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时,许宗元看向施谨的背影。
现在她提出一个想法,他不必再提供两次额外教学。她有难以被轻易取代的价值,她已经在这个部门里找到了她的位子,如果替换她,他的成本会很高昂。
许宗元想到施谨曾经习惯性对他讲的那句话:你现在很需要我,对吗?
开完会,工作任务需要逐级下达。梅森找到宋零诺,将“适应性时尚”项目重启的背景和项目初始方向告诉她,并说:“每个团队都需要有人进这个项目的task force,我推荐你代表CMI加入这个项目。”
宋零诺感到意外,这是她第一次获得可以参与跨部门项目的机会。她没有掩饰开心,“好的。我一定会努力。”
她的开心不只因为能够参与这个项目,还因为她本就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它能够从被砍掉的项目库中起死回生,真是一件令她感到高兴的事情。
梅森看看宋零诺的表情,说:“好,那你加油。”
她没和宋零诺讲这是个政治任务。很多人都不愿意浪费时间碰的公关项目,让年轻女孩如此高兴,梅森觉得没必要打破这份快乐心情。
宋零诺不会想到,这个项目之所以得以被重启,是因远在北京的一位女性领导人需要让丈夫感受到被在乎,而她之所以能获得机会进入这个项目,是因她的岗位很初级,老板将她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这种政治任务中,成本相对低廉。
宋零诺带着所有资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然而开心了还不到三分钟,她的好心情就被浇了一盆现实的冷水:刘辛辰发来一条微信,提醒她去和曾雾沟通CMI要做的广告战役消费者调研问卷。
之前被姜阑钓鱼,梅森很不高兴。这次调研原本只做广告战役的事前事后测试,但在实际设计调研方法和问卷时,梅森为了表达不满,特地将姜阑此前不同意做的广告内容测试也一并加入。调研方案发给品牌中心,姜阑明知梅森的用意,却没有反对,只是提醒梅森,问卷问题和调研结果将由CMI在调研前后和负责广告创意的摄影师做沟通。这一封回复,让梅森几乎怀疑,这是否才是姜阑的终极目的?而这个工作任务,只能落到宋零诺的肩上。
姜阑当初挖的坑,宋零诺既然跳了进去,那就得自力更生地爬出来。她承诺的事情,她必须完成。
「女人是什么」的广告战役计划于7月15日在全渠道媒介上线,选择这个日期,显然是品牌中心为了同步借力曾雾个人摄影展的公关传播。曾雾太大牌了,品牌不可能不打招呼就直接做调研,更不可能做完调研让他直接接纳反馈。因此在进调研部署阶段前,宋零诺必须让曾雾事先同意所有针对他广告创意的问卷问题。
宋零诺不想多说,简单回复刘辛辰:“好的。”
刘辛辰:“友情提醒:这件事情你代表的是品牌方,你是甲方,他是乙方,你没必要怕他。”
宋零诺很想问问刘辛辰,经历了挖坑事件后,她还能相信刘辛辰的“友情提醒”吗?而且刘辛辰凭什么就认定宋零诺会怕曾雾?
宋零诺还是回复简单的两个字:“好的。”
宋零诺的回复态度让刘辛辰察觉到她的情绪。经历过跳坑一事,拥有着高级冷漠感的宋零诺明显不再把刘辛辰当做一个值得信任的工作伙伴。
去和姜阑汇报工作时,刘辛辰最后没忍住问:“阑姐,为什么一定要宋零诺负责去和曾雾沟通?我做这项工作也可以,就是辛苦点麻烦点而已。”
姜阑不解释,只说:“为了更高效地达到结果。”
当初曾雾要求姜阑销毁三号棚的监控录像,姜阑照做。调出录像销毁之前,姜阑看了两个摄像头不同角度的记录。姜阑对探索他人隐私没有兴趣,她是出于职业化的自我保护:她必须知道经她之手销毁的是什么。
看过监控之后,姜阑认为没有比宋零诺更适合让曾雾低头的人选。
老板没有义务向下属解释一切决定,刘辛辰只能接受,“可是阑姐,宋零诺不信任我了。我还在指望孵化她呢,她是我在公司内的头号种子。”
姜阑说:“信任是流动的,你做好自己该做的,就会重新获得她的信任。”
刘辛辰思索着这句话,从姜阑办公室出来,回到位子。她想了想,公事公办地给宋零诺发去又一条提醒。
刘辛辰:“「女人是什么」的最终成片我发邮件给你了,你找曾雾之前,再看看。”
宋零诺点开邮件中的链接。
八张静态广告图,一条三十秒的视频。
宋零诺一张张点过去,然后,鼠标停在“高潮是什么”这张不动了。
她见过这张的未修小图,但这张成片的感觉又与那张小图大为不同。曾雾没动模特。宋零诺的头发,脸,身体,表情,全然未修。曾雾动了除模特之外的所有。
宋零诺的思绪不受控制,有些记忆猛地闯入脑中。
……
摄影棚的纯白布景板前,她的灵魂回壳,下巴被两根很硬的手指捏着,男人说:“就是这个状态。现在进拍摄。”
她感到他身体的炙热,她一动也动不了。
男人的手指松开她的下巴,很缓慢地向上移,指尖温柔地掠过她的眼角,抹去她在高潮时溢出的泪水。
她闻到了他指根处浓郁的稻梗气味。
……
宋零诺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她在想些什么?
她从微信联系人中找出曾雾,发消息过去:“曾老师您好,「女人是什么」广告战役我们需要做消费者调研,并根据调研反馈优化下次的传播创意。我需要和您确认涉及到广告创意的问卷问题。”
曾雾没回复她。
十几分钟后,他直接拨语音过来。
宋零诺接听:“曾老师。”
曾雾问:“你什么时候需要?”
宋零诺本能地抗拒这项工作任务,所以她一直拖到了不能再拖的今天,“我等一下把需要您确认的部分发给您,希望您今晚可以抽空看一看,最迟明天早上给我回复。可以吗?”
曾雾说:“我忙。没空。”
宋零诺没料到他的拒绝这么干脆,大牌就是大牌。她斟酌措辞:“只需要花费您二十分钟左右,不复杂的。”
曾雾说:“你带着文件来找我,当面过,我直接给你反馈。”
宋零诺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那边就挂断了。
紧接着,她收到曾雾发来的微信定位和时间,是一家餐厅,以及晚上七点。
曾雾说忙和没空,是真的忙和没空。个展开幕在即,为了宣传,他不得不接受一些媒体采访。今天排了五家,三家国内的放在下午,还有两家海外的放在晚上和半夜。
品牌方有工作要曾雾配合在明天早上之前完成,他就只能挤出晚饭时间。既然占了他的晚饭时间,那么宋零诺也别想以逸待劳。
把资料通过微信传给他,等着他远程给她确认?不可能。
宋零诺在晚高峰期间坐了八站地铁,又步行了九百六十二米,卡着晚上七点赶到了曾雾指定的餐厅。
这是一项工作任务。
她是甲方,他是乙方。
她没必要怕他。
宋零诺站在餐厅门口给自己洗脑打气,然后走进去。她忘记问问自己:什么样的甲方会这么辛苦地赶来见乙方?
这是一间有点高级的餐厅。
引位的服务生问宋零诺有预定吗?宋零诺试着报出曾雾的名字。服务生了然,带她走进去。
窗边角落处,一张四人桌,曾雾坐在里侧。
宋零诺走近,“曾老师。”
曾雾抬眼。
熟悉的犀利,熟悉的压迫感。
宋零诺真的不懂,她今晚不是模特,现在也不是在公司的摄影棚,她为什么还是那么抗拒他?
入座前,她犹豫了几秒。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坐在他对面的位子,因为那会全程面对他的目光。她更想坐在他旁边,那样她不需要看他,但她又不是他的女朋友,她不能直接坐他旁边。
宋零诺坐下来。她从包里掏出打印好的资料,放在餐桌上。
曾雾开口:“先点吃的。”
宋零诺说:“哦。”
她打开菜单,先看价格,翻了几页之后又翻回来,轻指一份最便宜的主食色拉:“我吃这个就好。”
曾雾瞥了一眼。
这是为了给他省钱?还是为了管理身材,以便下次继续参加拍摄casting,争取赚钱的机会?还是两者兼有?
曾雾将酒单推向宋零诺,“喜欢喝什么?”
宋零诺没看,因为她看也看不懂。可笑的自卑与自尊又在作祟,她不想让他认为她不会点酒。宋零诺想到季夏曾经教过她的话,回答:“我喜欢喝甜的,或者贵的。”她默认曾雾一定会帮忙点便宜的甜酒,这是一顿工作餐,他没必要点贵的。
曾雾面无表情。
这是和多少个男人约过会,才能总结出来的测试话术?前半句考验男人的体贴程度,后半句考验男人的自大程度。真是很老道。
曾雾叫来服务生,点菜,点酒,然后拿起桌上的资料,花了三分钟草草扫过和广告创意相关的问卷部分,说:“我确认。”
宋零诺迟疑:“我再给您详细解释一下吧?”这个男人怎么会确认得这么痛快?他真的看完了吗?
曾雾说:“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误解?时尚商业摄影的本质是促进销售,我的工作本质是赚钱。这次调研的反馈是为了让你们的品牌更好卖,我会有什么意见?”
如果她以为他有艺术家的清高,那真的大错特错。如果他有那份清高,那么他当年就不会从事这一行。在他的世界里,现实、稳定的选项远比艺术、纵情的创作更有价值。
宋零诺收回资料,“哦。好的。”他讲的道理很有逻辑,她记在脑中,以后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但是他为什么要她特地跑一趟,直接在微信上和她确认不就好了吗?
菜上桌,服务生来侍酒。
宋零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点都不甜。她抬眼看向曾雾,每个人对甜度的感知都不同,这是他味觉中的甜吗?
她的目光随即落下来,停在他搭在杯座的手指处。这是按下快门的手指,这也是令她控制不住地溢出眼泪的手指。
一股若有若无的稻梗气味弥散在她与他之间。
宋零诺一瞬想问:你为什么要花不必要的钱购买我的授权?你为什么不请我去看你的个展?
曾雾的手指微微一动。
宋零诺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她立刻错开眼,转头望向窗外。
曾雾抬动目光,看向宋零诺。
餐厅的光线比摄影棚的灯光要暗,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有饮酒后的湿亮。
那抹湿亮,让他的记忆变得鲜活。
……
女人的手掌紧紧地按在他胸口。
他的手指松开她的下巴,很缓慢地向上移,指尖温柔地掠过她的眼角,抹去她在高潮时溢出的泪水。
她好像一动也动不了。但她轻轻地嗅了嗅他的指根。
在后来按下快门时,他的指间似乎仍然缠绕着她那一刻所遗留的微烫呼吸。他的镜头微微一抖,他感到了一瞬失控。
……
曾雾收束回忆,低头看表,告知宋零诺:“我还有事忙,要先走。”
宋零诺转回头,很配合地点头:“我也吃好了。”
明明她点的色拉还有一大半。
曾雾正要叫买单,就听她讲:“这顿饭钱,我们AA吧。”
他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他熟悉的强烈自尊。他没反对,“OK,我去下洗手间。”
从洗手间走到餐厅服务台,曾雾叫服务生拆单,然后将其中的酒水单先买了。
走回餐桌的路上,他想到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执意不肯接受郝翠雪对他的资助,他强烈的自卑与自尊不允许自己平白无故地受人怜悯。后来他要给郝翠雪还钱,郝翠雪没收。郝翠雪教他:“你不需要偿还我。你只需要用要偿还我的去帮助其他人。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受助者。”
宋零诺很缺钱,但连这顿饭都要同他AA。她的自卑与自尊,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没变过。她能够接受价值交换,但她不能接受平白无故。
曾雾完全可以像郝翠雪当年教他一样地给宋零诺讲同样的话,让她知道AA没必要,偿还没必要,当她将来有一天具备能力时,她可以直接去帮助更多人。
但曾雾不会对宋零诺讲这些。
因为他不是她的老师,不是她的前辈。他也无意于成为她的老师,她的前辈。他绝不会让她将他定义在这两个角色上。
如果宋零诺想要和他AA这顿饭,那么曾雾就和她AA这顿饭。
服务生来买单,曾雾用手机付款,然后将只有餐费的水单捏成团,丢进酒杯中。他向宋零诺出示手机屏上的支付数字:642元。
宋零诺顿时觉得肉疼,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微信转账321元给曾雾。
曾雾收款,起身离开。
宋零诺伸手按住桌上的资料,感到打工上班真是太糟心了。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任务,她还要自己倒贴巨款吃一顿工作餐。
收拾了一番情绪,宋零诺发微信给刘辛辰,让她放心:“曾老师已经确认了。”
刘辛辰:“确认的邮件或者微信聊天截屏有吗?我存个底。”
宋零诺没想到这一点,果然还是品牌中心的人心眼最多。她回复解释:“他今天太忙,我被要求在他晚饭时间来和他当面过文件,他是口头和我确认的。”
刘辛辰:“那也只能这样了。”
刘辛辰:“友情提醒:你在晚饭时间出外勤,记得开张发票,回公司填外部招待费,让你老板批,有理有据的情况下最多可以报销两百块。”
这个友情提醒真是帮了宋零诺的大忙。
打工上班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没那么糟心了。
宋零诺请服务生帮忙开晚餐发票。
服务生问她要了公司抬头信息,很快开出来给她。
在昏暗的光线下,宋零诺仔细确认发票右下角的金额数字:9842元。
宋零诺指出问题:“不好意思,发票金额开错了,要麻烦你重新帮忙开一下。”
服务生核对之后回应:“不好意思女士,金额没有错。您和曾先生今晚用餐,餐费642元,酒水9200元。”
宋零诺愣住。
服务生又重新打了一张完整的水单给她:“女士您看看。”
宋零诺接过,看向水单最下方的那瓶酒的价格,确实是9200元。
甜的,或者贵的。
曾雾选择了贵的?
宋零诺深深深呼吸。不过短短一顿饭,曾雾就成功地将她欠债的数额从五万元提升到了五万四千六百元。
第27章 . 不意外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