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起眉,“你指的是,上一次宋零诺需要现场工具,然后我允许她用我当工具的事情?”
真要讲隐性压迫,到底是谁压迫谁?他从十八岁起师从郝翠雪这样的女性学画,他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女人?
姜阑一愣,随即笑了。她边笑边说:“抱歉。是我过度防卫了。”
晚上八点,宋零诺收到制片老师的通知,她获得了这一季“无畏WUWEI”商业广告拍摄的工作机会。
制片给出的报价不是三千块,也不是五千块,是四千块。
而且还是预付。
宋零诺不敢置信。
她先道谢,然后确认接受这份工作,最后才试着询问对方:“老师,请问我可以知道这次模特的选择标准吗?”
制片老师:“品牌主理人很喜欢你。同等合适的模特当中,你最便宜。”
宋零诺翻看微信对话,曾雾没有回复她的那条消息。她能得到这份工作机会,有没有任何一丁点可能是因为她真诚的表态?
拍摄日在八天后,和上回一样是个周五。
这一次的宋零诺却和上回不同,她已经有了拍摄经验,会做出更好的准备。她按照网上的知识采购食物,安排自己接下来一周的三餐,确保每天总热量的摄入不会超限。接着,她提前七天去和梅森沟通这一次的拍摄工作,并将下周五的工作提前摊进这七天之内,这样她就不会再像上回一样累到水肿,避免自己在拍摄日当天状态糟糕。
梅森听完宋零诺的请求和她对工作的规划想法,同意了。年轻女孩想得很完善,一次比一次有进步。梅森前两天和戴培敏吃中饭的时候还讨论过宋零诺这个案例,她在公司的中台部门做着一份固定工作,同时运营个人小红书账号为公司品牌做软性曝光,同时还兼职做公司品牌的商业广告模特,这些是梅森和戴培敏这一代职场人没办法想象的事情。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殊性,这个时代赋予了年轻人更多的平台与机会,只要年轻人能够抓住,那么市场经济就会奖励那些敢做、会做、做得好的人。
要说运气,梅森承认宋零诺也有,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分运气的背后并不是天降的成就,而是需要成倍付出的时间和努力。如果没有相对应的付出,运气只会反噬。梅森始终认为宋零诺最该感谢的人,是她自己。
但同时,梅森也提醒宋零诺:“你还年轻,需要分清主次,也需要判断自己中长期的职业目标到底是什么。你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你的中长期职业目标上,明白吗?”
宋零诺很认真地说,“我明白了。谢谢老板。”
她的长期职业目标是什么?曾经她想过一次,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季夏这样成为一家公司的老板,成为一个能够影响她人的女性领导人,当时她觉得自己可真是太敢想了。但是年轻人怀抱梦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拍摄前一晚,宋零诺为了保证充足睡眠,十点就已上床关灯。然而她辗转反侧近两个小时,找不到一丝睡意。
黑暗中,宋零诺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她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这个毛病叫做“身心欲望驱动她胡思乱想但自卑自尊阻止她胡思乱想”。
后来宋零诺打开手机,抱着被子读近期的调研报告。疫情爆发七个月,国内的实体零售走上了缓慢的复苏之路,品牌开新店选址的调研项目也在CMI的工作职责之内。
读了多久,宋零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宋零诺也不知道。
宋零诺只知道她又在做梦。
一望无垠的稻田中,宋零诺跨坐在男人身上,她再一次产生了她正在主宰他的幻觉。
他身体的气味让她沉迷。她伸手折断稻梗,稻梗的气味与他的气味混杂在一处,令她的沉迷成倍加重。
她低下头,半长的发扫过他的脸。他身体的温度让她难以忍耐。
前方一道白光闪过,背景瞬间变成了摄影棚。耳边是快门按动的响声,摄影灯的光亮一下接一下地闪痛她的眼睛,身下的男人消失不见,她听见有人冷笑着说:
“用过一次,还不够吗?”
天蒙蒙亮,宋零诺被梦惊醒。
起床洗漱时,宋零诺看见镜中自己泛红的脸颊。梦里的渴望是那么急切又是那么真实,她向前倾身,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冰冷的镜面。
宋零诺,你清醒点,你职业点,这是一份难得的工作机会,你把它当成什么了?
早上八点,宋零诺准时抵达摄影棚。还是上回的造型老师,还是上回的摄影助理们,甚至连早餐的餐车都和上回一模一样。
上次给她东西吃的那位摄影助理好心问她:“你今天吃早饭了吗?”
宋零诺点头,她不能再犯和上次同样的错误,她坚决不能让曾雾认为她有一丁点不职业的表现。
造型老师一边让助理给宋零诺弄头发,一边将她的肩膀扳正,“别乱动哦。你今天看起来比上次气色好很多。”
宋零诺听到这个评价,心中松了口气。
不知道曾雾看见她,会不会也有一样的感受。
八点五十,曾雾抵达现场。九点整要开工,他用十分钟检查助理们的布光和试光效果。
宋零诺悄悄看向男人,然后又悄悄地在他四周打量一圈。
任鸿今天没来,真是万幸。刘辛辰不需要再为了小红书内容额外花钱购买别的摄影师进行BTS跟拍服务,宋零诺也不需要面对被她“渣”了的任鸿。
胡思乱想中,宋零诺听见造型老师说:“摄影师叫开工,你应该过去了。”
今天拍新一季的「女人是什么」,梁梁进行设计刷新,使用了八条全新的slogan,和上一次全然不同,拍摄创意也和上一次全然不同。
但摄影师对现场工作的高标准、严要求、快节奏没有任何变化。
拍摄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
曾雾叫停,放下相机,看向宋零诺:“你什么情况?这种状态也出门工作?”
二十分钟,一张片都出不了,她整个人的状态和上一次大相径庭。上次起码是到了最后一组片子才出问题,今天居然从一大早就拍不下去。
宋零诺面对男人的压迫感与周围工作人员的目光,迫使自己镇定,“我可以再试试吗?”
曾雾不耐烦地皱眉,重新拎起相机。
五分钟后。
曾雾再一次扔下相机,叫助理把上一次的成片和这一次的现场原片给宋零诺自己看。
助理知道他的脾气,和宋零诺解释:“你看你上回拍照的情绪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状态不太对。曾老师需要你上回的情绪,你想办法调整进入一下,好吗?”
宋零诺无声地看着液晶屏幕上的对比照片。
她想到郝翠雪的话。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曾雾等了两分钟,耐心到顶了,脾气也上来了。他右手用力地敲了敲工作台,“这就是你对摄影的尊重?这就是你对赚的每一分钱的尊重?这就是你对工作的尽力?你让所有的现场工作人员陪着你玩?”
没做好工作被他骂,宋零诺不觉得委屈。但被他像这样误会,宋零内心深处萌发出巨大的委屈感。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该怎么解释?上一次她的状态是因强烈抗拒,而强烈抗拒的本质是他对她的极致吸引。这一次她忠于自己的情绪,对他不再强烈抗拒,可她要怎么才能调整进入上次的状态?
宋零诺鼻头发酸。
曾雾的目光很凶:“要哭?在这间棚里的人,都对得起他们的职业。你要哭,就滚出我的摄影棚去哭。”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
她以为这次不会再让他认为她不够职业,但她所有的准备都是笑话。这是一份难得的工作机会,她为此做出了所有能做的努力,她要让自己最终变成一个笑话吗?
这一刻,宋零诺的自尊压过了自卑。她顶着他很凶的目光,倔强地说:“我没有要哭。我也不会滚出去。我上次没有滚,这次就更不会滚。”
曾雾说:“不滚就进状态。”
宋零诺说:“必须是上次的状态吗?你作为摄影师就只会重复拍摄同一种模特情绪吗?”
周围能听清两人对话的工作人员不禁面面相觑。年轻模特显然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种公然挑战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曾雾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宋零诺豁出去了,“郝老师上次和我讲摄影的时候说过,一名卓越的人像摄影师能够通过转译模特的不同情绪来表达自己的创作内核。你要拍「女人是什么」,你要拍‘无畏’,那请问女人的‘无畏’就只能由一种情绪来表达吗?我能不能有其它的情绪表达‘无畏’的精神呢?”
曾雾并没有如周遭工作人员预测中的那般当众动怒。
他盯着年轻女人,她居然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搬出郝翠雪的话当救兵?
曾雾压着脾气,问:“比如?”
宋零诺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比如,我喜欢上了一个可能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人,但我还是选择忠于自己的情绪,我认为我很无畏。”
谁?
任鸿吗?
她终于知道任鸿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人了?
曾雾冷笑,示意周围的工作人员进入拍摄准备。他对宋零诺点了一下头,“行。你对着我的镜头,按你描述的这种情绪表达你的无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两分钟,五张片。”
第39章 . 分期购买,考虑一下
五点整,拍摄准时收工。
宋零诺换完衣服出来,像上回一样和现场的工作人员依次道谢。她没看见曾雾,不知道男人去哪里了。宋零诺犹豫了一下,决定等等,上次拍摄结束她太累,没同男人打招呼就走了,这次她理应在走之前和他当面道谢并道别。
曾雾的助理们在收尾工作。
一位助理在补拍产品细节图,用做后期素材;一位助理在电脑前整理今天拍摄的所有照片。
宋零诺轻步走到后者身旁,不掩好奇地看向电脑屏幕。助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身边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
宋零诺不好意思地对人笑笑,礼貌地问:“请问我可以看看吗?”
年轻女人此刻的态度让助理觉得匪夷所思。在这间摄影棚里,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事情吗?她敢当众挑战曾雾的统治权威,而曾雾居然允许自己的权威被她挑战,在她用自己所理解的无畏情绪进行镜头表达之后,曾雾更是任由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全天的拍摄工作。
助理让出一部分屏幕前的身位给她。他找不到理由拒绝这个能够对曾雾为所欲为的女人的请求。
宋零诺像发掘新大陆一样地观察助理的操作。屏幕上的专业图像处理软件是什么,宋零诺不懂,她好奇选片的标准是什么。
助理瞥见她的目光,解释说:“这些星级代表曾老师在拍摄时对照片的满意程度,后期选片通常会在他标了四星和五星的照片中做最终确认。”
那些三星、二星、一星和大量没有星星的照片,则被助理拖去另一个文件夹。宋零诺看着光标在不同的界面切换,在助理翻到某一张没有星星的照片时,她忍不住发表观点:“这张照片也很好看。它怎么没有星星呢?”
助理的动作停了一下。摄影师对照片的选择会综合考虑模特、产品、光线、后期处理难易度等多种因素,而宋零诺对照片的选择只聚焦在人像好不好看。助理试着和她解释:“你看,这张照片的裤腿虚焦了,选这张的话我们还要再找人补拍一张同样动作的照片进行产品部分的后期替换,会产生不必要的额外工作量和成本。”
宋零诺再一次不好意思地笑笑,为自己的不专业。但她真的很喜欢这张没有星星的照片,她问:“请问这张照片的小图能不能给我呢?我想留个纪念,不做任何公开用途。可以吗?”
助理继续解释:“这涉及到摄影师对作品的版权,一般情况下职业模特是不会提……”
但他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曾雾的声音:“给她。”
助理起身,让出位子,“曾老师。”
曾雾示意他去帮另一个助理完成产品细节图的拍摄工作。助理依言离开工作台。
男人一出现,宋零诺立刻感到拘谨,自己凑在电脑前看照片的行为似乎是一种越界,她在侵占他的专业和私人领域。她忙说:“对不起,我之前并不知道不可以这样索要照片小图,我现在不需要了。”
曾雾说:“我说了给你。”
男人的视线对着电脑屏幕,宋零诺打量他的侧脸,无法通过他的表情探究出此刻他在想什么。事实上,自从早晨她当众挑战他并完成了他要求的“两分钟,五张片”之后,她就一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那之后的拍摄变得异常顺利,他并没有降低标准,但他明显认可了她的情绪和状态。
虽然曾雾在拍摄工作中要求严苛,但宋零诺一看到这些照片,就觉得只有他镜头下的她,才是她。
她在这些照片中,是活的。
曾雾感受到女人的目光,转头。下一瞬,宋零诺立刻错开目光,瞟向电脑,假装她并没有在看他。
这是似曾相识的场景。之前有过两次。一次在餐厅,她在看他,但当他看向她时,她立刻错开目光,瞟向窗外。还有一次在展厅,她和他的目光隔空相触,然后她立刻错开目光,瞟向门口。
如果一次是错觉,两次是错觉,那三次呢?
曾雾没问她为什么要装作不看他,只问:“除了这张之外,你还有喜欢的吗?”
宋零诺点点头。她没办法说出真实想法,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请他允许她复制所有照片用以纪念她在他镜头下的样子。
曾雾的右手离开电脑触控板,示意她操作,“将你喜欢的照片做上标记。”
宋零诺迟迟不动,她并不会使用这个专业软件。
曾雾问:“不会用?”
宋零诺又点点头。
她看见男人在工作台上翻了翻,找出一张纸,一支笔,摆在她面前。这是要干什么呢?
曾雾说:“按上下键切换照片,看到你喜欢的,把文件名的数字抄在纸上。这个会吗?”
宋零诺再一次点点头。
曾雾看向屏幕。
照片被宋零诺从头翻起。
照片中,年轻女人的无畏并不仅是单纯的喜欢,还裹杂着原始的欲望,这种情绪饱满而富有生命力,在拍摄过程中穿透他的镜头,真切地传递给他本人。
按下快门时,如果不是知道宋零诺心有所属,如果不是还记得上一回在布景板前她是如何强烈抗拒地推开他,曾雾几乎要认为她口中说的那个喜欢而得不到的人就是自己。
曾雾的目光定在屏幕上,脑中想的却是前面拍摄一结束,他立刻走出棚给郝翠雪打的那个电话。
当时他问郝翠雪:“上次任鸿带宋零诺去看我个展,您在现场都和她说什么了?”能教得宋零诺在拍摄现场照搬话来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