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手后,王力闻连着七个礼拜周末到施谨学校,站在她寝室楼下。第八个礼拜天,施谨听同寝室的女生说,我新交的男朋友来看我,诺,这是他请大家喝的饮料。施谨谢过她,女生又说,我男朋友还在楼下等我,我先走啦。施谨往窗外看,楼下只有王力闻一个男生,他仰头望向窗口的姿态像是复仇。
等到两人再见面,已经是五年之后。施谨工作第二年,跟着老板去厦门出差,有个交好的高中同学正在厦门读研,她抽空和人约了晚饭。到了吃饭的地方,施谨见到王力闻也在桌上,同学笑着说,赶巧了,他也来厦门出差,大家一起吃顿饭,叙叙旧。于是这场旧一直从饭桌上叙到了酒店的床上。五星级酒店的床品干净柔软,王力闻的喘息抵在施谨耳边,他感叹了一句,这才叫做爱。然后他把面孔向下埋进枕头里,又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当年非常爱你,我甚至能为你去死。施谨知道他早已不是十八岁的处男,“这才叫”的“这”是和什么做对比,她没有兴趣了解。两人歇息少许,施谨开口说,我有男朋友。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和十七八岁时早已不同,王力闻沉默片刻,问她,你把我当什么?施谨说,老同学。王力闻又问,你现在的男朋友能接受?施谨说,我回去会告诉他。她的语气依旧非常平淡,王力闻再度陷入沉默。几分钟后,他力气极大地掀开被子,起身骂道,你他妈有病吧?你是魔鬼还是毒药?你这种女人怎么不去死?
黄鱼味道很鲜,施谨吃了七八只馄饨,放下筷子。
赵莹说:“你去叫爸爸一起来吃晚饭。”
施谨说:“我还有工作要忙。”
赵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还是选择没说。她看着施谨收拾自己的碗碟,“你明后两天把工作放一放,陪我出去转转。”
“去哪里?”施谨问。
赵莹语焉不详,“去张阿姨家里坐坐。”有个男人条件还可以,对方也不介意施谨的年龄,中间人安排双方见个面聊聊。赵莹不说实话,是因为她知道说实话会得到施谨什么样的反馈。
施谨不响。
像碳酸饮料开盖后十几秒,看上去无声无息,实际上只需轻轻一摇,那些情绪激烈的气泡就会喷涌而出――赵莹知道施谨正在等待来自外部的这一摇,好为她转身就走提供借口。
然而施谨此次甚至不需要任何外力或借口,她把碗碟放进厨房,连招呼都不和赵莹打,简单收拾了东西,从家离开。
赵莹这几十年的婚姻并不如意,但赵莹却坚信逼迫施谨走入婚姻是正确无误的决定。生了施谨这样一个女儿,赵莹不见得有多幸福,但赵莹却坚信生育对施谨来说是人生的最优解。
坐进车里,施谨看向照后镜,傍晚早过,夜色已起。她感到左脸火辣辣地疼,她知道这只是幻觉。
施谨从微信联系人里找出彭甬聪,发消息:“你在哪?”
大过年的,这个时间节点,这种语气和问法,称得上唐突,不像她在通常情况下会做的事。
等了快半小时,施谨才收到男人的回复。
彭甬聪:“东钱湖。”
施谨:“在酒店?”
彭甬聪:“在家。”
施谨捏着手机,半天没回。早在和FIERCETech合作之初,她就查看过这家公司每一位核心高管的公开资料。有关彭甬聪,施谨知道他是哪里人,知道他的求学和从业经历,但也仅此而已。东钱湖有家柏悦,施谨下意识地以为彭甬聪是和家人在酒店过年――但她错判了。施谨想到彭甬聪在上海的那套房子,他看起来不是个对物质有过高追求的人,而且FIERCETech还没上市,彭甬聪的现金薪资收入再高能有多高?他所谓的“家”,大抵是他父母在东钱湖的房产。
在她迟疑时,男人又发来一条消息。
彭甬聪:“你想见我?”
施谨想见彭甬聪,但她没让他去找她。两百六十公里的路程,施谨开了三个半小时,彭甬聪就等了她三个半小时。从家里出来时,彭韬问彭甬聪出去干什么,彭甬聪说见个朋友。彭韬又问怎么不请人来家里坐坐,彭甬聪反问关你什么事。彭韬就不再废话。
在彭甬聪还小的时候,彭韬就和他讲过,找什么样的女人,并不能左右一个男人的人生上限,但绝对能左右一个男人的人生下限。彭甬聪问他,这就是你当年娶我妈的原因吗?彭韬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庞箐就先行回答,你爸是多精明的人,你跟他多学着点。那一年庞箐还没和彭韬离婚,彭甬聪还是彭韬唯一且合法的儿子。后来庞、彭两人离婚,庞箐直接搬去加拿大,帮她父母打点海外生意,对前夫和儿子都没多少留恋。再后来彭韬再婚,彭甬聪看过女方资料后问他,这就是你说的人生下限?彭韬又和他讲,当一个男人的人生上限已经足够高了,就不再需要顾虑下限会有多低了。
儿子恨他,彭韬知道,但不介意。无论如何,男人总是会理解男人的,十几岁的彭甬聪不理解,二十几岁的彭甬聪不理解,三十几岁的彭甬聪还不理解,这都没关系,因为总有一天,彭甬聪会理解。
彭韬唯一介意的是,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彭甬聪会回来看他三天,但他还得和女人分儿子的时间――彭甬聪虽然不说,可彭韬一听就知道儿子是出去见女人,都是男人,彭甬聪瞒不过他。
等施谨的时候,彭甬聪先去柏悦开了间房。过年期间酒店爆满,只剩一栋别墅可订。彭甬聪听前台报出一个天价,不得不略作思考,想到这是他和施谨第一次住酒店,遂从裤兜里掏出信用卡。
酒店别墅自带温泉泡池,彭甬聪站在院子里,冬夜白雾中,他想到了庞箐。如果庞箐在这里,肯定要指指点点地嫌弃一番,就这种建筑设计,也好意思叫国际一流设计?
彭甬聪在东钱湖的“家”,单论造价,算不上彭韬名下房产中拿得出手的那一档,但彭韬每年过年必回这里。原因无它,只是那栋房子的设计出自庞箐之手。彭甬聪鄙夷彭韬在此事上的造作,婚都离了多少年,还摆出这种姿态给谁看?
走神走到一半,施谨发来消息,说她到了。
彭甬聪到停车场接她。
施谨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探出头,望他一眼。暗夜里,彭甬聪看清她的表情,微微皱眉。她的情绪称不上好――每一次她主动与他亲近时,情绪都称不上好。但施谨没给他多想的机会,她走下车,抬手勾住彭甬聪的后脖颈,用了点力。
彭甬聪按住施谨的后背,提醒她:“我开了房。”
施谨则在他耳边呢喃:“没必要浪费钱。”
每每她用这种语气讲话时,他就无法反驳。车子从一开始就没锁,两人坐进后座,牢牢关上门,只给车窗留了一道细缝。
这一场性事仓促却淋漓,结束后,施谨摸索到彭甬聪的皮带,递给他。男人坐在一旁,深深喘息,半天才伸手接过。他问:“有监控吗?”这话现在问,早就晚了,施谨不答,彭甬聪则轻哂,动作缓慢地把皮带系上。
施谨打开车门透气,冷风吹动她的头发,彭甬聪伸手捋了捋她的发。施谨回头,“那我走了。”
彭甬聪一时无言。大过年的晚上,她开了三个半小时来找他,就为了一场车震?他平了平气息,她要走,他当然不能强行挽留,“开回去高速可能更堵,你要不要先去下洗手间?”
施谨想了想,点头。
彭甬聪又问:“去大堂的洗手间,还是去房间里的?”
施谨像是看透他的意图,“大堂的就好。”
从洗手间出来,施谨看见彭甬聪拿着一听可乐在冷风里喝。她走过去,“不冷吗?”
彭甬聪摇头,“醒神。”
两人慢步往停车场走,施谨从他手里拿过那听可乐,也喝了两口。走到车边,她把可乐递还给他。彭甬聪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有些东西就算他再想要,也不能太过用力,太过用力会让一个人的姿态变得丑陋,毫无吸引力可言。但是她能驱车两百六十公里来找他,他用力一次又何妨。
彭甬聪问:“你对男朋友的具体定义、标准以及要求是什么?”
如果施谨拒绝回答,彭甬聪短期内不会再提此事。他看见施谨低头看了看手腕,听见她反问:“你不是问过我,‘你对’女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吗?”彭甬聪点头,他当然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他听见她继续说,“你当时的反应,就是我的要求。”
彭甬聪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施谨说:“字面意思。我有忠诚障碍,大众定义中的恋人关系,我无法进入。”她又补充,“你也一样,不是吗?”
彭甬聪莫名其妙,“我怎么就一样了?”
施谨说:“你当时接的那两通电话――难道不是吗?”
彭甬聪断然否认,“当然不是,我当时是为了避嫌。”
施谨感觉到男人施于她手腕处的力度逐渐加重,如果这是一个乌龙,那么她必须让两人及时止损,“我建议我们到此为止。”
彭甬聪拒绝,“你讲清楚。”她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借口,他不允许自己被如此敷衍糊弄。
施谨说:“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以为我们是同类,你能理解我,但我错了。”
一听可乐彻底白喝了,彭甬聪试图厘清思路,“如果没有当时那两通电话,如果我当时没有给你那样的回应,你根本不会跟我走到现在这一步?”
施谨点头。
她从头到尾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淡,这让彭甬聪感到他的反应倒像是不正常的,“你能接受我有别的伴侣?”
施谨说:“我不能。所以我从来不问你。”
彭甬聪无法理解,“但你要求我接受你同时有别的伴侣?”
施谨抬眼,“我并没有提过这种要求。”
彭甬聪继续理解,“但有这种潜在可能性?你要求我接受有这种可能性的风险?”
施谨说:“嗯。”
彭甬聪感到荒谬无比,这甚至根本不是ENM(ethical non-monogamy,自愿/道德的非一对一关系)。施谨在一段关系中,要爱,要性,还要来去自如的单向自由。他问她:“你的逻辑能自洽吗?你的要求对另一半公平吗?”
施谨多等了十几秒,她在等彭甬聪问出那句经典的“你是不是有病”,但她迟迟没等来。
夜里,施谨挪开目光,嘴角好似在笑,那抹浅笑落入彭甬聪眼中,则更像是讽刺。她平静道:“我要你爱我了吗?”
看着车子扬长而去,彭甬聪怀疑施谨把油门踩到了底。他应该叮嘱一句让她注意安全,下一秒,他又想,人真是贱,他居然还在担心她的安全。
彭甬聪以为他这个岁数,他这个人生阶段,对喜欢的人和东西,对清晰的目标和挑战,不冒进,不all-in,还有什么意思。
心里明知高风险,却克制不住地冀望高回报。
可彭甬聪现在才知道,他此前以为的高风险,根本不是真正的高风险。而更匪夷所思的是,直到此时此刻,彭甬聪还在想, 面对如此真实且荒唐的高风险,如果他真的有胆all-in,那么真正的回报将会有多高?
第87章 . 大浪
节后复工,宋零诺光红包就收了三只。一只来自公司HR,一只来自部门老板姜阑,一只来自直接上级施谨。施谨问她这次回家过年还好吗,宋零诺说还好。施谨又问她奶奶身体还好吗,宋零诺说还好。施谨最后问她自己还好吗,宋零诺仍然说还好。
宋零诺口中的还好,是真好还是假好,施谨无从判断。春节公休加个人年假,宋零诺一共走了十二天,再回来时,人看上去像是一点都没变,又像是变了一点什么。
姜阑的助理安排两个部门吃开工饭,部门的饭吃完,又安排姜阑的直接下级和她吃一对一的工作午餐。姜阑忙,午餐统统安排在她办公室,色拉标配,果汁可选,没人能够享受出楼就餐的特权,包括施谨。
拆开餐具包,姜阑说:“今年Neal不在,不能从他手里领红包,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往岁陈其睿给下属派红包,年年都是施谨帮忙封红包塞彩蛋,今年施谨不必再做这项工作,“给李欣省事了。”
吃着饭讲工作,姜阑先问施谨接受三家头部时尚商业媒体专访的情况,然后谈今年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部门工作目标。年后开部门会议,姜阑已经明确过她的要求:在2021年,战略与数字化中心要进一步驱动公司完成从“数字化”到“数智化”的转型,工作重心应该从“建渠道、构触点”向“精运营、提效率”倾斜,最重要的是必须与前台部门深度交融,中台要贯通业务、数据、技术,真正成为前台决策的脊柱。
当时开着会,戴培敏、杨文天、梁杰三人没做现场表态。等会一结束,杨文天转身就对梁杰说,她是跟谁学的这些新词汇,她居然还知道“数智化”?戴培敏咳嗽了一声,梁杰看一眼施谨,杨文天于是没再多说。
施谨知道姜阑聪明,许宗元留下的人对她抱有什么看法,她一清二楚。
果然,姜阑问施谨:“大家怎么看待我的要求?”
施谨说:“正常看待。”
姜阑微微一笑,“你怎么看待我的要求?”
施谨简单表态:“我支持。”
姜阑说:“能得到你的支持,对我很重要。”
这是场面话,又不止于场面话。施谨清楚姜阑面对的阻力,更清楚姜阑需要的支持是什么样的支持。姜阑嘴上虽说兴趣和野心不在中台部门,但姜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施谨讲出真实感受:“你pick up的速度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快很多。”或许这才是陈其睿放手让姜阑接管的真实原因。
姜阑说:“我其实很累。”
姜阑只说累,不说难,因为没什么能难倒她。施谨唯一佩服姜阑的就这一点。像姜阑这种人,绝不会因为工作压力而夜不能寐,这让施谨很羡慕。
两人又聊了聊今年业内普遍开始关注的Web3在品牌及零售业态内的应用展望。姜阑说:“不快不行。科技天天变,世界天天变,消费者的兴趣也天天变。我们这个行业跑得再慢,也得跑起来。”
施谨认可。科技驱动变革,被时代的大浪裹挟着前行的不光是个人,还有每一家企业。现在早已不是不进则退的时代,现在是不进则死的时代。
姜阑又说:“零售行业讲全渠道运营和数字化转型讲了几年了,时尚奢侈品企业真正做透了的根本没几家。全面数智化和平台化还在路上,现在又要开始研究元宇宙、NFT、数字孪生这些新东西。”
物理融合数字的沉浸式体验、去中心化的所有权、虚拟商品与经济、社区共享与协作……每个都是对年轻消费群体极具吸引力的新概念,没有任何一个2C的产业想掉队。游戏已然一马当先,音乐和艺术紧随其后,时尚行业也很快会迎来传统将被颠覆的挑战。
讲完部门业务,姜阑继续问起施谨的招人进度。施谨说:“年后陆续收到了一些候选人简历,宋零诺发的小红书很有效,Alicia也帮忙推荐了几个人,还有一些来自其他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