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az说:“我妈妈,她照顾我最多。”
叶叶说:“我也是。绝大部分嘉宾的回答也都一样。我们其实注意到,在中国的家庭里面,如果有残障小孩,那么妈妈的付出往往是最多的,艰难之处也是最不为人所想象的。”
……
在四分二十二秒处,叶叶问:“你为什么会走上职业电竞选手这条路呢?”
7az说:“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我一般都会说是因为‘热爱’,就像其他接受采访的大多数电竞选手一样。”
叶叶说:“但这不是你最真实的驱动力?”
7az“嗯”了一声,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真实的原因是,我要让妈妈抬得起头。”
节目后面是什么内容,宋零诺完全听不见了。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隔壁叶叶的房间门口。
今天没有谁给谁的饼干饭盒,也没有谁给谁的小纸条。
宋零诺攥住拳头,用力敲了三下门板。
等叶叶来开门时,她用手机快速查看7az的社媒账号。果不其然,7az不仅受邀录制了这期播客,还主动帮忙宣传“敞亮”,为叶叶和她的播客电台带来了大量的曝光和流量。
叶叶打开门。
宋零诺却如鲠在喉,想要质问的话到了嘴边,但怎么都说不出。半天,她才说:“我听了‘敞亮’的第二十七期。”
“哦,”叶叶侧身让开,“你要进来说吗?”
宋零诺走进去。
叶叶转身去倒水煮茶,过了会儿,端着两只杯子回来,杯子里盛着果香四溢的茶水。
她的语气和行为都很平常,这份平常让宋零诺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宋零诺捏紧了茶杯,仿佛里面装的并不是热烫开水,“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叶叶点头,“我们是朋友啊。”
宋零诺问:“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吗?你没有机会和时间帮我劝说7az配合纪录片的拍摄,但你有机会和时间找她录你的播客、借她的热度和流量帮你自己涨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帮我?你只是利用我达成你自己的目的?”
叶叶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
宋零诺感到被背叛,“我一直在尽力帮你,之前你和朋友要做特殊障碍人士的求职小程序,也是我想方设法地找来免费资源帮你们做。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利用的傻子吗?”
叶叶说:“那你呢?你对朋友的方式,就是要求朋友必须帮你的忙吗?还是说因为你帮过我,所以我也必须帮你?真正的朋友,会像你这样计较亏不亏吗?”
这和计较有关系吗?宋零诺想反驳,但大脑的转速跟不上生气的情绪。
叶叶又说:“你觉得我利用你,那你做小程序、做‘适应性时尚’、找7az拍纪录片,目的又是什么呢?”
宋零诺答得不假思索:“我想让更多人关注和支持女性特殊障碍人群。”
“好。”叶叶放下水杯,“我邀请7az录制播客,同样达到了这个目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呢?还是说只有你才能做,别人都不可以?”
宋零诺说:“可是这关系到我的工作表现,你不明白吗?”
叶叶目光了然,“我当然明白。你做的一切都和工作表现有关。”
她的语气和眼神几乎是在侮辱宋零诺,这一刻,宋零诺才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害羞却友善的“精灵”,她就是一个和她一样有着多重丑陋心机的普通人类。
宋零诺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可叶叶还有话要继续说:“或许我是利用了你的资源。但你也一直在利用我们,做这些事能让你产生满足感,对不对?你之所以感到满足,是因为你觉得‘帮助’了‘弱势’群体,你可能不知道你有多么高高在上和优越。”
继被侮辱之后,宋零诺又被冤枉。她艰难开口:“我没有高高在上地对你,我也没有通过做这些事找优越感。”
叶叶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做女装图案设计师?你根本不在乎我到底感不感兴趣,你只是在用你自以为是的‘善意’绑架我。好像如果我不听从你的建议,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捏着热烫的茶杯,宋零诺的手指却很冰凉。她浑身的血液都向头顶上涌,愤怒快要让她失去对情绪的控制力。
叶叶说:“你知道我从小到大见过多少个像你这样的人吗?你没有体验过我们的人生,所以你不知道你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把我们当成和你们不一样的‘异类’。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这几句话像当头泼下的冷水。
宋零诺回到房间。
她走到简易衣柜旁边蹲下来,从最下层的储物格里抽出一个小小收纳盒。盒子里放着一些杂物,她从里面翻找出几张卡片,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宋零诺看着垃圾桶里的纸团,皱皱巴巴的纸面上印着歪歪扭扭的二维码,它是叶叶第二次送自制饼干时留给她的“敞亮”链接。那时宋零诺头一回听叶叶的播客,手机里的女孩声音一字一句地响在静夜里,她觉得这个听障女孩像是一个精灵。
从最初的最初开始,宋零诺就把叶叶排除在了“人类”之外。
宋零诺,你真的冤枉吗?
一整晚,宋零诺都没睡好。早起坐地铁去公司,她在路上重新打开播客平台,点击“敞亮”的第二十七期节目。
一群自诩高能力的职业人,花着不小的品牌预算、请着专业的女性纪录片导演、用着经验丰富的整合传播公司,无论如何煞费苦心都敲不出的高质量内容,被一个业余的听障女孩用一期简单对谈的播客做出来了。
叶叶不仅让7az讲出了白川最需要的核心驱动力,还进一步深剖了7az的成长经历、职业选择、困境和挑战以及对未来的向往。
在结尾的时候,7az很酷地说:“人类精神价值是超越缺陷,向生命的内在潜能发起挑战,电竞也一样――我也一样。”
可是这一切,都和“无畏WUWEI”的适应性时尚、纪录片没有任何关系。
关注7az社媒账号的不只宋零诺一人,刘辛辰和Ken也听了“敞亮”的新一期节目。
宋零诺不想见刘辛辰。她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当初言之凿凿要做“Authentic”的去商业化纪录片的人是宋零诺,不顾工作内容与本职工作无关、自告奋勇要跟片和去和7az沟通的人是宋零诺,号称自己有能帮上忙的女性残障朋友的人还是宋零诺,但是结果呢?宋零诺不仅没靠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成,还一次接一次地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
这是宋零诺自工作以来的最大失败。
Ken表示叶叶这期播客覆盖了原本品牌纪录片想拍的内容,人家既然已经先放出来了,我们如果再拍一样的,那就是拾人牙慧,还有抄袭嫌疑。
刘辛辰没像宋零诺想的那样发脾气,倒是很冷静地吩咐Ken,你去联系叶叶,商谈购买这期播客内容的版权费用。
Ken问,她是宋零诺的朋友,是不是让宋零诺去谈比较方便?
刘辛辰说就你去。
Ken答应下来,又说叶叶做事太不上道了,虽然用途非商业,但哪有这样抢内容的?
刘辛辰让他起草正式邮件,发给Union俱乐部的商务负责人,投诉7az选手在商业合同有效期内接受其它传播账号的相似内容采访。
Ken问,她本来就很不配合拍摄,如果被投诉,她不是更不配合吗?
刘辛辰说,一码归一码,品牌的利益必须强势维护。
Ken说,纪录片的内容策略要做调整吗?
刘辛辰说,你和白导仔细商量,听取她的想法和建议。
宋零诺从头到尾地沉默。
她不仅没靠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成、一次接一次地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还得靠同事帮她收拾烂摊子。好在刘辛辰没有看她的笑话,也没有讲风凉话,甚至在和Ken的对话中刻意不提宋零诺的名字。
或许刘辛辰是为宋零诺的自尊提供必要的保护,但宋零诺感到这种保护更像是刘辛辰对她无能的怜悯。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开部门周会时,韦霖向施谨汇报近期工作进展和阶段性成果,宋零诺也同样做了汇报。施谨没在这个会上询问其它跨部门项目情况,倒是韦霖提起来:“‘适应性时尚’项目的上市规划都还顺利吗?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和我说哦。”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宋零诺知道韦霖一定听了7az和叶叶对话的那期播客,韦霖是故意的。
宋零诺说:“哦,好的。”
她为了做好这个项目,连Web3的相关工作都被韦霖抢走了,但是现在呢?她既没做好项目,也没捍卫住自己的工作主权,她无能透顶。
施谨看眼时间,提醒团队:“今晚七点有个可持续时尚的线上行业论坛,观看的入口链接你们应该都收到了。”
宋零诺说:“Vivian,我之前和你请过假。我晚上要去参加一个香氛品牌的开业活动。”
施谨确实忙忘了。Kru是季夏的法国客户,进中国市场后先在三亚开了一个限时快闪店,这周才在上海寸土寸金的静安商圈开出真正意义上的线下“首店”。宋零诺是时尚行业的职场/生活方式博主,受邀去参加这种活动,是她作为网红的工作内容。通常情况下,宋零诺会避开和本职工作冲突的活动安排,但这次考虑到Kru是Xvent的客户,她才和施谨提出请假。
同样是考虑到Kru是Xvent的客户,施谨之前批了宋零诺的请假申请,但作为上级,她有必要提醒宋零诺:“你要平衡好这些事情占据的时间和精力,注意什么是你的first priority。”
宋零诺知道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现没有让老板很满意,只能点点头。
韦霖开口:“Vivian,我觉得宋零诺的小红书账号有很好地反哺到她的工作,比如说之前我听梁梁讲,‘适应性时尚’一期服装在开发过程中需要搜集大量下肢残障女性消费者的身体数据,是宋零诺发布了志愿者招募笔记,得到了不少响应,帮公司用低成本高效地完成了数据采集工作。主副业可以是相辅相成的,在这方面,宋零诺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她成功地激励了我。”
施谨微微笑了,没有反驳。
宋零诺不理解韦霖为什么要在老板面前替她说话,她不需要韦霖一边抢她的工作、一边做好人。
韦霖又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着宋零诺一起去参加今晚的活动。它是个很好的field study机会,当然,也要看宋零诺是不是同意。”
当着老板的面,宋零诺没办法拒绝韦霖漂亮的要求。
大网红该有的待遇,现在的宋零诺都有。她去参加活动,商务和摄影摄像是一定会跟随的。周苏问宋零诺要不要接,宋零诺说不麻烦大家了,我们直接活动现场见吧。周苏笑笑,说参加活动还自己坐地铁的头部网红,也就你了。
宋零诺背上包去坐地铁。
韦霖也跟着她去坐地铁。
傍晚的写字楼下人潮匆匆,都是下班通勤的打工人。走在人群中,韦霖问宋零诺:“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考虑过了吗?”
宋零诺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事,韦霖到底想干什么,她真的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韦霖说:“你是我喜欢的类型。此外,你在网络上有不小的影响力。”
这算是什么理由?宋零诺很不解,“如果我粉丝数量不够多,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吗?”早知今日,她当初何必要做小红书账号。
韦霖说:“也喜欢,只是不会像现在这么喜欢。”
宋零诺觉得韦霖不光是神经病,还是个势利眼,“这叫什么喜欢?”
韦霖说:“有足够影响力的人,可以起到示范作用。我非常喜欢这种人。”
“你想让我成为一个示范?”宋零诺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示范你说的‘生活方式’?”
韦霖温柔地笑,“是啊。”
初夏的天气闷且热,可宋零诺靠近韦霖的左手臂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需要考虑,我没有兴趣做这个示范。请你去找更合适的人。”
韦霖说:“OK,我的确有一个back-up人选。”
“谁?”宋零诺不应该问,但她没忍住,她想知道还有谁要应付这个地狱难度的韦霖。
韦霖说:“我。”
宋零诺愣住。
活动是邀请制的,周苏提前和Xvent的工作人员说宋零诺要多带一个人来,麻烦把韦霖的姓名加到签到表上。周苏的要求提得很有底气,并不是因为宋零诺有多大牌,而是因为考虑到宋零诺和Xvent老板的关系,这次活动的报价周苏打了对折。Xvent不买谁的账,也不能不买钱的账。韦霖的名字很快出现在签到表上。
等宋零诺带人到场,周苏主动上前自我介绍、认识对方。这个名叫韦霖的年轻女人有教养也有气质,留给周苏的第一印象很好。
签完到,宋零诺问Xvent的现场工作人员,请问Alicia在忙吗?对方笑笑,带她去工作人员休息区。
于是周苏和韦霖有一点时间简单聊聊。
韦霖说:“宋零诺的心理承受能力蛮强的,我看网上有很多人讨厌她,平常也有很多黑子从各种角度抹黑她、造谣她,但她都没被影响。”
周苏笑了,“哪能完全不被影响?她被气得大哭的时候你是没看见过。”
“那是我高估她了,”韦霖也笑了,“我能理解宋零诺,没有伤害别人却被人恶意伤害,难过很正常。我也能理解那些黑子,因为宋零诺的存在本身对这些人而言即是一种伤害。”
周苏点头,“你看问题很通透。”
韦霖说:“不是有一句话吗,‘没有误解,就没有足够的知名度’。想要出名,就要做好被误解的准备。”
周苏仔细看了韦霖一眼,有这种觉悟不做网红太可惜了,“你有小红书账号吗?”
韦霖很谦虚地回应:“我加您一个微信吧,回头我发给您。您有空的话帮我看看内容方向和策略,指点一下我。”
宋零诺在工作人员休息区见到季夏。
以前重要活动的现场工作都由Cynthia负责,现在Cynthia不在了,换成了季夏亲自坐镇。季夏看见宋零诺,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宋零诺给季夏带了一份小礼物,“Alicia,你最近是不是很辛苦?”
季夏打开纸袋,见是一瓶进口的褪黑素。人在送礼的时候会暴露出自己的潜意识,季夏看向宋零诺年轻的面孔,女孩眼下的遮瑕并不能完美掩盖浅青色的眼袋,看来最近睡不好的人并不是季夏。
季夏放下礼物,“谢谢你。你还好吗?工作忙吗?压力大吗?”
被季夏关心询问,宋零诺心中的委屈如水面涟漪一般圈圈荡开,她想说自己工作上的种种失败、令她喘不过气的同侪压力、被自以为是朋友的人利用……但最后她只是摇摇头,“我还好。”
对比当初被裁员后为了生存而辛辛苦苦地做活动兼职,现在的宋零诺能光鲜亮丽地被邀请来参加活动,她还有什么可委屈、可诉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