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行烟烟【完结】
时间:2023-11-27 23:08:07

  陈其睿做事不会丑陋,只会冷酷。
  宋零诺还是不吭声。
  梅森把话讲到这个份上,还是无法让宋零诺的倔强劲儿过去。她摇摇头,“宋零诺,你想一想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你现在这么做,到底对得起谁?”
  宋零诺终于抬起头,眼眶有点红,“好的。我知道了。”
  晚上,宋零诺加了很久的班。直到整层楼的人都走空了,她才新建一封邮件,逐词逐句地给大老板写道歉信。
  当初让宋零诺感谢她自己的人,是梅森。今天质问宋零诺到底对得起谁的人,也是梅森。
  宋零诺既委屈,也失望。
  这家公司从上到下都很虚伪。
  如果不想听到员工讲真心话,那么大老板就不要提问。既然提问了,为什么不能接受员工讲真心话?开大会的时候允许员工匿名提问,开小会的时候却不允许员工实名回答。这就是零诺时尚在企业价值观矩阵中所写的“多元共存”吗?
  如果这就是职场生存的规则,如果道歉才能对得起给她这份工作机会的姜阑、施谨、赵悦、梅森,宋零诺只能低头道歉。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保住工作而违心撒谎,但这次却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让她痛苦。
  按下邮件发送键的时候,宋零诺以为自己会哭,但她没有。
  回到家,洗完澡,躺上床。
  宋零诺打开手机邮箱,大老板当然不会回复她的这封道歉信。她的道歉,只是他权力的象征。这个认知使得她委屈与失望的情绪更加剧烈。
  写下这封道歉信,宋零诺对得起所有人,却唯独没有对得起她自己。
  在这一刻,宋零诺突然很想念奶奶。她摸摸手机屏幕,思绪回到十三岁的夜晚,那晚窗帘没拉严,奶奶借着月光用粗大的指节刮掉宋零诺脸颊上的泪珠,她的种种委屈,在奶奶的臂弯中得以消解。
  屏幕亮起,有新微信。
  曾雾:“我明晚回上海。今晚还想打电话吗?”
  宋零诺看清这条微信,放下手机,然后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一切的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宋零诺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能够像奶奶的臂弯一样?
第48章 . 安全感
  梅森早上九点到公司,先清未读邮件。昨晚十点半,宋零诺向陈其睿写了道歉信并同步抄送梅森,陈其睿未回复。取代回复的,是王晔在今晨七点替陈其睿向梅森发出的catch-up邀请。
  梅森点击接受。
  四十五分钟后,王晔致电梅森,提醒她准时上楼。
  电梯上行到三十楼,总裁办的地盘对梅森而言很陌生,她甚至要在走廊边看一看楼层布局图,才能准确判断出陈其睿的办公室在哪里。这大概就是王晔要提前十五分钟提醒她上楼的原因。
  梅森边走边打腹稿。如果宋零诺向陈其睿道歉还不够,那么梅森将为自己没有管理好下属的言行向陈其睿再次道歉。道两次歉,这事也该翻篇了,如果陈其睿认为梅森道歉也不足以弥补宋零诺的错误,那么梅森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一份工作而已,她的能力与资历又不是在外面找不到工作。
  王晔见到梅森,只点了一下头。梅森的职级尚不足以博取王晔的笑容,而总裁办的风格也不足以博得梅森的好感。
  两人公事公办地打过招呼,王晔刷卡,请梅森进陈其睿办公室。
  梅森走进去。
  这间办公室的面积比许宗元的旧办公室足足大三倍。除了线条简单的各类家具,还有一些绿植,和一些看上去昂贵的艺术品。整间办公室的气质很冷。
  陈其睿坐在办公桌后。
  梅森走近,开口:“陈总。”
  她没叫“老板”,这种示忠的叫法是施谨、戴培敏、姜阑才会使用的;她也没叫“Neal”,这种去阶级感的叫法是许宗元、何亚天才会使用的。
  陈其睿看她,“请坐。”
  梅森坐下。
  她等着听陈其睿准备如何要求她道歉。
  陈其睿说:“我找你,是想听一听你怎么评价Eric还在的时候,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部门内部文化。”
  梅森稍愣。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既然陈其睿问了,那梅森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许总专业,民主,能授权,能做事,更能在部门内部创建公开透明、自由敢说的氛围。”
  别说问她,就算今天陈其睿问部门里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施谨,梅森相信大家都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许宗元还在的时候,部门内的民主氛围极为高涨,连林评这种级别的小孩儿都能开口直怼许宗元。各条职能线之间有意见分歧的时候,许宗元也很少独裁。梅森面对许宗元,没什么话不能讲,就连部门团建她也都是直接躺平,完全不care老板会不会为此生气。
  陈其睿颔首,认同她给出的评价,“那么你是否认为,Eric构建的这种部门文化对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业务发展具有积极正面的影响。”
  梅森说:“是。”
  陈其睿说:“但你同时认为,我会在接手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管理之后,摧毁这种对业务发展具有积极正面影响的内部文化。”
  梅森没说话,以沉默作为回答。
  陈其睿说:“战略与数字化中心从创建伊始,就需要成为公司内最有全局观、洞察力、开放性思维的部门。没有这些,就无从谈战略,更无从谈数字化。它是核心中台,也是业务决策的脊柱。如果这个部门变得封闭且僵化,那么它将有悖我创建时的初衷。”
  陈其睿又说:“构建文化需要领导者持之以恒的投入,但摧毁文化,只需要一件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已足够让梅森明白。陈其睿不会摧毁许宗元构建已成的部门文化。陈其睿在破除梅森对他管理风格的刻板印象与偏见。
  梅森点头,“我明白了。”
  陈其睿说:“那么我们谈一谈宋零诺。她在你所描述的‘公开透明、自由敢说’的部门文化中工作了五个月,她愿意相信这家企业给予年轻人的平台与机会。这是文化的力量。”
  梅森说:“当然。”
  梅森不是不理解宋零诺的行为动因,她只是不相信陈其睿的包容度。
  陈其睿说:“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刘峥冉。我们聊了三个小时,讨论了零诺时尚这家企业的创立可能性,以及一旦创立,我们应该为这家企业引入什么样的人才。那时我同她讲了我的观点:近年来整个时尚行业正逢巨变,现在早已不是过去了,年轻人有不一样的热血,也有不一样的勇气和魄力。当时我告诉她,我们应该相信,年轻的管理层可以带给零诺时尚期待之外的惊喜。现在我想告诉你,作为这家公司的每一位管理者,我们都应该思考如何为公司培育下一代的年轻管理层。”
  梅森对他这番话没有意见。
  不论陈其睿开诚布公的姿态是否只是他的管理手段,梅森起码接收到了他的态度。对此,梅森现在终于能够说出来:“宋零诺有责任感,能吃苦,学习能力强,这正是为什么我不希望她因为冒犯您而被辞退。CMI工作量大,团队小,我不能接受这个人头被冻结的后果。”
  陈其睿说:“你认为是一个年轻员工当众指出项目风险让我没面子,还是一个CSR(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企业社会责任)项目上线后造成大量的负面舆情让我更没面子?”
  梅森笑了笑。陈其睿这么讲话,倒有一点许宗元还在时的部门内讨论氛围。
  她说:“陈总,Gen-Z真的不好带。想法非常多,思路非常跳跃。宋零诺讲的个人观点,未必具有代表性。”
  陈其睿说:“你是做CMI的资深人才。按照你们的专业思路,小样本定性结论需要经过定量调研的验证,对吗?”
  梅森看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到她眼前。
  陈其睿说:“这是HR提供的数据。零诺时尚目前在国内有一千四百二十九名正式及兼职员工,包括总部办公室、物流中心与三个大仓、各地所有直营门店,其中95后员工占比约为23%。在‘适应性时尚’项目被推向社会、经受更广大的Gen-Z群体评价之前,我希望先听到公司内部的Gen-Z员工对该项目在现阶段推进方式的看法。如果我们自己的年轻人都不认可,那么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外部的年轻人会认可。宋零诺提出的‘虚伪’结论,我建议放到公司内的Gen-Z员工群体中进行定量验证。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提交验证后的结果?”
  今天是周五,梅森思考数秒,回答:“下周三。”
  陈其睿说:“我们还有其它话题要谈吗。”
  梅森问:“您昨天让宋零诺在两周之内提交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个要求还继续吗?”
  陈其睿说:“让她做。”
  走出办公室,梅森同王晔打过招呼,去坐电梯。这一趟,她深足地领教了陈其睿的领导力。抛开真诚与否不谈,一个老板有逻辑,有鸡汤,有手段,有见解,足够了。只不过,信任的建立与偏见的破除都不可能只靠一场对谈完成,梅森对陈其睿是否真能包容宋零诺的冒犯仍持观望怀疑态度。
  回到六楼,梅森瞥向宋零诺的工位。
  年轻女孩正对着电脑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森并不打算将陈其睿今天的态度告诉宋零诺。零诺时尚的文化是这样,换一家公司不会是这样。陈其睿这位老板能容错,换一位老板不会能容错。该宋零诺吃的苦头,梅森必须要让她吃。
  梅森没叫宋零诺协助工作,她亲自brief调研公司,要对方在这个周末加班出好线上问卷,又去沟通HR和内部传讯团队,请对方支持在下周一中午十二点将问卷链接推给公司内的所有95后员工。
  宋零诺一点都不想工作。
  她没有任何动力和热情。
  直到刘辛辰在微信上敲了她好几次,宋零诺才收回神,将注意力分给刘辛辰。
  刘辛辰:“诺宝,你今天要发的笔记还没发?说好的,周五这篇要植入‘无畏’的秋冬look 3里的那件风衣哦。”
  宋零诺很想直接回复:她不想发,她也不会发。
  因为她根本不再相信所谓的“无畏”,所谓的“Be bold, be bolder”。作为零诺时尚最重要、最核心的头部品牌,“无畏WUWEI”的精神理念曾经令宋零诺十分向往,但她却无法在这家公司内践行。这个精神理念,只存在于纸面上。这个精神理念,和这家公司一样虚伪。她甚至后悔曾经为这个品牌拍摄了两次广告大片。她试图践行的“无畏”,无力且无用。她曾经可笑地以为,在这家公司,“无畏”本身也是一种可贵的价值。
  但宋零诺没有情绪化地回复刘辛辰。她不会第三次因情绪化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宋零诺:“我一会儿就发。”
  文案和图片都是前天就已经准备好的。不论是否还相信“无畏”,她都会为了个人小红书账号的商业价值而做这件事。与那些低廉的饮品广告不同,在笔记中植入高端时尚单品,能够提升她的笔记内容质感,可以吸引调性更高的广告主。
  登录后台,宋零诺看见置顶笔记。那是她账号内容的热度分水岭,是她第一次写下与季夏的故事。
  宋零诺还记得那时候她发微信向季夏道歉,季夏回复说:
  “你讲的话代表了你的观点,这与恶意攻击、抹黑、栽赃或造谣不同,你不需要为你的观点道歉。”
  同样都是企业老板,陈其睿与季夏的格局差距是如此之大。
  宋零诺按照刘辛辰的要求发布笔记,然后关掉界面。
  这份工作在现阶段对她而言仍然很重要,她需要钱,她也需要通过分享行业职场内容去赚更多的钱,所以她低头,她道歉,只为了保住这份工作。
  当无畏本身毫无价值时,人虚伪起来毫不费力。
  宋零诺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六个月前。那时她只需要在商品中心处理数据,抽空上网课学习,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言,讨上级赵悦满意,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剩余的精力用在如何拼命省钱上。如果这家公司需要的是这样的员工,那么太容易了。
  六个月后的宋零诺,可以比当初更加有知识、有技巧地这样去工作。
  晚上六点,宋零诺准时收拾东西。事情都做完了,她不会再为了精益求精或者追求卓越而加班。
  关电脑,她背上包,走出工作区。在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工作五个多月,这是她第一次下班的时候背包这么轻。不将电脑带回家的感觉,好轻松,好惬意。
  坐电梯,出大楼,步行八分钟,进地铁站,扫码,安检,过闸机,下楼,等车,坐上地铁。
  开出去两站后,宋零诺的手机在衣兜里振动。
  她掏出来,看见来电人是CMI长期合作的调研公司的一个小朋友。她并不想接,但手指比意识更快,电话接通。
  对方说:“零诺,不好意思周末这时候打扰你。我们上周三在线上做的那场焦点小组访谈,我这边的全程录音文件因为技术原因受损,想麻烦你发一份保存的副本给我可以吗?真的真的非常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宋零诺完全可以拒绝,或者拖到下周一再做。
  但这是和“适应性时尚”项目切实相关的事情。
  二十分钟后,宋零诺回到零诺时尚大楼的六层。她走回座位,放下包,打开电脑。
  她看着黑漆漆的屏幕上倒映的女人的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一旦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就绝无可能再回到过去的任何一刻。
  在这家公司,不论“无畏”本身是不是一种可贵的价值,宋零诺都无法再像六个月前那样去工作。
  发送完录音文件网盘链接,宋零诺顺手整理了几段访谈的关键内容文本,一起提供给对方。项目调研的时间周期和工作量相比很紧张,乙方团队也在争分夺秒,为了项目能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宋零诺愿意跨越自己的甲方身份,帮助对方团队一起完成工作。
  等这事忙完,宋零诺打开空白文档,试着思考陈其睿要她在两周内提交的方案。做这件事,她不是为了满足大老板的权威,而是为了这个项目能够在真正意义上被目标受众认可。
  手机再次振动。
  她摸过来,看清来电人,犹豫一秒,接起。
  曾雾的声音传过来:“你下班了吗?”
  宋零诺问:“曾雾。你回来了吗?”
  曾雾说:“如果你还在公司,可以现在下楼。”
  宋零诺的心跳瞬间变快。
  曾雾站在零诺时尚大楼下。年轻女人对工作有多么热爱,他已经越来越了解。之前通电话的几个工作日,她永远都是下班回家刚洗完澡。昨天她发了一条微信,他回了一条,晚上又跟了一条,但她始终没有反应。
  曾雾又想起梁梁的话。
  代际差异,的的确确是他无法忽视的障碍。
  宋零诺跑出公司大楼,背包很重,里面还装着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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