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不是反问、疑问或是设问,这三个字是陈述。
就和此前彭甬聪问是谁打了她时一样,这三个字是施谨应付彭甬聪对她私人领域问题的万金油回复。
她的态度很明确:他的问题对她而言不重要,相对应地,她的回答对他而言也不应该重要。
施谨穿好衣服就离开了。
她离开前,彭甬聪本想追问一句:那么什么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但他抑制住了这股冲动。有些东西就算他再想要,也不能太过用力,太过用力会让一个人的姿态变得丑陋,毫无吸引力可言。
彭甬聪自问对施谨是有吸引力的,否则她不会让两人的关系进展到眼下这一步。但是再往后呢?
手机上有胡烈的一条未读微信,问彭甬聪今晚半夜和北美客户的会需不需要他一起参加。
FIERCETech出海业务的战略方向已于近期完成内部调整,以零诺全集团的北美市场业务为敲门金砖,彭甬聪又陆续拿下另外五家中国跨国企业的北美业务,他用实打实的获客成绩让胡烈不再置喙他做北美市场。带领公司进入一个充满挑战的全新市场,面对要达成的全新事业目标,在超限的高压力和超饱和的工作量之外,彭甬聪更多的感受则是久违的刺激。这种刺激对他这个岁数而言恰到好处,既能够提升他对工作的兴奋度、激发出他的更深潜力,又不至于让他感到疲于应对。
这份刺激感,脱不开施谨的助力和影响力。于事业,于生活,她都能够轻易挑动彭甬聪的中枢神经兴奋。
这次见面前,两人将近一个月没再联系过――当然是施谨单方面的断联。后来一次公司高管小聚,吃饭时彭甬聪找董浩闲聊,才听说了施谨升职并且扩展职能范围的消息。他略作思考,她的断联大概率是因为新岗位太忙的原因,他便没有多计较。那晚吃完饭,彭甬聪开车路过零诺时尚大楼,他停了一停,随后缓慢开走。
从十年老板大秘成功转型为公司业务岗位leader,施谨只用了十二个月。彭甬聪在从刘峥冉和陈其睿手中拿到零诺北美的业务时,才彻底搞明白施谨为什么对帮助宋零诺做特殊人群求职小程序那么上心。刘峥冉能为此给供应商生意做,自然也能为同一个原因给施谨职业机会。在职场上,施谨不光有高适应性和快速学习能力,还极擅长审时度势和洞察人心。这个女人的事业今后会发展到什么高度,彭甬聪无法草率判断。他只确定,这个女人势必能为她的伴侣提供极大的助力。
而这样的施谨,只会让彭甬聪更加喜欢。
升职信到手快两周,施谨一直没告诉赵莹这个消息。
公司HR的正式公告邮件发出后,连着两个晚上,施谨梦到的都是赵莹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反应。在梦里,赵莹和邻居喝茶聊天,旁人问她女儿最近在上海还好吗,赵莹满脸喜悦地和人讲,小谨在她们公司做得很好呀,最近刚刚升职了,当领导了,总监――英文的讲法是Director,你们知道吧?旁人听得频频点头,附和道,蛮好蛮好,以后肯定要接你和老施去上海帮她带孩子,你们女婿赚得比她多还是比她少?女婿压力肯定很大吧?赵莹的笑容突然裂开,像被人用重锤敲塌的水泥墙壁一样,转瞬变成了水泥灰和石砖粉末,扑簌簌地从她脸上脱落,露出里面一层狰狞的泪脸。在梦里,面目可怖的赵莹仍然锲而不舍地攥着施谨的手臂,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结婚生孩子,听不到施谨的回答,赵莹扬手就是一巴掌。
接连两次,施谨被自己的梦境活生生地打醒。
好在梦不过是梦。和现实中的全新挑战相比,再噩的梦也不值一提。
梅森last day那天,姜阑公事公办地安排了一顿farewell lunch,为她“践行”。饭桌上,每个人的表现都很成熟,姜阑代表公司给梅森送了一份告别礼物,感谢她过去为零诺时尚的所有付出,并祝她今后越来越好。戴培敏、梁杰、杨文天和施谨四人也讲了该讲的场面话,一顿饭顺顺利利地吃到尾声。吃到尾声时,梅森突然说,不如顺便用这顿饭一起庆祝施谨的升职好了。姜阑没讲话。梅森又笑笑说,这样不是更能为公司节省预算吗?姜阑说不必了,叫了买单。
也是同一天,施谨约周健谈新团队的招聘进度。
兼并CMI,施谨首先要解决资深人才的到岗问题。她问周健:“CMI高级经理这个位子,你们一直没有合适的候选人推给我,为什么?”
周健讲得委婉:“猎头在尽力找人,但确实有一些困难。”
施谨问:“什么困难?这个职位的薪资预算不够吗?”
周健说:“有几个候选人我见了,还不错,但是等到安排直接上级这一轮面试时,总是失败。”
施谨问:“为什么?”
周健看她半晌,施谨也看他半晌,最后周健只能实话实说:“候选人么,总归要问问猎头有关line manager的基本资料,然后上LinkedIn搜一搜你的履历,再找人问一问你们部门的情况,就不大有人愿意继续面试流程了。”
施谨没讲话。
周健又补充:“你们部门的情况,在行业里面被传得乌七八糟的,做CMI的人普遍不喜欢搞政治厉害的地方,候选人有顾虑,你也应该能理解吧。”
许宗元事件对战略与数字化中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及其波及时长远超当事人的预估。时至今日,施谨还要被连累为此事买单,周健同样感到无奈。
施谨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行业里是怎么传的?Eric是被我逼走的?梅森也是被我逼走的?我现在的位子是靠玩政治玩来的?”
周健不回答。施谨能得到现在的职位,如果说和她在这家公司的政治资本没有任何关系,谁能信服。
见周健这个态度,施谨便不多纠缠这个话题,她提出解决建议:“我不是非要brand side的候选人,agency的也可以。直接从CMI现在用的agency里找人,应该更方便,你看看?”
周健苦笑,“Vivian,你能想到,我们会想不到吗?”
施谨皱眉,“怎么?”
周健说:“问了一圈,没人有兴趣转客户方。CMI现在的agency是梅森当初带进来的,你觉得他们会有人想要来你这边吗?”
从HR这层离开,施谨径直去找姜阑,把招聘的相关情况同步给她。姜阑当初对施谨的挑战和提醒,现在一语成谶。在这种事情上,“过来人”有“过来人”的经验和智慧。施谨不是宋零诺,她愿意听取“过来人”的意见。
姜阑没给施谨任何意见。姜阑只是简单说:“我知道了。”
这就是作为同事的姜阑和作为上级的姜阑的最大差别。施谨非常清楚姜阑的性格特点,就算会被周健腹诽她只会走高层路线,施谨也必须用好老板。
临近春节,FIERCETech协助开发的特殊障碍人群小程序终于如期上线。上线前后几天,宋零诺在工作休息时间和彭甬聪打了很多通电话。施谨坐在旁边,全程听着,没打扰,也没多过问。
很偶尔地,宋零诺会当着施谨的面打开手机免提,很难讲她是不是故意的。小姑娘对施谨和彭甬聪之间的关系,始终有一种极力掩盖却没能成功的好奇心。
忙着本职工作和小程序上线的事情,宋零诺抽空和施谨请假,想在春节后休几天年假,在老家多陪奶奶几天。
施谨批假批得很干脆。
和宋零诺聊天,施谨从来没有听小姑娘提起过一句母亲。她揣测宋零诺的母亲应该不在了,否则不会完全隐形。
如果赵莹也不在了,施谨的人生应该会轻松很多。
――这种想法如同毒药,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拥有它,并且竭尽全力地反抗喝下它的冲动。
找完姜阑的第三天,施谨就接到了周健的电话。周健在那头表示HRBP的工作此前做得不到位,没有给到业务最大的支持,在为公司招募合适人才的过程中,任何借口都不该成为借口,任何困难都不该成为困难。
施谨笑了,“你是照着稿子在念吗?”
周健说:“我真心实意。”
施谨知道这一定是来自刘书棋的直接指示和要求,“多谢。”
周健挂了电话。
对内向人事部门施压,只是治标不治本。姜阑同步做了另外两件事:一是让负责企业公关和内部传讯的团队在公司对外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开辟一个新的内容栏目,专门邀请Gen-Z年轻员工分享她们眼中的上级以及工作日常小故事,宋零诺是被姜阑点名邀请的首期嘉宾;二是请了三家头部时尚商业媒体来做零诺时尚的数字化创新深度专访,从数字化零售渠道布局,到数字化营销工具,到开放平台数据驱动商品决策,再到企业内部的数字化流程和管理思维转型,姜阑指派施谨代表部门接受三家媒体的专访,全面讲述她和团队在疫情后十二个月的相关工作与成绩。
姜阑要用re-branding的策略重塑公司战略与数字化中心部门在业内的形象和声誉――包括施谨个人的形象和声誉。
媒体的采访提纲和具体安排由负责媒体关系的同事发到施谨邮箱。
施谨读后,单独回复邮件给姜阑:非常感谢。
姜阑回复施谨:It is my job to help you succeed in your job.
CMI人才空缺,不光施谨头疼,宋零诺也跟着头疼。新同事一直不到岗,宋零诺就得一直帮忙做CMI的工作。她自告奋勇并且“公器私用”,让她账号团队的设计师Momo做了一张视觉炸裂的招聘长图,一边发小红书,一边发朋友圈,帮老板招人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施谨一边夸宋零诺,一边盗她的图,同步发到自己的朋友圈。
没过几秒,就有两个人点赞。
施谨点开提醒,看到一个是季夏,另一个是彭甬聪。
季夏不光点了赞,还发来一句消息:“你这趟过年回昆山,不要再给我们寄东西了,照顾好自己就好。”
施谨于是顺便问问老板身体如何了,季夏说恢复得很顺利,施谨说那就好,大家都等着他回公司,季夏不相信,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想多享受一些陈其睿不在的时光?施谨说,宋零诺每天都很着急,担心老板赶不上之前说好的妇女节直播。
季夏发来一个很大很大的笑脸表情包,不知道是从哪里存下来的。
和季夏聊完,施谨重新点开朋友圈。彭甬聪还是只有一个赞,没有留言,没有消息。
她短暂地回忆一周前去找他的经过。
那天清晨,她被有赵莹的梦境活生生地打醒。当晚下班,她直接开车到彭甬聪家楼下的地库,等了大约八十多分钟,他的车才驶进她的视线内。
当时彭甬聪降下车窗,看向她和她的车。两人将近一个月没联系,但他的眼神轻易暴露出内心想法:她的出现是一个惊喜。
那一刻,施谨撇开目光。她想,如果他仍像上次一样讲出冒犯她的话,那么她就可以像上次一样,把赵莹扇她的耳光,转手扇回他脸上。
――这种想法如同毒药,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拥有它,并且竭尽全力地反抗喝下它的冲动。
第86章 . 豪赌
过年回家,施谨带了工作在家处理。头两天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天,赵莹问施谨要不要吃黄鱼烧馄饨,又叫施谨去厨房一起捏馄饨。
赵莹拍一拍手上沾的面粉,“你是真的忙,还是不愿意睬我们,所以假装很忙?”
施谨说:“真忙。”
赵莹说:“之前做领导的助理多好,安安稳稳的,再忙也不会忙成这副样子。做了十一年的工作说不要做就不做了,新岗位你做得来吗?累死累活,工资才能加多少?要么去求求你们领导,让你再做回原来的工作。”以前施谨给大领导当助理,工作琐碎归琐碎,但只要领导喜欢她,只要领导不倒台,单位里就没人敢让她受委屈――赵莹深信不管时代如何变化,这一套生存逻辑不会变。况且跟在大领导身边,能够认识结交的人的层次也不一般,讲不定哪天就能遇到一个优质结婚对象。
施谨不响。
赵莹又说:“你那辆车子我听人家讲安全性不好。”说是电车不如油车牢靠,在路上一碰一撞就要爆炸起火,听得赵莹胆战心惊。去年施谨突然买车,赵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着急,后来赵莹晓得是沪牌没有一年半载拍不下来,一张牌还要小十万块钱,也就多少能理解施谨为什么要买这么一辆车,但安全总归是要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呀,不能让她每天担心。施谨离家工作十多年,以前报喜不报忧,现在喜忧都不报,只要施谨不开口,赵莹就无从得知施谨的真实生活状态。
讲到车子,赵莹不可避免地想起上次在车里的那个巴掌。那个巴掌与其说是赵莹的震怒,不如说是赵莹的忧恐。施谨能讲出让施志国早点死这种话,简直骇人听闻,赵莹觉得施谨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样,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糟糕的东西,以至于变成现在的模样。
但就算施谨被魔鬼附身,施谨也是赵莹的女儿。当母亲的不记仇,做女儿的自然也不该记仇。
“你高中同学现在没结婚的只剩你一个了。”赵莹捏馄饨的力气像在捏施谨的灵魂,“我上个礼拜在菜场碰到王力闻的妈妈,她马上就要抱第二个孙子了。”
讲到王力闻,赵莹就止不住地惋惜。王力闻和施谨是高中同学,男孩子从小就长得顺眼,品行端正,大学一毕业就进了体制,两家人认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赵莹就恨施谨不能让自己有个这样的女婿。
馄饨捏好,赵莹继续烧饭。施谨离开厨房,去继续处理工作。电脑微信客户端亮着,高中同学群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热闹点,有发红包的,有发照片的,有互相吹捧的,有写贺岁酸诗的,有想方设法秀优越的,施谨在群里一直保持沉默。“王力闻”这个名字要不是被赵莹提起,施谨根本不会主动想起他。她点开王力闻的头像,和绝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一样,他朋友圈里只发小孩的照片,从不发小孩妈妈的照片。
高二那年,施谨和王力闻瞒着两边父母谈恋爱。施谨小时候喜欢吃白巧克力,王力闻买来一大包巧克力,晚上站在楼下往施谨房间里一块接一块地扔。王力闻篮球打得好,隔空投递巧克力就像他投篮一样准,在施谨十七岁的记忆里,王力闻的嘴唇和巧克力的味道一模一样。高考结束,两人出去短途旅游,从乌镇到杭州,在连锁快捷酒店里,施谨第一次和男生躺在一张床上。连续四个晚上,两人什么都没做,最后一天清晨,施谨感受着十八岁男生蓬勃而原始的欲望,问他有避孕套吗,王力闻拨开她的手,翻过身小声说,有。施谨看见他耳后根红得像着火了一样,问他在想什么,王力闻结结巴巴半天,说这个酒店不太好,这样对你不太好,等下次吧。
王力闻想象中的“下次”始终没有到来。大学开学,第一次体育课结束,施谨就在篮球场主动问一个男生要了手机号码。后来一个周末,王力闻到施谨的学校找她,施谨带他去食堂吃饭,两人坐在微凉的塑料餐凳上,施谨说我和别人睡了,你介意吗?她的语气非常平淡,落在王力闻耳中却如惊雷一般。愤怒之中,王力闻质问施谨,你把我当什么?施谨说男朋友。王力闻直接掀翻了桌上的餐盘。番茄蛋汤泼了施谨一身,汁水滴滴拉拉地沿着裙摆向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