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宋零诺准时点击员工大会的直播链接,将直播窗口拖到外接显示屏上,戴起耳机,让自己看上去是在认真听会议内容,实则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小窗口,抓紧时间做梅森要的会议资料。
宋零诺感激梅森对她的坦诚。不论会不会被二次裁员,她都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直播窗口里出现楼上会议室的现场画面。大老板的声音通过数据线传入宋零诺耳中,她没分神去看直播画面,只是无动于衷地听着。简短的开场过后,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响起:“大家好,我是刘峥冉。今天零诺时尚的全体员工大会,将由我和陈总联席主持。”
宋零诺立刻抬眼。
直播窗口被IT分了屏,一半是楼上会议室,另外一半是一间远在北京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性。
这是宋零诺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零诺集团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刘峥冉。
第46章 . 互通有无
整场大会用时不长,四十五分钟后就进入员工Q&A环节。
在此之前,陈其睿用二十分钟讲了公司在本财务季度的生意目标及达成情况,疫情之下的战略性方向调整,零诺时尚近期在国内及海外市场的重点规划,下季度的各项目标,以及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副总裁职位的人事调整。
接着,刘峥冉接替陈其睿继续发言,向全体员工重申零诺时尚一以贯之的“女性为先”全球企业理念,并提出“零性骚扰”这一公司内部管理的硬性目标。对于要如何达成这个目标,刘峥冉分享了现阶段的管理层行动方案,包括将于今日上线的反职场性骚扰强制性培训,由第三方专业机构监督的内部反性骚扰投诉专用渠道,完善透明的投诉处理流程及反馈时限。
除了这个目标,刘峥冉也宣布将在零诺时尚内部设立女性员工权益委员会,并指定品牌中心副总裁姜阑作为该委员会的第一任负责人,一切女性员工权益事宜由姜阑直接向刘峥冉汇报。
员工Q&A环节延续往季的形式,任何员工都可以在线上匿名提问平台发布问题,管理层将在有限的时间内按照问题发布的先后顺序依次回答。
宋零诺盯着输入框,手指搭在键盘上,敲下一个问题,但迟迟没有按回车发送。
在她迟疑的短短十几秒中,屏幕上已经滑现出几十个匿名问题。
其中第一个问题是:“那男性员工的权益呢?公司是否会同步设立男性员工权益委员会?”
宋零诺的目光扫向楼上会议室的直播画面,她很想看看大老板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她识别失败了。
陈其睿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回答:“任何认为自己在公司内失权的男性员工,将你们失权的事实以书面实名的形式提交给HR,管理层将依据事实判断男性员工在公司内的普遍权益现状,以此做出后续决定。”
宋零诺根本不相信有人能提交出这样的事实。
下一个问题:“女性上级对男性下属的性骚扰投诉也是一样的流程吗?还有同性之间呢?平级之间呢?”
陈其睿回答:“一样。”
下一个问题:“在一些涉及对外工作的业务部门中,如果员工在面对业主方或渠道类甲方客户时受到性骚扰,要怎么办?”
陈其睿回答:“第一时间向直接上级和HR报备,公司法务及员工关系团队将提供一切员工所需要的帮助。”
下一个问题:“想问陈总,为什么要等到公司有核心高管发生性骚扰事件后才开始从全维度重视这件事?以前没有相关强制性培训的原因是什么?”
陈其睿回答:“此前是我的失职。”
下一个问题:“刘总只是偶尔关注一下零诺时尚的女性员工权益问题,还是会长期直接负责?陈总和您的管理分工是什么?”
刘峥冉回答:“我会长期直接负责。在女性员工权益问题之外,陈总依然是零诺时尚所有商业及人事问题的最高决策者。 ”
下一个问题:“公司要如何确保员工在发起投诉之后会被公正对待,不会反过来被上级在工作中穿小鞋?”
这个问题连着另一个问题一起被展示出来:“公司要如何确保团队leader不会被下属恶意投诉性骚扰?”
陈其睿回答:“世界上的任何机制与规则都不会毫无空隙,合格的管理者不会为了规避不可规避的风险而放弃实施机制和规则。”
下一个问题:“投诉陈总也可以吗?这样的投诉会被无视吗?”
陈其睿回答:“作为零诺时尚的全球总裁,我接受所有员工对我职场道德表现的监督。如果有人需要投诉我,除了常规通道之外,也可以直接发送邮件给刘总和品牌中心副总裁姜阑。”
刘峥冉回答:“虽然我base在北京,但我办公室的门永远向零诺时尚的全体女性员工敞开。”
……
十五分钟的Q&A环节很快结束。
那个敲在输入框内的问题,宋零诺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她轻动食指,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将这句话删除:
“请问刘总,您当初为什么不能为零诺时尚直接任命一名女性最高领导者?”
随着直播画面切回LINO FASHION的logo,这场全长一小时的季度全体员工大会正式结束。回放将在半小时后生成,供因时间冲突没能实时参与的员工回看。
宋零诺看着屏幕,脑中回想刘峥冉的神态与样貌。
以前,宋零诺见过工作中的季夏,她以为所有身在高位的女性管理者都像季夏那样有着不容人忽视的侵略感,可刘峥冉不符合宋零诺的任何想象。
刘峥冉不像季夏的强势犀利,不像姜阑的冷静审慎,也不像梅森的理智专业。刘峥冉的气质很难用三言两语总结,她看上去温和,但不会有人敢认为她真的温和,她身上看不出极为明显的上位者烙印,但她的每一分神态与语气都让人愿意聆听她讲的话。
宋零诺第一次知道,一家年营收千亿人民币量级的多产业集团型企业,能够被这样一位女性管理。
刘峥冉说,她办公室的门永远向零诺时尚的女性员工敞开。
宋零诺,将来有没有一天,你能亲自走进那扇门,亲口对刘峥冉问出那个根植于你内心深处的问题?
刘峥冉叫秘书关上办公室的门。
她同陈其睿的连线还没断。
从昨天下午到晚上,刘峥冉拿出来整整四个小时,配合陈其睿商讨如何分权管理零诺时尚的方案。这个男人最强悍的能力就是在达成最高目标的同时规避一切可能性风险。在一家女性为先的企业,一位男性最高领导者无论如何处理女性员工遭受性骚扰的事件,都将面临巨大的内部管理挑战以及不可预测的后续风险。
陈其睿的让权,本质上是转移风险。
让权给刘峥冉,未必能够让零诺时尚的女性员工权益得到更好的保障,但一定能够让陈其睿不因性别身份而被人指摘他的管理决策。如果陈其睿此前有疏漏之处,那么此后将由刘峥冉承担疏漏导致的风险。
陈其睿的审时度势,是为了确保他的权威不受此事威胁。刘峥冉同意配合他,是为了让他继续交出更好的商业成绩单。
刘峥冉问:“你这边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支持?”
陈其睿说:“没有。”
他从来不对刘峥冉表达任何感谢,刘峥冉也从来不多计较。这个男人的核心价值在于他递交的生意数字能够让刘峥冉在集团内部服众,那些反对她做高端时尚生意的人会因此闭嘴,除此之外,其它的一切都是细枝末节。
刘峥冉评价今天的员工大会:“时尚这边的员工太敢说了,很多问题都十分尖刻。”
她第一次近距离和零诺时尚的员工打交道,尚在适应中。这种文化和包容程度,放眼整个零诺集团,只有陈其睿会允许。能够接受被员工如此尖刻地公开质询,刘峥冉不确定这是陈其睿真正的高度包容,还是陈其睿为了树立他个人形象而使用的管理手段。
陈其睿不评价自己的员工。
刘峥冉问:“季夏知道这次的事情吗?”
陈其睿说:“知道。”
刘峥冉又问:“她什么态度?”这与工作无关,而且就算不问,她也知道季夏是什么态度,她纯粹是想听听陈其睿会怎么讲。
自从上回刘峥冉在北京托陈其睿带药一事之后,男人对聊私事的拒绝程度较之从前降低了不少。
陈其睿说:“她生气且失望。惩罚我。建议我让权。”
刘峥冉笑了,“其实她不需要替你操心,但她总是在替你操心。”
陈其睿没有讲话。
不必刘峥冉提醒,他也很清楚。季夏对他的所有痛骂与建议,在失望与惩罚之余,也是为了帮助他规避职业上的风险。
刘峥冉在员工大会上直接指定姜阑作为女性员工权益委员会负责人一事,让何亚天无话可说。
虽然无话可说,但何亚天还是要说:“我的权益谁来保障?姜阑,你管不管我们性少数群体的权益?大家不都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吗?你认真考虑一下,向老板争取扩大一下你们委员会的覆盖范围。”
午饭时间,姜阑允许何亚天口无遮拦地吐槽老板们的决定。等到她面前的餐盘空了,何亚天的喋喋不休才告一段落。
姜阑拿纸巾擦嘴,开口:“你以为我愿意干这活吗。”
老板们的决定直接让她的工作量成倍激增。对上,她要同时应对陈其睿和刘峥冉两个作风截然不同的老板并让他们认可她的表现;对内,她要让公司的女性员工切实地感到权益的落实与保障。这个政治任务绝不容易。
何亚天想到了什么,突然幸灾乐祸,“你听过最近公司里的人给你起的新外号吗?”不等姜阑回答,他就揭晓答案,“‘睿选之人’,哈,这个双关有没有很贴切?”
姜阑无言以对。
许宗元这一出风波不仅波及了整个战略与数字化中心,还波及了全然无辜的姜阑。以前,包括何亚天在内的很多人都习惯性地将许宗元看做姜阑的最大竞争对手。许宗元出了事,大家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对准姜阑。这两天甚至还有风言风语,说许宗元是内部人事斗争的牺牲品,性骚扰只是一个罪名借口。既然是人事斗争,谁和许宗元斗赢了最有好处?必然是姜阑。
这种事情,纵有百口也不能辩,纵是清者也无法自清。
面对无端谣言,姜阑唯一能做的,只有随它去。横竖被大众误解也不是头一回,她在这方面拥有“宝贵”的历史经验。
何亚天和姜阑共事这么多年,有些话在旁人面前不能讲,但对姜阑却没什么不能讲的。他说:“你认为另一个当事人是谁?”
姜阑沉默。她的沉默不是无解,而是心照不宣。
何亚天又说:“你也认为是Vivian?”
姜阑依旧沉默。
何亚天摇摇头,“Neal这回走眼走得离谱。现在继续招人,有谁听了Eric的事情会愿意来接这破摊子?”
说着话,他侧眼看见有两个人走进餐厅。梅森和戴培敏。
何亚天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闭上了嘴。
戴培敏一进餐厅就看见了姜阑和何亚天,她问梅森:“换一家?”不然怎么能放心聊?
梅森同意了。两人换去隔壁面馆。
坐下点完单,戴培敏直截了当地问:“你收到HR发的加薪函了吗?”
搁往日,这种信息绝不可能摆到桌面上聊,但眼下特殊时期,什么保密准则,什么职业化行为,都比不上工作前途重要。戴培敏和梅森一样,既有房贷又有娃,当前工作的稳定性前景最为关键。
梅森点头,“收到了。”上午的全体员工大会一结束,她就收到了HR的通知,15%的一次性涨幅。
这次加薪没名没目,既不是年终普涨,也不是升职调整,更不是项目激励。梅森和戴培敏工作十几年,绝不愚蠢,明白这是大老板在用钱稳定许宗元的旧部下,陈其睿不希望目前的特殊时期有人跳槽离开。
梅森问:“你的小朋友们有涨吗?”
戴培敏摇头,“没有,就我。”
梅森这边也是。
两人交换信息后,几乎是同一时间确定:大老板只需要稳固核心部门成员,至于初级和中级员工,处于随时都能被他舍弃的范围内。
戴培敏打量梅森的脸色,“你又在操心你们宋零诺?”
梅森知道戴培敏嫌弃宋零诺的职商,不想多聊,“吃面吧。”
吃着面,戴培敏感叹,“我怎么觉得这次加薪有点吃人血馒头的意思?”有人被上级性骚扰,有人却因此获得加薪,怎么想都很讽刺。
梅森说:“你觉得施谨的加薪幅度和我们一样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但戴培敏不回避,“遇上这样的事,她也不容易。”
虽然公司保护当事人隐私,但是两人有充分的理由认定另一个人就是施谨。许宗元有六个直接下级,戴培敏,梅森,梁杰,杨天文,施谨,林评。梁杰、杨天文、林评这三个男的先剔除,在戴培敏、梅森、施谨三个人中,只有施谨未婚未育,年龄与许宗元相仿。更何况,除了曾经跟了陈其睿十年的施谨之外,还有谁能让陈其睿做出解雇许宗元的决定?陈其睿会为了戴培敏、梅森或部门里的任何其她女性员工去牺牲许宗元吗?
戴培敏不相信。
梅森也不相信。
戴培敏问:“你怎么看早上的员工大会?”
梅森说:“风口浪尖上,老板们总是要表表态的。”
戴培敏同意这个看法。每家公司都一样,面子要先做足,至于里子能补成什么样,没人知道。过几个月,等员工淡忘了,还不是又会回到老路上。
下午要和陈其睿开会,虽然不是没和陈其睿开过会,但直接向陈其睿汇报的压力绝不同于从前许宗元还在的时候。陈其睿能够对许宗元全面放权,但不可能对许宗元的下级给予同样的信任。梅森催促戴培敏吃快点,吃完还要回去准备开会的事情。
宋零诺卡在中午十二点半之前将精简合并后的CMI现阶段工作总结发给梅森。她现在已经能够平衡工作、吃饭、睡觉三者的时间,不会再像五个月前刚上手工作时那样常常没时间下楼吃午饭。
但今天,宋零诺还是没选择下楼去吃午饭。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能量棒,打开HR发给全公司员工的反职场性骚扰强制性培训邮件,里面有线上课程和考试的链接。按照HR的要求,每位员工都要在收到邮件后的四十八小时内完成培训和考核,通过门槛为满分。
宋零诺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态,她明明还有四十八个小时可以做这件事,但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强力驱动她快点完成。
线上课程一共六个模块,总计一百八十分钟,考核问卷是从五百道题的题库中随机抽取三十道,有单选和多选题。
宋零诺没上课,选择直接盲测。她是经历过职场性骚扰的人,她认为自己能够一次就通过考核。
三十道题目做完,宋零诺点击提交,只有十六道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