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翠雪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
曾雾说：“我今天又拍了她，新照片我发给您看。”一边说，他一边发宋零诺的照片给郝翠雪。
郝翠雪看后，又问：“你想让我看什么？或者说，你想让我看出来什么？”
曾雾不说话。
郝翠雪说：“上次我问你的两个问题，你有答案，但你没回答我。今天的这两个问题，你也有答案，你可以继续不回答。”
曾雾瞥向桌上的卡纸。
宋零诺一直在仔仔细细地抄文件名，一行接一行，没完没了。她就那么喜欢他镜头下的自己吗？她就那么喜欢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吗？
郝翠雪的话就在他耳边。
那话迫使曾雾直截了当问出口：“你就这么喜欢吗？”
宋零诺翻阅照片的神态专注又认真，眼里有光，光说明了一切。她回答：“嗯。很喜欢。”不只很喜欢照片，还很喜欢拍照片的他。
曾雾又问：“拍摄的时候，你想的人是谁？任鸿吗？”如果是的话，他不介意今天破例对她的智商进行扶贫帮困。
宋零诺写字的动作一顿，飞快摇头：“没有哦，我没有在想任老师。我不喜欢任老师。我也不喜欢任老师给我拍的照片。”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样讲会不会让他也觉得她很“渣”？上个月还和任鸿手牵手被他看见，这个月就不喜欢人家了？
她重新看向男人。
她还是分辨不出来男人此刻的表情是在想什么。
宋零诺将手中的笔握得紧了些，试图补充解释：“我……是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任老师，让他误会了，是我的问题。上次去看展，我也没想到他会拉我的手，但我很快就和他说清楚了。”这样讲，他能明白她的意思吗？
曾雾突然觉得一阵可笑，他问的都是些什么可笑而愚蠢的问题，他到底是要寻找什么答案？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喜欢一个人可以很快，不喜欢一个人同样可以很快，甚至连这种喜欢到底是不是真的都不能在一开始就确定。梁梁说得没错，他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而他居然会为了她在拍摄时说的一句话、她在镜头前的一场表现而翻来覆去地想――她喜欢的人有没有可能会是他。
他又感到烦躁，“抄完了吗？”
宋零诺其实还没抄完，但男人的语气让她懂得见好就收，她轻轻将纸推向他，“请问会太多了吗？”
整整三分之二张纸，曾雾看了几秒，一时没忍住，问出一个比先前更加可笑而愚蠢的问题：“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你小红书头像不用之前我拍的照片？”
宋零诺眨眼。她之前没有得到授权，能随便用他的作品吗？她问：“我可以用吗？”
曾雾说：“我有说过不可以吗？”
宋零诺努力按捺住开心，“谢谢你。”
曾雾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扬起的嘴角。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这么容易就能满足吗？一些喜欢的照片，一个足以引人羡慕的社交媒体头像，就可以让她这么开心吗？如果她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开心程度会变成什么样？
他问：“你casting那天说你最近又缺钱。你缺钱做什么？想要买东西？”他想到她小红书的评论区。
可是宋零诺的目光变得飘忽，她的回答很敷衍：“嗯……嗯。我会自己努力买的。”
曾雾看着她这模样，又想冷笑。
真要自己努力买，时间和精力不应该全部放在赚钱这件事上吗？钱都没搞到，还有空去喜欢一个得不到的男人？如果他在她这个岁数一天到晚都在浪费时间精力喜欢这个或那个，他能赚到今天赚的这些钱吗？但他不是她的老师，他也不是她的前辈，他不会同她讲这些道理。
他问：“东西很贵吗？”
宋零诺的回答还是很敷衍，“……嗯。”
曾雾的烦躁程度又提高一档，“很贵是多贵？”
宋零诺看着工作台上抄着照片编号的卡纸，“是按小时收费的， 平常五万块一小时，特殊情况十万块一小时……”她明明可以不回答的，可她此刻的情绪还是驱使她回答了。
曾雾简直无语。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喜欢些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什么东西能贵到这么离谱？现在的她要努力到什么份上才能买得起？
曾雾起身，收起宋零诺抄好文件名的纸，准备彻底结束工作。
时间不早了，他并没有打算让制片开他在棚里的超时加班报价。十万块一小时，姜阑没那个预算。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顿了顿。
有什么东西，平常五万块一小时，特殊情况十万块一小时，和他的工作报价一模一样？
而这个荒谬的念头一旦出现，就无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且令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想到她三次错开的眼神，她坚持要吃饭AA以及分期还债的自卑和自尊，还有她那晚站在巨幅广告画面下的街口，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又想到今天拍摄时她倔强的语气、她说的话、她面对他的镜头所表达的无畏情绪。
曾雾低眼看向年轻女人。荒谬吗？离谱吗？要问清楚吗？
这时，宋零诺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红了脸。拍摄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她早就饿了。她连忙起身，准备道谢并告别。
曾雾却说：“想吃什么？”
宋零诺愣了下，他是要和她一起吃晚饭吗？他问着话，转身向外走。她只能跟上去。
到了电梯口，曾雾又问了一遍：“想吃什么？”
宋零诺有点开心，但又有点不解。他对每个合作的模特都这么好吗？不仅送照片，还一起吃晚饭？
她很想问，但缺少一点勇气。
宋零诺顺从内心对食物的欲念，“我想吃火锅，或者烤肉。”她连续控制了七天的饮食，就盼着今晚工作结束后能吃一顿高热量的饭。
一直到烤肉店坐下，宋零诺才有了真切的实感。她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他倒了杯水递给她，“今天这顿饭，你也要AA是吗？”
宋零诺点头。他怎么这么了解她？所以才选了这家很平价的餐厅吗？他那么爱花钱，来这样的餐厅吃饭不会很难受吗？
曾雾扫描餐桌二维码，说：“想吃什么？”
宋零诺说：“我想吃牛肉。还有蔬菜。”
曾雾问：“牛肉要哪一种？”
宋零诺其实可以自己扫码点，但她并不多计较，回答了他的问题，顺便还问：“蔬菜的话点拼盘可以吗？”
曾雾说：“好。其它的我看着办？”
宋零诺点头――即使男人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因为他一直低眼看手机屏幕。这段点菜的时间刚好能让她毫无负担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她无所顾忌地看他，从脸，到下巴，到喉结，到肩膀，到胸膛，再到手指。
她想到了昨晚的梦。
宋零诺耳根发热，重新将目光移上去。这一移，就撞到他正视的目光，他什么时候点完的菜？
她立刻错开目光，望向别处。
曾雾盯着她。
那个要问清楚的问题，已不必再问了。这是她第四次假装自己没在看他，而刚才她目光中裹杂着的欲望，和今天面对他镜头时的如出一辙。
年轻女人要努力买的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很贵的东西――是他。
曾雾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荒谬和离谱都不足以形容这件事。现在的年轻女性都像她这样吗？直接物化男性？给他脑门上贴价签？这是新世代女性对传统两性关系的抗议和反叛吗？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想买他？宋零诺真不愧是梁梁钦点的品牌精神代言人。她对他的念头完美诠释了“无畏”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肉和菜陆续上桌，男人很熟练地烤肉，再将烤好的肉一片接一片地扔进宋零诺面前的餐盘中，全程沉默。她感到男人是有脾气的，但她不明白又是什么事情惹到了他。
宋零诺只能一片接一片地吃肉。他和别的合作模特吃饭也会这样照顾对方吗？她很想问，但还是缺少一点勇气。
过了会儿，宋零诺问他：“你不吃吗？”
男人终于开口：“我没名字吗？”
宋零诺说：“哦。”
她重新组织语言：“曾雾。你不吃吗？”叫他的名字对她而言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这样的氛围中，她这样叫他显得很亲昵。亲昵是被允许的吗？
曾雾将烤盘上的最后一片肉扔进她盘子里，“宋零诺。”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宋零诺的心跳了跳，“嗯？”
曾雾说：“分期购买，考虑一下。”
宋零诺一头雾水，“嗯？”
曾雾说：“你会分期还钱，你不会分期购买？你要自己努力买的那个东西，考虑一下分期购买。”
否则按她目前的赚钱能力，猴年马月才能买到他？
宋零诺惊讶极了，她就没想到这个聪明的好办法。这就是既喜欢赚钱又喜欢花钱的人的脑子吗？惊讶过后，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她目前的赚钱能力有限，但她并不愚蠢，他怎么会突然讲起这个？
宋零诺想了想，“但是有可能我想买的东西是没办法分期的。”
曾雾说：“你问过了吗？”
宋零诺摇摇头。
曾雾说：“去问。”
吃完饭，还同上回一样，曾雾买单，宋零诺微信转钱给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这回是真的要告别。
宋零诺看看时间，决定去坐地铁，“曾雾。我走了。”
曾雾看着她：“你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宋零诺对上他的目光。
她拍了一整天“无畏WUWEI”，她应该再多一点勇气。
宋零诺将埋了一个晚上的心里话问出口：“你对每个合作模特都这么好吗？你会给对方送照片吗？”
曾雾说：“不会。”
宋零诺问：“你会结束工作之后和对方吃晚饭吗？”
曾雾说：“不会。”
宋零诺问：“你会在吃饭时照顾对方吗？”
曾雾说：“不会。”
宋零诺点点头，“好的。那我走了。”
曾雾没再讲话，任她自行走去地铁站。
宋零诺刷手机二维码过闸机，仍然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怦地乱跳。她刚才之所以落荒而逃，是因为害怕自己过度解读、自作多情。一进车厢，宋零诺就打开微博，搜索一个半月前刘辛辰转发给她的那篇博文。
“……模特和摄影师，在这件行为艺术作品中是co-creator的关系。而模特的名字在上方，摄影师的名字在下方，这又隐喻了什么？……”
宋零诺曾经读过这段话，但现在重读，感受则全然不同了。她点开上次根本没有看的评论区，最高赞的评论在嘲讽零诺时尚的野心，次高赞的评论写着“这件单厅展出的作品不是摄影师的告白还能是什么？”
她攥着手机的指盖泛白。她回忆起那间展厅，那幅作品，还有他看向她那张照片时的目光。
宋零诺，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Beto的解读是真的？
回到家，宋零诺先去卸妆洗澡，她需要冷静。
洗完澡出来，她看看手机，有一条未读微信。
曾雾：“到家了吗。”
宋零诺顿时觉得自己白白洗澡冷静了。她抬手揉揉自己热度再度上升的耳根，打字回复：“到了。”
对方不再发文字。
大概过了十秒，宋零诺开始收到男人发来的图片。一张接着一张，每张的大小在三到六兆之间，一共六十八张。
是她今晚抄在那张纸上的喜欢的照片。
宋零诺一张张点击原图，保存，等全部接收完，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男人没再发任何消息。
“分期购买，考虑一下。”
“你问过了吗？”
“去问。”
宋零诺看着手机屏幕。照片里的她无畏地喜欢着掌镜的男人，照片里的她没有那可笑的自卑与自尊。
宋零诺关掉图片，计算近期工作外的收入。小红书饮料软性植入一千元，商业模特四千元，总计五千元。
五千元扣完税分作两半，一半用来照顾奶奶，一半用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宋零诺确认时间，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点得按男人的加班时段报价。一小时十万块，平均一分钟一千六百六十七块。她的欲望资金池足够购买他一分钟。
太奢侈了。
宋零诺，你在奢侈品行业工作了大半年，购买的第一样奢侈品居然是这么贵的男人，你可真是太奢侈了。
她没再多想，回到微信对话框，点击“＋”，选择“转账”。
屏幕亮起，有新消息提醒。
曾雾拿起手机解锁。
宋零诺：“[转账]请收款”
曾雾点击，转账金额是1元，转账附言写着：“可以打一分钟的电话说个晚安吗？”
他皱眉，盯着这一块钱。这个女人还能更抠门吗？还能更气人吗？想买他的念头就已经足够气人了，而她居然嘴上说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实际上只肯出一块钱买他？他再自降身价，能降到这个份上？
下一秒，又跳出一条新消息。
宋零诺：“[转账]请收款”
这回的转账金额是1666元，转账附言写着：“不好意思，刚才太紧张了，数字只打了1就手滑点了转账，又是指纹确认，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曾雾真是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宋零诺真的想把自己从窗户上扔下去。她要是曾雾，她会直接拉黑她自己。
五秒后，微信提示新消息。
曾雾：“[转账]已被接收”
一共两笔转账，宋零诺默默地等他接收第二笔，但等了十来秒，对面都没有动静。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加一条提醒，曾雾的微信语音就打过来了。
宋零诺立刻接起。
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不出情绪：“分期购买，先买我一分钟？”
宋零诺的心跳快得不像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对他有这个念头的？她说：“嗯。”又善意提醒对方，“……我刚刚转了两笔给你。”明明花钱的人是她，但她莫名理亏。可是在理亏之外，她又有着隐秘的快感，花这笔钱的行为本身令她获得了不可言说的巨大愉悦。
曾雾说：“嗯。”
宋零诺问：“你不收另一笔吗？”
曾雾说：“打折。”
打折能打到这么低吗？宋零诺的心跳得更快了，“一分钟吗？”
曾雾还是那个字：“嗯。”
宋零诺算算时间，距离一分钟结束还剩二十多秒，她和他不应该继续讲钱的事情，她想要对他说晚安，还想要听他说晚安。可是下一秒，语音通话中的微信又跳出新提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