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的终点是绝境,然而施谨还是选择逼迫自己在这条路上尽最大的努力奔向已经能够预见的终点。
公共灯带重新亮起。施谨回头,看见开灯的人是宋零诺。这个女孩第一天来这个部门上班,还不知道这个部门有着怎样的一个老板。施谨苦笑了下,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方案上。
身后有人叫她:“施谨。你还在加班?”
施谨回头,看见是王晔,不由意外:“你怎么在这里?”总裁办在三十楼,王晔作为陈其睿的行政助理,手下还有两个行政专员支持工作,平常不需要她亲自下楼办事才对。更何况,都已经是这个时间点了?
王晔说:“老板和许总今晚在和海外事业部开国际会议,讨论海外线下渠道拓展选址,还有供应链和合作工厂向东南亚迁转的事情,从七点半一直开到现在,还没结束。视频进线的人数很多,所以直接订了六楼的大会议室。许总和老板开会,你不知道吗?”
许宗元怎么可能让施谨知道他的工作安排?施谨没同王晔多讲,只说:“你辛苦。”
王晔的确很辛苦,老板们开会开不完,疫情之下的夜宵外卖安排又不方便,陈其睿从前要吃的,在这个时间点叫不到。大老板加班都加成这样,她又能有什么好讲的?她没同施谨多诉苦,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施谨看了几秒王晔的背影。
做陈其睿行政助理的那十年,对现在的她而言,仿佛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份工作做到后来,她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是那份工作没办法让她去到想去的地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走廊通向大会议室的方向传来人声。
施谨判断应该是散会了。按照惯例,散会后陈其睿会先行离开,剩下的与会人员留在会议室recap会议内容。
果然,没过多久,陈其睿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王晔跟在他身后。
这是转岗近一个月来,施谨第一次距离陈其睿这么近。
许宗元上一回的嗤笑尤在她耳侧:告状、打小报告、找老领导哭诉?他太不了解陈其睿了。
如果施谨真这么做了,那才是把自己逼上真正的绝路。
陈其睿路过施谨的座位时,脚步甚至都没有停顿一下。
施谨习惯性地站起身叫人:“老板。”
陈其睿看向她,小幅度点头,“Vivian.”
然后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几秒后,完全消失在施谨的视野内。
第10章 . 我要的是结果
电梯内,陈其睿抬起左手腕。
表盘指示晚十一点。他开口,吩咐王晔:“我要看一下Eric Xu的整个部门这个月的出勤记录。”
王晔说:“好的。您什么时候需要?”全部门级别的人事记录要HRBP那边才能调阅,她手上没有这个权限。
陈其睿说:“今晚。”
王晔不可能有其它选择,只能点头:“好的。”
她真不知道施谨从前是怎么应付这位既强势又要求高的大老板的。
陈其睿没有再回三十楼的办公室。王晔直接陪同他下电梯到地库。陈其睿的司机已经按王晔的要求将车驶近。
步出电梯,陈其睿问:“最近有我的私人来电吗?”
王晔摇头,“没有。”这个月的每一天,陈其睿从早到晚的日程都被工作占满。所有总裁办接到的来电和来函,全是内外部的工作相关事宜。她对大老板工作之外的私人生活还没有那么了解,并不是很确定陈其睿所指的是什么。
司机拉开车门。
陈其睿没再讲话,直接上了车。
后座的空调显示二十四度。司机跟了陈其睿多年,惯会察言观色,问说:“陈总,现在是回府,还是?”
陈其睿沉默。
上一回去季夏那里是他因为应酬而喝多了的那一回。那晚两人不算激烈地吵了一架,他和她各有“难而正确”,既无法被对方说服,也无法像年轻人那样因为爱就全无条件地支持对方的一切行为。
那晚季夏离开他,是去了哪里过夜,事后他并没有追问。近一个月他没联系季夏,季夏也没联系他。季夏在江边的那套房子是否已经卖出,这笔钱她计划如何使用,她公司的经营状况目前如何,他一无所知。
如果这就是季夏在现阶段所希望的相处模式,那么他尊重她的选择。
沉默之后,陈其睿开口,吩咐司机:“回府。”
许宗元饥肠辘辘地从大会议室走出来。
今晚的这个大长会开得令人压抑,陈其睿对战略规划团队阶段性工作结果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供应链转型不是个小项目,需要跨国界地和多个后台部门对接、探讨、达成共识,而这些后台部门居然一个个地比前台部门更难搞。
许宗元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门外助理的位子已经空了,是他让林评不必陪他加班开会,但现在他又后悔了:林评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虽说他没提要求,但林评就真的连个夜宵都不帮老板准备吗?
许宗元站在办公室门口,环顾四周。这个时间点,整个部门的人都走了,除了施谨。
施谨坐在位子上,对着显示器屏幕,一只手端着一碗自热饭,另一只手拿着筷子。那碗饭看上去很美味,许宗元甚至产生了闻到饭香味的幻觉。
除了自热饭,施谨的桌上还放着一只足有两升容量的水壶、眼罩、耳塞、头戴式降噪耳机、免洗头发喷雾,更夸张的是,她的座位下还塞着一只睡袋。
这个女人的办公座位是哆啦A梦的口袋吗?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许宗元抬动目光,扫了两眼施谨的屏幕。
他给她下的brief,对她而言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自己选了一条绝路,那么她就必须直面即将到达的终点。
施谨本可以知难而退,一劳永逸地离开他的部门,找陈其睿开个后门放她去更适合她待的地方,但她偏偏要如此执着地为一个她根本不可能成功到达的目标而努力。
这样的执着和努力在许宗元眼中,堪称愚蠢。
办公室门没锁,许宗元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袋吃的。他走近,拿起真空包装,认出这是空运来的现做冷吃兔。桌上还贴心地准备了一把小剪刀,一只一次性餐碟,和一双一次性筷子。
这么晚了,这些是从哪里搞来的?它们绝不可能出自林评的手笔。
许宗元透过办公室玻璃向外看,施谨的背影和几分钟前没有区别。他转身,将手里的这袋冷吃兔直接扔进了办公桌旁的垃圾桶。
人在职场,都需要妥协和低头。当初许宗元接受陈其睿特批施谨转岗来这个新建部门,是他对上级的妥协和低头。但他的妥协和低头也必须止步于此。
许宗元需要的不是一个考虑周全、能帮他准备可口夜宵的高级经理,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助他超出预期地完成部门工作结果的得力干将。
第二天一早,林评来敲许宗元的门:“刚才接总裁办的通知,陈总上午要约您开一个会,半小时。”
许宗元皱眉,昨晚的会开到快半夜,陈其睿一早又要找他?他问:“会议主题是什么?”
林评说:“陈总需要您汇报目前整个部门的组织架构和各团队职责。”
许宗元又问:“只针对战略与数字化中心?”
林评摇头:“并不是。据王晔说,今天每个部门副总裁都需要去和陈总汇报人员情况。”
既然不是针对他,许宗元就没多想,点头说:“你准备一份最新的Org-chart,打印两份给我。”
十一点整。王晔刷卡,请许宗元走进陈其睿办公室。
陈其睿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男人,“Eric.”
许宗元说:“Neal.”
陈其睿示意他坐。
许宗元坐下,将手上的部门架构图递给陈其睿一份。
这张图上画着五条实线,都直接向许宗元汇报。其中四条分别是“战略规划”、“消费者行为洞察及研究”、“消费者资产管理”、“数字业务分析”,每一条都有对应的完整团队规划以及清晰的工作职责。最后一条是“数字化创新”,下面除了施谨的名字之外,没有其它说明。
陈其睿简单看过,将这张纸推到一旁,问:“‘数字化创新’这条线的具体JD是什么?”
许宗元没回答。
陈其睿从办公桌上揭起另一张纸,丢到许宗元眼前,“这是你部门这个月的员工出勤记录,解释一下其中的异常。”
许宗元低眼看。异常的地方已经被人用荧光黄色高亮标记,“施谨”这个名字对应的早晚门禁记录先是持续了三周的早九晚六,而后陡然变成连续一周的杂乱无章。那些杂乱无章的进出门禁记录里,有早晨六点,有晚上十一点,还有凌晨三点。
许宗元表情没变:“我没有需要解释的。”
陈其睿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许宗元说:“Neal,当初我之所以同意加入零诺时尚这家民营企业,是因为你承诺过我,你会给我full empowerment。既然是full empowerment,那么我怎么管理我的人,应该不需要向你做解释。”
陈其睿点头,“我的确承诺过你。但是我的承诺有一个大前提:在你的领导下,战略与数字化中心会如期交付我要的结果。你加入零诺时尚至今五个月,战略与数字化中心交付了我要的结果吗?”
许宗元无须回答这个答案已被摊在桌面上的问题。
陈其睿说:“品牌中心,商品中心,全渠道中心,这三个最重要的前台部门,你搞定了哪一个?有哪一个你的平级对你做出的一系列战略规划买账?后台部门也是一样的情况。你作为公司相当核心的战略中台部门的领导者,迄今为止向我交付了什么值得你骄傲的工作结果吗?”
许宗元停顿半晌,才开口:“我需要时间。”
陈其睿说:“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是市场不会给零诺时尚时间。”
许宗元不言,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出勤记录表上。
陈其睿伸指叩了叩那张纸,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怎么管理你的人?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某一个员工怎么工作?我要的是最终的结果。你给不了我要的结果,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陈其睿继续:“公司内部人人都认为,我特批Vivian的转岗,是我对她十年忠诚的嘉奖,是我给她的特权。但我要清楚无误地告诉你:我特批她转岗去战略与数字化中心,不是我给她Vivian的特权,而是我给你Eric的特权。”
许宗元抬眼,看向陈其睿。
陈其睿说:“你作为核心中台部门的领导者,当你看向Vivian的时候,你目光的关注点是部门要达成的目标和结果吗?你看向她的时候,只看到了她背后的我。我说得对吗?”
许宗元无法否认事实,他承认得很直接:“是。”
陈其睿说:“那么你有没有思考过,Vivian作为你部门的一员,当你的平行部门看向她时,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看到她背后的我?你有没有思考过,你到底应该怎么用她,才能帮助你达成部门的目标和结果?”
许宗元从没以这个角度去理解过施谨和她身上的所谓“特权”。
陈其睿又说:“从一个‘good leader’到一个‘great leader’,中间有很长的路要走。对后者而言,用人始终是最重要的,人如果用对了,那么事情的结果自然就对了。‘知人善用,适材适所’,这是我们每一个做领导者的都必须要思考的。”
年轻得志,必定会年轻气盛。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骨子里有着什么样的傲气,陈其睿很清楚。
“Eric,”陈其睿刻意放慢了语速,“‘It is my job to help you succeed in your job.’这句话是十四年前,在我升任部门VP时,我当时的老板送给我的。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我希望当你每次向下看时,都能记得这句话。”
最后,他说:“在关键岗位上,我从没看错过人,也从没用错过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回到六楼,许宗元径直走回办公室。
透过玻璃墙,他看向施谨的座位。女人不在位子上,或许是去洗手间了,或许是去吃饭了。
陈其睿的一席话固然拨云见日,对许宗元启发非凡,但如果不是施谨背地里去和她的老领导诉苦告状,日理万机的陈其睿怎么会注意到她的近况?
“你听说我的情商很高。一个情商很高的人,会像你描述的这样去做吗?”
许宗元当时有多相信她说的这句话,现在就觉得相信她的自己有多可笑。他的火气一点一点地升上来,直达额顶。
五分钟后,他克制住了这股怒意,没有让情绪左右他接下来的工作决策。
施谨抱着两升容量的水壶回到座位上。用大水壶喝水的好处是可以节省去茶水间的时间。她重新绑了一下头发,继续做那份让她连续几夜都没睡过一个好觉的计划书。
桌上的电话响了。
施谨看清来电人,愣了一下,随即快速接起:“Eric?”这是许宗元第一次主动拨内线给她。
许宗元说:“来我办公室。”
施谨握着笔记本电脑走进许宗元的办公室。距离他设定的方案提交时间点,还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她想不出现在他能有什么事找她。
许宗元没让她坐,“明早九点到中午十二点,战略规划团队会和商品中心开一个workshop,你一起参加。”
施谨愣住。
她没想过自己能够获得参与这么重要的跨部门会议的机会。她没问许宗元这个突发决定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她并不在乎原因,她在乎的是机会本身。施谨点点头,“好的。需要我提前做什么准备吗?”
许宗元将办公桌上的一摞十五公分厚的资料推向她,“明早开会之前,看熟这些资料。”
施谨看着那些资料,一时失语。
战略规划团队和前台部门开的这些workshop,通常都会花三到五周时间做准备,现在距离明早九点只有二十一个小时,许宗元怎么能对她提这样的要求?
但许宗元就是可以对施谨提这样的要求,他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施谨开口:“我手上还在做你之前要求的线下渠道数字化方案计划书,这份计划书的提交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
许宗元说:“所以?”
施谨说:“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没办法同时完成这么多的工作量。”
许宗元说:“上次你要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我给你两个机会,你不满意?如果你拒绝这个机会,那么我以后不会再给你安排类似的工作。”
施谨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十五公分厚度的资料走回位子上。
她将资料放下,把电脑接上外接显示器,重新调整好演示文稿视图,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
然后她拨了个电话给林评:“小林,明早和商品中心开会的资料,请问你这里有电子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