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有明亮的月光,从天边倾泻而下,映出一园清晖。
*
归燕园内,月色如水,幽深的夜晚,小花园的亭台中却是烛火通明。
无双靠在矮塌上,不远处,燕归端坐,不慌不忙的地手中古琴演奏着高山流水之曲。
伴着琴音,无双托着下巴,轻轻闭上眼,属于姬虞的记忆开始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姬虞喜欢燕归,并非单纯的贪图美色。她幼年时就被接进了宫,在女帝身旁长大,旁人看着,像是无上荣耀,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伴君如伴虎,女帝心思莫测,阴晴不定,前日还与她共用晚膳,夸她贴心,第二就能因为些小缘由将她发去慎刑司领鞭子。
姬虞在宫中如履薄冰,孤立无援,而燕归是所有人中,唯一为她说过话的人。
彼时,在女帝的春日宴上,燕家为得到女帝的欢心,特意进献了一幅江山图,女帝很是喜欢。然而她却一时不察,将手边的酒打倒洒在了画上。
但是,女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拍桌子,就要当众赏她杖刑。
所谓杖刑,是要脱了裤子挨打的,不仅是皮肉之苦,对于女子而言,羞辱的意味更大。姬虞苍白着脸跪在女帝面前,周围却没有一人肯为她求情,除了燕归。
就是那天,姬虞无边黑暗的世界里,照进了一线光。
也正是这线光,断送了姬虞的性命。
难怪她会如此憎恶燕归。
无双举起酒杯,掩饰住了自己唇角那丝玩味的笑。
一曲终了,琴声缓缓停歇,燕归缓缓放下古琴,朝着无双行了一礼。
无双放下手中酒盏,笑道:“燕二郎,昔日女帝春日宴上,你曾为孤说话,孤记你的好,救你一命当以报答。孤好人做到底,放你出府,天高海阔,你意下如何?”
话落,燕归愣神了片刻。而后,他双手叠在胸前,脸色不改,跪伏道:“殿下救了奴,奴的命便是殿下的,愿侍奉在殿下左右,还请殿下允了奴。”他的声音温润而低沉,只是伏地的样子,让无双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无双听见他的话,挑了挑眉。
甘心侍奉?燕归倒真当自己姬虞是个蠢货。
贪心不足蛇吞象。
院内秋风吹过,带来一阵草木清香。
这时,燕归却听到了无双的声音,温和又带着几分玩味:“燕二郎既然愿意留下,孤亦是欣慰,起来吧。”
燕归应声站起,膝行向前,为无双倒了一杯温酒。当他递到无双面前时,两人距离异常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波澜。
无双接过酒来的时候,两人手指相触。
燕归目光温柔,清润的眼底似乎还带着些春波荡漾。他轻声问道:“殿下,今晚可要奴侍奉?”眼神中,充满了暗示与试探。
无双伸手,一截玉似的皓腕从银丝袖口露了出来,她轻轻挑起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神色暧昧。
就在燕归即将俯身向前的时候,她却拿手抵住了他的动作,然后侧身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酒也喝了,曲也听了,孤今日甚是劳累,燕二郎也回去吧。”
燕归入青宫之后,自献其身之时只被姬虞拒绝过两次,一次,是一个月前,一次,是现在。
微微垂眉,他遮掩住目中不解和算计,旋即跪伏在地,躬身道:“殿下辛苦,臣送殿下。”
夜色浓郁,繁星点点。无双缓缓站起身来,朝着燕归园外走去。
“不必送了,歇着吧。”庭院小径中,女子清脆的声音传来,燕归从善如流地站在原处,目视着那婀娜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小道尽头。
归燕园中,灯火摇曳,静谧无声。
燕归站在那儿,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无双离去的方向,神色深沉。不多时,一个侍从凑了上来,轻声道:“主子,这皇太女什么时候变得油盐不进了?”
风从园中的花丛中穿过,带来淡淡的花香,吹散了无双留下的幽香之气。
燕归目光微沉,半晌,他轻声道:“许是欲擒故纵,暂且观望两天。”
仆人听后,脸上露出一丝忧虑。
他又道:“这个月,青宫不知为何加强了警卫,若是拿不到出府令牌,只怕之后的事情都不好办了。”语气中带着些许焦急。
燕归转过身,目光穿透了夜色,看向远方姬虞寝殿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姬虞似乎是变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急不得一时,再等等。”
若是他的谋划真的被姬虞识破,那等着他的,就只有无尽的折磨。这事,急不得。
*
第三日,朝霞映红了半边天,无双带着陇雀又一次踏进了赌场。两人径直走下阶梯,随着他们的脚步,地下的喧嚣声逐渐变得清晰。显然,今天的赌场比昨天更加热闹。
当两人走入场内,赌场中的氛围似乎凝固了片刻,紧接着爆发出欢呼。
有了这对财神爷,他们哪儿愁不赢钱?
昨日的那名侍从快步迎了上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表情却有些僵硬。
无双心中了然。
昨日加上前日,想必赌场已经输了不少钱。
“老规矩,只许赢。”无双笑着拍了拍陇雀的肩膀,而后转身上了二楼,而陇雀径直走上了擂台。
今日的对手明显都经过精挑细选,比昨日的还要厉害了不少,却也都不是陇雀的对手,一个个的败下阵来。
观众席上,随着陇雀每次取胜,欢呼声与尖叫声汇成一片。暖色的烛光打在观众脸上,将他们因为激动而缺氧的面容映得通红。整个赌场仿佛都在沸腾。
但在这一派热烈之中,只有三楼的房间内,气氛格外森冷。青铜烛盏上,烛火摇曳,照耀出管事冰冷的面容。
他身材修长,坐在高背椅上,背挺得像是绷紧的弓弦。
侍从垂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禀报道:“大人,我们能用的人都已经用完了,那人实在是厉害,着实是打不过。”
一旁的管事听着,那修长的手指在茶盏的边缘上轻轻敲击,冷冷地看着前方。
“连这种小事都搞不定,他们都是做什么吃的!”他声音冰寒。
侍从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他有些哆嗦地提议道:“大人,要不然还是和上头说说,让‘宁安’来处理此事。”
话落,管事看了他一眼,而后他突然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扔向地板。瓷片散飞,热水和茶叶四溅,热水和着茶渣溅到侍从的脸上,他痛得吸了口冷气,却动都不敢动。
“这种小事,不要轻易惊动上面,”管事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继续说,“今天玩了,找无相阁的人跟着那两个人。”
说着,他做了一个抹喉咙的姿势。
侍从见他狭长的眼中溢出杀意,紧了紧喉咙,点头称是。
又是一日满载而归,无双却有些意兴阑珊,马车上,月光透过侧脸的缝隙洒在无双那白皙的脸上。她眼眸紧闭,呼吸浅浅,仿佛睡得正安稳。
陇雀看着这张安静的睡颜,薄唇紧抿,心中却很是纠结。
她那晚说的,似乎是真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真的再也没有欺辱过他。
然而他还是很怕,怕一朝梦醒,自己还在姬虞的手中任她玩弄。
正在这时,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下一刻,本该熟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怎么,孤很好看?”
陇雀被逮了个正着,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马车出了平康坊,夜晚的京都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两旁景色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安详。
马车在石子路上缓缓前行,陇雀和无双坐在车内,却谁都没有在说话。
突然,马车外传来一阵疾风呼啸的声音,而后马车摇晃了几下,急刹了下来。
车厢内,无双一个踉跄,差点儿被甩到马车外面去。
陇雀面色骤变:“别动!”他低声嘱咐一声,而后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无双轻轻撩开车窗的帘布,缝隙之中,她清楚看见,一群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陇雀面色一凛,腰间长鸣剑出鞘,旋即与黑衣人交锋起来。
剑刃相交,刺耳的摩擦声后,火花四溅。
黑衣人不是陇雀的对手,不多时,他便解决了绝大部分的刺客,唯独一人在双方打得正猛的时候,突然运功飞身逃跑。
窗帘后,传来无双的声音:“抓活的。”
陇雀闻言,没有犹豫,迅速的施展轻功,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赶而去。
黑衣人武艺平平,却是轻功上佳,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陇雀才抄近路追赶上他。然而就在他将那杀手捉住的片刻,杀手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意。
陇雀心中警觉,火光电石之间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他心中大骇,要往回赶时,但脚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生生止住了步子。
月光下,碧绿的眼瞳闪过一丝挣扎。
姬虞死了,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只是片刻,他却明白过来,若是她死了,自己也难逃一劫,甚至于他阿娘也可能……
思及此,他只能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恐惧,担忧,种种情绪混杂成一团。
只求那女人别出事。
不多时,那驾马车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顾不得太多,拔剑从城墙上飞跃而下,然而当他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却生生止住了步子。
月色下,女人一身青色的纱衣,细眉凤眼,笑得放肆。她身影轻盈,仿佛踏风而行,手中的银剑饮血,路过之处,没留一个活口。
不多时,刺客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无声的恐惧。
女人背对着他,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他,气定神闲道:“就算是调虎离山之计,也得多派些人来才是,这是看不起谁呀。”
陇雀愣住,目光从她的银剑移到她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错愕和不解。下一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不是皇太女。”他道。
他很清楚,姬虞不会武功。
女人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之色。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拭擦着银剑上的鲜血。
她笑问:“孤若不是姬虞,又会是谁呢?”
月光透过银剑在她脸上折射出一道光,映出她神色玩味。
陇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她不是姬虞,又会是谁呢?
夜风吹过尸体,卷起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过了半响,女子似乎将剑上的血迹拭擦干净。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忽然又问:“孤是姬虞,不好吗?一个不会对你动手的主人,不好吗?”
她面色真诚,唇边含着一丝隐隐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看着陇雀浓眉紧皱,那张如玉的脸上,有着一瞬间的无助。
然而很快,他似乎就下定了决心。
他看了看满地的尸首,又看了一眼面前含笑的女子,躬身抱拳道:“殿下,时间已晚,我们该回府了。”
第52章
第二天一早, 天边朝阳初升,阿梅正在为无双梳妆,阿然小心翼翼地进了殿, 禀报道:“殿下,陇大人来了。”
铜镜里,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赌对了。
阿梅为她梳了一个高挑的飞天髻,配着眉心那一点鹅黄, 分外妖娆。她笑着起身,走出了寝殿。
寝殿外, 朝霞如火,暖橙色的光线落在一身玄衣的陇雀身上, 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平添了一丝暖意。
“臣见过殿下。”
见了无双, 青年躬身一礼, 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踟蹰。
无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走吧。”
话落, 两人乘着马车,再次朝着平康坊那间赌场而去。
只是今日,一踏进赌场, 无双便感觉到气氛似乎与平日不太一样。陇雀也感受到了赌场内的古怪, 侧头看向她, 眉宇间似乎有些担忧之色。
无双为他整理了一下面具,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有孤在, 怕什么?”
话落,她将陇雀往擂台的方向推去,而自己却径直上了二楼的包厢。
她不知道, 三楼之上的窗户中,有一双眼睛,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就是她?”眼睛的主人问。
今日一直未曾露面的侍从小心翼翼道:“对,昨夜周管事派了无相阁的人去跟着他们,如今看来,也没得手。”
“不过,”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讨好的笑道,“今日有宁安在,他们应当翻不起什么水花了。”
随着铜锣敲响,新一天的武榜正式开启。
毫无意外,陇雀又赢了两场比赛。
不多时,有人宣布,下一场“银面奴,对宁安”。
在场有些在赌场呆得久了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说宁安是赌场的杀手锏。因为一旦有人制霸武榜,大家都去押那个人赢,赌博就不再是赌博,而是从庄家口袋里掏钱。因此,但凡有人制霸武榜,赌场便会派宁安出来。下面有人小声道:“之前有人在武榜连胜三日,结果宁安出场,直接将人给废了。”
话落,宁安出场了,和众人期待中的不同,宁安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上唇一株一株小胡子,文文雅雅的样子,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可是当宁安出手的瞬间,众人才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出手迅猛而狠辣,陇雀速度不如他,被他捉住,那双看似瘦弱的手臂却能像是铁钳一样紧紧地勒住陇雀的脖子,让他动弹不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