代好啦。”
宋零诺本想拒绝，但又犹豫不决。这些衣服和裙子可以帮她节省大量的置装费，那么她就可以有更多的余力给奶奶提供更好的生活。
片刻后，宋零诺回复：“真的非常谢谢你哦。”
梁梁接连发了五个开心的表情包。
宋零诺被这样的活泼感染到了，也开心地笑了。她关掉对话框，顺手点开朋友圈。
然后她惊讶地看到季夏在三分钟前发了一条朋友圈。
这张朋友圈是一条招聘长图，季夏在她的个人社交圈为自己的公司Xvent做招聘宣传。
宋零诺立刻划动指尖，点了个赞。
紧接着，她又点击评论，打打删删半天，最后还是没有选择留言。她还是不要让季夏觉得她太粘人了。
看着那个点赞成功的小心心，宋零诺抿抿唇。
季夏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刀叉，吃完盘中最后一口牛肉。这间餐厅她并没有多喜欢，但是疫情后的餐饮业恢复缓慢，沪上很多高级餐厅还在歇业，目前可选择的不多。
午饭时间，季夏刚刚见完一个候选人，谈得不成功。这是她这三周来见的第十一位候选人，每一次的结果都很糟糕。猎头同她讲，目前市场上符合她的要求和预算、又愿意考虑来Xvent做数字化咨询团队负责人的候选人，就这些了。
季夏想不到有一天，她要沦落到用个人朋友圈做招聘传播。
胡烈要求季夏在三个月内给他三个客户，这是要验证她的行业资源。不过这一关，季夏不可能拿到胡烈的完全信任。现在四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她连新业务团队的第一步都还没搭好。
季夏拿口布擦拭嘴唇，抬手，叫买单，然后她就看见了陈其睿。
他从餐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向门口，显然也是刚刚用完餐。他是和谁约在这里谈什么事情，季夏不清楚。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联系过他、没关心过他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了。
季夏并没有准备和陈其睿打招呼，但是男人却偏偏看见了她。他的脚步在餐厅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走出去。
买完单，季夏步出餐厅，不出意外地看见陈其睿的车停在外面，他显然是在等她。她眉头微皱，思考数秒，上前，自己拉开后座车门。
坐进车内，季夏没说话。她解开风衣纽扣，将手袋扔在后座地上。
陈其睿抬手，将后座空调调到二十六度。然后他开口：“你要去哪里？”
季夏说：“回我家。”
司机听见了，直接发动车子。
车窗外的路边满是春色，但季夏没什么心情看。她听见陈其睿的声音：“我看见了你的朋友圈。你在组建新团队？你要做新业务？之前的旧业务和旧团队还保留？”
季夏说：“Neal，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我们不要聊这个话题。”
陈其睿听清季夏对他的称呼，皱起眉头。
几秒后，他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非但没有优化组织架构，调整成本模式，还在进一步拓宽公司的业务线？你要搭建数字咨询团队？你要做luxury品牌数字化转型的咨询业务？你找了哪一个合作方帮你做具体方案和实施？你把你卖房的钱，投进这件事情里面？Alicia，你的决定不像是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做出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