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方案不是用来让你确认的,也不能直接拿去实施,它只是为了让你对内向老板们汇报用的,让你在peers面前闪闪发光。你现在最急需的就是这样一份东西,我理解得对吗?”
短暂沉默后,施谨回答老板:“没有别的原因。”
陈其睿说:“那么我讲一讲我的看法。”
施谨说:“好。”
陈其睿说:“这是一个崭新的、毫不成熟的领域,我们的挑战在于如何从战略和人才的双重维度去考虑怎么布局公司在Web3的长远发展。Web3是技术手段,不是商业目的,品牌需要从自身入手去想解决方案,而不是人做、我亦做,更不是利用品牌和产品站在风口上收割年轻消费者的韭菜。公司的每一个管理中层,在做每一个新业务构想之前,都必须要搞清楚什么商业行为是做大了之后更加增值的、利他的、足够真诚的,而非短视的、噱头的、流量化的。”
施谨不讲话。
陈其睿继续说:“作为领导者,我们更应该清楚,我们的思维方式、决策模式和日常行为都会对下属产生大小不等的影响力。一个领导者如果急功近利,她的下属绝不可能放眼长期;一个领导者如果把快速积累各种credits作为升职加薪的资本和首要目标,她的下属只会投其所好。”
施谨不讲话。
陈其睿继续说:“我们公司里的优秀年轻人才很多,要为这些年轻人做一个什么样的职业示范才算成功,是每一位领导者都要深度思考、日常实践、不断修正的课题。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课题,但正因为不容易,我们才要时时照一照镜子。”
施谨终于开口:“我清楚了。”
在她离开前,陈其睿最后说:“还有些话,我之前在休病假,没有第一时间和你讲:Vivian,祝贺你升职,这是你应得的。”
虽然姜阑在休假,施谨还是写邮件把陈其睿对方案的反馈同步给上级。韦霖见她回来,立刻来问她大老板最后给绿灯了吗?
施谨笑不由心,“我需要重新梳理一下有关Web3的长期策略。下周我再约你时间沟通,好吗?”
韦霖点头,“没问题。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你告诉我。”
施谨走去公司洗手间。
她对着镜子照自己,却只能看见赵莹曾经质问她的四个字,如水雾状歪七扭八地挂在镜面上:
“还不够吗?”
宋零诺看着施谨带韦霖去找大老板,更加肯定了今年秋天能和施谨一起回昆山吃大闸蟹的人一定是韦霖。
前几天宋零诺去找梁梁对“适应性时尚”一期产品的打样进度,正巧碰到韦霖带CMI agency的人来看样。韦霖快速高效地结束工作,然后留下来旁观宋零诺的工作。宋零诺不得不把韦霖介绍给梁梁认识,韦霖则很快博得了梁梁的好感。
到最后,变成了宋零诺在一旁听着韦霖和梁梁聊天。
两人从设计聊到绘画,聊到美术馆和博物馆,聊到时尚和阶层,聊到各自的经历。
梁梁听到韦霖是学化学的,“学化学的人通常喜欢做什么呢?”
韦霖说:“我喜欢做炸弹。”
“哇!”梁梁笑得超开心,“那你改天要给我做一个喔!”
宋零诺在一旁听着,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像韦霖一样把天聊得这么有趣。换做宋零诺,借她十个脑子她都编不出做炸弹这个爱好。
两人接着聊到性取向。梁梁在这方面一向开放得什么都能讲,韦霖直言不讳:“你既然喜欢女人,为什么还会同时喜欢男人呢?我不能理解体验过女性之间的感情还能对男人产生感情的人生。”
韦霖居然能将这种话讲得干脆直白。梁梁有可能会觉得被冒犯,而宋零诺则连被冒犯的资格都没有。
梁梁说:“那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理解的事情会有很多很多喔。”
韦霖笑了,“当然。这个世界不是等着被我理解的,这个世界是等着被我挑战的。”
宋零诺在一旁听着,韦霖真的比她酷多了,相比之下,韦霖才是更加“无畏WUWEI”的那个人。
韦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宋零诺,问梁梁:“梁梁,你有没有考虑过用双模特拍摄‘无畏’的季度大片呢?”
梁梁说:“没有喔。但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韦霖除了为人有趣、性格酷、智商高、见识广、精力充沛、能够零差错地完成双线工作任务之外,还能确保自己每天六点半准时下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宋零诺每天都活在深度焦虑之中。
之前刘辛辰找她聊过一次,说韦霖是个神经病,韦霖想要取代宋零诺。
宋零诺觉得刘辛辰才是神经病。但凡刘辛辰和韦霖共事过一天,刘辛辰就会知道,韦霖根本不需要取代宋零诺,因为只要有韦霖在的场合里,宋零诺的存在感稀薄得近乎透明。
与此同时,7az纪录片的进展非常糟糕。
周五结束工作,宋零诺掐着点下班,按照和叶叶的约定去坐地铁前往Union俱乐部。公司电梯快合上的那一刻,韦霖伸手挡住门。
宋零诺看着韦霖走进来,不由自主地向右边挪了半步。
韦霖则也跟着她挪了半步,温柔地笑道:“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宋零诺不说话。
韦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碰你或者亲你,你告诉我就好。我只是喜欢你,并不是想要性骚扰你。你是分得清这两者的区别的,对吗?”
只要一方当事人足够坦荡,任何敏感的话题都会被迅速脱敏。宋零诺说:“我不喜欢女人。”
韦霖笑容没变,“是吗?”
宋零诺点点头。
电梯即将抵达一楼,韦霖看一眼电梯轿厢内的摄像头,转过身对宋零诺说:“你不试一试,又怎么能那么确定呢?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流动的,诺诺。”
第99章 . 备选
走去地铁站的路上,宋零诺反复回想韦霖在电梯里说的话――
“女同性恋是一种生活方式,性取向只是它的充分而不必要的条件,它取决于你对生活的选择。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将情绪、时间、精力、陪伴与生命交给另一个女人、而非男人,这种生活方式至少值得你尝试和体验――你不想做一个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吗?”
宋零诺只想正常工作和生活,靠自己的能力把想做的事情用正确的方式做成,该当工具人的时候当好工具人,赚钱存钱,让奶奶的老年生活过得更舒适一些。宋零诺没有成为“挑战者”和“颠覆者”的野心。
刘辛辰说得没错,韦霖可能真的是个神经病。
如果公司电梯轿厢里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宋零诺不知道韦霖这次又会对她做出什么“喜欢”的行为。
到Union基地门外,宋零诺一眼就看到立在墙根处抽烟的白川。叶叶第一次来,宋零诺介绍她给白川:“白导您好,这是我朋友叶叶。”
白川回了一句“你们好”,继续安静地抽烟,情绪一如既往地不高。
7az纪录片的预采访质量完成得很差,白川始终得不到她最需要的东西:纪录片中心人物做一件事的关键驱动力。
7az作为一个残障女孩,是什么驱使她克服重重困难、走上职业电竞这条路,7az给出的回答是标准的“热爱”。市面上十条片子里有九个主人公都是因为“热爱”而做一件事,这个回答既薄又弱,浮如飘絮,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白川问Ken,你们和品牌方能接受“行活”吗?能接受的话我就这么拍了。Ken说那必须不能啊。白川说人是你们定的,你们要解决解决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信任。在整个纪录片项目中,7az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她的教练。而她的教练比她本人更难沟通,7az不肯主动打开的心门,她的教练更不会替她交出钥匙。
叶叶是被宋零诺请来帮忙“解决问题”的。叶叶或许成为不了那把钥匙,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可视门铃。
规矩还是老规矩,商务工作不能耽误赛训,7az只有在训练间隙和用餐的时候能见宋零诺。宋零诺介绍叶叶给7az,她对叶叶抱有充分的信任,把余下的时间和跟7az沟通交流的机会留给了叶叶。
两个残障部位和残障程度不同的女孩很快互相熟悉,短短十分钟后,7az就邀请叶叶去她的单人宿舍继续聊。
这是宋零诺用尽全力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被叶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
事情应该能往顺利的方向进展。
宋零诺松了一口气。
等叶叶和7az的时候,宋零诺去Union食堂吃晚饭。她来了几次,打饭的阿姨已经认得她了――长得高但吃得少,每次还餐盘的时候碗盘都吃得很干净――阿姨很怀疑宋零诺平时总是饿肚子。
阿姨给宋零诺煮面,煮完一碗又往锅里下了一把面条,同时朝她身后招呼道:“小管今天忙得晚了哦。”宋零诺转头,这才看见管宁也来了。两人各领一碗面,各找桌子吃饭。
握住筷子时,宋零诺闻到自己手腕处的稻梗气味。这回她没意外,她知道这气味是怎么回事。
吃着饭,宋零诺打开B站,看赛事解说和主播们对Union最近几场小组赛的ob切片、赛后复盘和个人见解。然后她打开微博的Union队超,看队粉和7az唯粉之间一天更比一天白热化的争吵。
今年全球赛的小组赛开赛以来,7az打满六场,Union战队三负一平两胜,净胜分低得没眼看,后来同组日本赛区和东南亚赛区的两只战队出现了离谱失误,Union才被抬进了全球二十强。
7az打得时秀时菜,秀的时候队超日均五十篇相关帖子,菜的时候队超日均三百篇相关帖子,但不论7az是秀是菜,每天不间断地辱骂教练管宁是队粉和7az唯粉的统一日常。在队粉眼里,7az根本不配上比赛首发,让7az一个没有任何成绩的新人固定首发位就是管宁洗不清的原罪;在7az唯粉眼里,管宁就没做对过任何一件事情,从7az的训练资源、队内定位、角色池拓展和补充……一直到比赛时的bp策略,统统都在拉7az的后腿,如果换个教练带队,7az绝对能打得比现在好得多,也不至于被无脑队粉狂喷。
管宁的直播切片,宋零诺也零零碎碎地看了。
不管被骂成什么样,管宁还是该直播就直播,该复盘吐槽自家战队就复盘吐槽,该回喷黑子就回喷黑子。管宁直播间的房管同时也粉7az,经常有7az的毒唯来骂管宁,管宁的房管从不拉黑,坐看自家主播被骂得狗血淋头,而管宁也不撤换房管,堪称联赛的一道别样风景。
为了更好地工作,宋零诺把管宁的背景调查得更清楚了些。
管宁是陕西人,从小在那边长大,家境一般,高考考到西安一所以工科闻名的重点大学,但是入学读了不到一个学期就退学去打职业电竞了。打了五年,一座奖杯没捧过,一次金雨没淋过,左手痼疾影响操作,只能告别职业生命周期短暂的电竞选手身份,转而做起教练。
明明能按部就班地读完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但管宁非要选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而事实证明了他的选择是多么失败,好运并不眷顾每一个有天赋的人。
宋零诺无法理解这种人生选择。
在她的世界里,现实、稳定的选项远比冲动、短暂的一腔热血更有价值。
回家路上,宋零诺问叶叶和7az沟通得怎么样,叶叶说时间太短了,两人主要聊了聊游戏和插画,她没好意思和7az提纪录片的事情,不然显得目的性太强。宋零诺心里再急,也不能显露出来,她只能对叶叶表示感谢。叶叶主动说,下周再找一天吧,她可以再去找7az聊一次。
于是宋零诺在次周又带叶叶去了一趟Union俱乐部。
这回和上回一样,叶叶去和7az聊天,宋零诺去员工食堂吃饭。时间和之前差不多,但宋零诺没在面档碰到管宁。直到她吃完饭,管宁也没出现。
宋零诺不意外。
头一晚她在睡前刷到一段Union俱乐部内部员工吵架的音频,当事人疑为经理邓标平和教练管宁,这段音频被粉、黑、吃瓜乐子人传疯了,宋零诺看到的时候播放量直逼三百万。邓、管吵架的内容无关赛训、无关选手、无关员工,从头到尾吵的只有一件事:基地的硬件无障碍改造。
音频里,管宁的声音和他在直播间里的不同,脾气和火气从他说出口的每个字缝当中向外迸,“我要求不合理吗?这钱该省吗?她每天少推轮椅上下楼几趟,每次去厕所少花十分钟,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是不是就能用在训练上?我磨了几个月了,有一个人听我说吗?”
邓标平说:“废话少说。先出成绩,再提改造。没成绩,她连个屁都不是。”
中间隔了几秒,管宁没出声音。
紧接着,邓标平的音量提上去:“你这是要干什么?想和我动手吗?你还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
音频后面被人剪断,管宁到底对邓标平动手了没有,宋零诺不知道。
同样是打工人,宋零诺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上级或同事像这样强烈正面冲突――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个场面。
这段音频立刻让队超里辱骂管宁的帖子数量翻了一番:晋级赛当前,教练带头挑事儿,Union内部管理就这状态,战队还想挺进十六强吗?同步嘲讽7az的也不在少数,譬如有人问:7az是不是上辈子救过管宁的命?不然怎么解释管宁这半年来的一系列行为?
吃完面,宋零诺去还餐盘。路过面档,她看见阿姨把准备了但迟迟没人来吃的面条收进保鲜袋里。
面条如同一把柔软的稻苗,宋零诺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
回家路上,宋零诺问叶叶今天和7az聊得怎么样,对方心情还好吗?叶叶说7az心情挺好的,没被网上的言论所影响。宋零诺斟酌着问那你们聊纪录片的事情了吗?叶叶说本来想留到后面聊,但7az很快就被教练叫去加练了。
宋零诺告诉自己不能怪叶叶,叶叶本就没有义务做这些。事情能成,是叶叶的友情帮忙;事情不能成,是宋零诺的能力问题。
隔天,宋零诺发现7az更新了直播间的头像。头像的画风很眼熟,像是出自叶叶之手。宋零诺又去看7az另外几个社媒平台的账号,发现所有的头像都被统一更新了。7az还在个人微博和小红书推荐头像的画手,大大方方地挂出叶叶的账号,明明白白地帮叶叶引流。
叶叶能有更多粉丝是好事,宋零诺应该为朋友感到开心。
仅仅一天,叶叶就涨了两万粉丝。宋零诺不知道叶叶在帮7az做头像时,有没有预期过会得到这样的好处。
过了三天,宋零诺收到播客平台的推送提醒:“敞亮”更新了第二十七期。点开节目,宋零诺发现新一期的播放量不像从前那样只有两位数或三位数,而是已经飙升过万,并且还在继续上涨。
宋零诺看向本期节目的标题:“Union_7az:电竞选手不仅是我的职业,更是我的人生”。
主持人叶叶的声音和本期嘉宾7az的声音先后通过数据线传入宋零诺耳中。
节目开始后,叶叶和往常一样介绍“敞亮”和本期嘉宾。为了快速暖场,她问了7az一个以前问过很多其她嘉宾的问题:“你从小到大和谁最亲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