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就一间客栈,他们一行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两个身穿差役官服模样的人坐在厅堂里,在他们身边,立着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衣衫褴褛,看上去疲惫不堪,却难掩器宇轩昂,一看就非常人。
谭昭昭好奇打量,差役在说着什么,她一时没能听清,只听到“张说”两字,瞬时看向了张九龄。
张九龄也在打量着他们,迎着谭昭昭的目光,微愣之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谭昭昭便能确定了。
被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一代文相,官宦生涯几经起伏,曾经被流放岭南钦州。
没曾想,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他!
第二十七章
在大唐想要出仕, 一是看出身,二是读书科举,三是靠官员举荐。
李白无法考科举, 写给韩荆州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他的投名状, 本意是为了出仕为官。
科举之前,读书人各显神通, 让官员看到自己的才名,上门拜访, 投递文章诗词。
考中科举之后, 也不一定能做官, 或者一辈子只能做个小官吏。
做官之后想要升职, 主要靠人提携, 也是举荐。
大唐人才济济,像是李白杜甫等诗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者, 不知凡几。
张九龄算是做到了大唐诗人中最高品级官员, 官至宰相, 被封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而张说, 曾对张九龄有举荐提携之功,对他十分看中,并主动称他们都姓张, 论谱叙辈。
谭昭昭很是纳闷,张九龄官途并非一帆风顺, 考中进士之后,苦于没背景关系,坐了许多年冷板凳。
张说本身也宦海几经沉浮,对他的提携,应当是很多年以后了。
谭昭昭纠结了片刻,就很快放下了。
聪明人不知凡几,她并不敢仗着知晓些历史大致走向,就认为运筹帷幄,势在必得。
这一世兴许是平行时空,说不定,张九龄的运道就变了呢?
且以张九龄的聪明,能从偏僻地方毫无根基的穷小子,走上宰相之位,名流千古,他的本事,无需谭昭昭操心。
离开大堂回到客舍,伙计送进了热水,眉豆忙着收拾干净,两人坐下来歇息。
谭昭昭取了一些香出来,放进熏笼中。青木香气渐渐升腾,闻着熟悉的香暖气息,驱散了赶路的疲惫。
张九龄一直若有所思,先前见到谭昭昭的惊讶,他也感到疑惑不已,没曾想她居然知道张说。
后来,想到他书房有收藏张说的文集,兴许是在晾晒卷轴的时候,她看到过,便未再多想。
“昭昭,过来坐。”张九龄伸手拉过谭昭昭坐在身边,顺手将熏笼摆得近了些。
谭昭昭手搭在熏笼上取暖,张九龄干脆将她的双手握在了掌心中,捂在胸前。
张九龄低低地道:“昭昭,你先前见到的,便是张舍人。朝廷离得远,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端看其情形,他应当是被流放至岭南。”
官不易做,一个不察得罪了权贵,或者让陛下不喜,贬谪还算轻。流放就惨了。
大唐流放,三千里起,妻妾一并随着流放。且北地的官员,必须流放到南边,南边的官员,则流放到北方。
岭南向来是流放之处,张说是冀州人,照着规矩会流放岭南。
谭昭昭岂能不知张九龄情绪的低落,顿了顿,道:“大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我以为,大郎无需为此事伤怀。无论是贬谪,或者是流放,说不定还有复起之日,不到最后,皆不能盖棺定论。”
张九龄眼里不禁浮起了笑意,心头萦绕的阴霾,也倏地散了。
他就知道,她能懂。
不过,张九龄脸上的笑容很快退却,侧头亲着谭昭昭的眉心,喃喃道:“昭昭,我怕。要是我遭流放,你也要跟着我一同受苦。”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笑道:“大郎说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少瞎想。”
张九龄神色落寞,苦笑道:“昭昭,考进士不易,为官不易,为官之后,想要做一些事情,更为不易。就好比如到长安这一路,崎岖坎坷,一步踏错,步步错。”
谭昭昭道:“是呀,大唐的英才,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一颗星星熄灭了,谁都不会注意到。可是,若是太白金星呢?大郎,你在我心中,如太白金星般耀眼,在其他人眼里,定同样如此。还是先前那句话,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们先别丧气。再说了,我们平安翻过了大庾岭,一路行来,连个喷嚏都没打过,都是好兆头啊!”
以前,他不习惯在外面用饭食,唯恐不洁。
每到一处,就算歇在再偏僻的镇子里,他都有热乎乎的饭食,煮沸后的水吃。
谭昭昭说,在外切莫吃生食,以及平常没吃过的食物,谨防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酪浆这些一律不食,所有人全改喝煮沸的清水,嫌太寡淡,就将茶叶直接煮了喝茶汤。
茶汤苦涩,不若平时的煎茶那般香浓,喝多了,张九龄竟也习惯了清茶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壶。
这一路,因着有谭昭昭陪伴,张九龄走得无比轻松。
谭昭昭认真道:“大郎,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待到那时,再去担忧也不迟。”
张九龄笑容满面,用力地,密密亲着她,呢喃道:“嗯,昭昭说得是,是我思虑过重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谭昭昭慌忙推开他坐好,理着耳边碎发,嗔怪地道:“瞧你,发髻都乱了。”
张九龄耳根通红,装作无意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袍,暗自平缓着呼吸。
真是折磨!
只恨不得,马上能到长安。
纵情狂欢一场!
眉豆拉门进屋,送来了热腾腾的炊饼汤,一碟毕罗,菜蔬是鲜笋并白菘。
摆好饭食之后,眉豆告退。谭昭昭犹豫了下,叫住她道:“眉豆,与你们同住的人可多?”
小镇没有驿馆,差役押解张说,只能歇在客栈。张九龄他们进来时,掌柜曾说,只余下了最后一间客舍。
眉豆道:“九娘,婢子与阿满同屋,里面已经有好几人在。外面守着差役,婢子听说是流放岭南罪臣的家眷。”
估计她们就是张说的家眷了。
谭昭昭未再多问,让眉豆退了下去。
张九龄盯着饭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用完饭,眉豆收拾好碗碟出去,张九龄道:“昭昭,既然在这里遇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不知。”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顾虑,张说定是得罪了权贵,甚至是武皇。
张九龄如今不过是前去长安考学的乡贡而已,对朝廷的局势知之甚少。要是贸然出手相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连自己都白白搭了进去。
故而先前谭昭昭未曾做声,听到张九龄这般说,她问道:“大郎打算如何做?”
张九龄喟叹一声,道:“冬日阴雨连绵,流放的罪臣,衣不能御寒,饭食填不饱肚皮。我打算给他送碗热汤饭,其他的就爱莫能助了。”
谭昭昭沉吟了下,低声道:“我有个想法,大郎听听可妥当。张郎君被流放,定住不了客舍,只能同千山他们挤在一起。热汤饭太过显眼,不若让千山眉豆他们,要些毕罗,再要些白切羊肉,热炊饼,带进屋内,悄悄给他们食用。”
张九龄疾步上前,从后面用力拥着谭昭昭,笑道:“昭昭真是聪慧,我亦是这般想。”
谭昭昭被他勒得生疼,哎哎做声,连忙去拉他的手,道:“放开放开,还有呢。”
张九龄松开了些,不过亲了下她的唇角方放手,问道:“昭昭还想到了何事?”
谭昭昭走去行囊边,打开放着他们贴身衣物的包袱皮,从里面拿出两人未曾穿过,全新的罗袜。
“他们是走路前去流放之地,一路上,最最辛苦的,便是双脚。幸好我们出发时,准备得多,这些全给他们。厚衣衫就没办法了,太过打眼。”
张九龄又含笑张开了双臂,谭昭昭拿着罗袜躲闪,斜了他一眼,道:“赶路时,阿满做针线也来不及。你只能有两个选择,罗袜穿两日,或者穿从铺子里买来的罗袜,不得抱怨嫌弃!”
平时张九龄的衣衫,从里到外,全由家中仆妇所做,纹样针线挑剔得很,从不穿外面铺子买来的衣物。
加之他的洁癖,每日要更换衣衫。冬日时,外衫勉强可以坚持两日,里衣罗袜,必须日日更换。
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他的里衣罗袜。
张九龄垂眸讪笑,轻哼了声,道:“昭昭真是凶!”
谭昭昭不搭理他,将罗袜分别仔细包好,前去叫了眉豆与千山进屋。
张九龄取了些钱,将罗袜一并交给他们,正色细细叮嘱了,为了稳妥起见,并未提及张说的身份。
千山与眉豆两人机灵,一并肃然应下,放好罗袜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千山与眉豆提着热汤进屋,回话一切皆办妥。
千山低声道:“大郎,夜里时,差役只来巡逻了两圈,便去取暖吃酒了。奴换到了那人身边歇息,将罗袜与食物,趁夜交给了那人。那人很是感激,问了奴来自何家。奴就照着大郎的吩咐,只说是仰慕郎君的才情,得知郎君一时落难,无力帮忙,惟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惟盼郎君,能一路平安,待到那时,长安再重逢。那人收下之后,许久后方道,在落难之时,方能见人心。你家的主人,是真正的君子。”
张九龄颔首,看向了眉豆。
眉豆道:“女眷住的屋子,差役不便前来,在外面吆喝了几声,便离开了。婢子如千山一样,只照着大郎吩咐,将罗袜与食物给了她们,说是全新的罗袜,让她们放心穿。先前婢子前来送水时,差役已经押解着他们出发了。”
张说的妻妾应当明白,肯定是看在张说的面子上,帮了她们。张说的妻子,清楚轻重,定不会对外声张。
张九龄默然半晌,道:“只能如此了。你们下去吧,用完朝食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关将近时,到达了长安京郊。
长安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尚带着些许的暖意。京郊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四通八达,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人流如织。
金发碧眼的胡商,浑身上下缀满了宝石,宝马香车,身边伴着高鼻雪肌的艳丽胡姬。她们不怕冷,穿着薄纱半臂,袔子托住一半,胸前壮丽如山峦起伏,美艳不可方物。
谭昭昭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挪不开眼,不断惊呼道:“好美好美!”
张九龄哭笑不得,伸手覆住她的双眼,道:“昭昭也有,非礼勿视。”
谭昭昭掰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意犹未尽道:“这就是长安啊!”
张九龄同样激动不已,头抵在她的肩头,嗯了声。
这时,前面的车马行驶减缓,很快便不动了。
赶车的千山上前禀报道:“大郎,九娘,前面有羽林军传话,令所有的行人车马,都必须回避。”
羽林军?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迎着她的怔楞,低声道:“应当是武皇从洛阳回长安了。”
谭昭昭猛然瞪大了双眼,兴奋得不能自已,蹭地起身冲到门边,跳下了车。
武皇,那可是武则天啊!
第二十八章
张九龄慌忙跟了下去, 伸出手臂,虚扶着垫脚探头张望的谭昭昭,将她护在怀里, 紧张四望。
羽林军身强马壮,威风凛凛,整齐而肃穆,将官道护得密不透风。
车马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 与谭昭昭一样立在路边,小声议论。
路过的百姓, 挑着柴禾担子,离得远远的, 三三两两交谈。
“不知要等到何时, 陛下可是难得从洛阳回长安。”
“上了年纪虽赶路辛苦, 快过年了, 总得回长安祭李氏祖宗。”
极低的嗤笑声响起:“这天下都改姓了武, 连未央宫都不敢住,何来脸面见李氏祖宗。”
“噤声!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虽说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离得近, 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 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些话尚算客气, 比起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差远了。
武则天本身就背负着无数的骂名,市井流言离她太远, 听不到。听到了,估计也没空当做一回事。
只谭昭昭不知,若是骆宾王活在贞观年间, 他会不会,或者敢不敢, 写相同的檄文,骂神武门之变的李世民。
亦或,抢了儿媳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秽乱春.宫”。
谭昭昭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离朝廷权利中枢十万八千里,只能站在路边,从羽林军的防卫缝隙中,偷瞄一眼御辇。
张九龄抬头望着头顶已逐渐西斜的太阳,隐隐焦虑起来。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进城。暮鼓敲响之前必须到都亭驿,否则市坊门关闭,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被京兆巡逻抓住,轻则关进衙门,重则笞打二十杖。
所幸,只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武皇的御辇就来到了跟前。
车轮轰轰,马蹄阵阵。
谭昭昭脚底感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股莫名的威压,直抵心头。
霎时,谭昭昭激动得脸都红了,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密密护卫的羽林军中,能窥到一丝武皇的天颜。
可惜,除了金碧辉煌的华盖与雕刻着龙纹的御辇,谭昭昭什么都没看到。
御辇经过,羽林军护卫稍微松散了些。谭昭昭看到络绎不绝经过宫婢与宦官中,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寺人尤其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