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捣了半晌,红泥小炉仍旧冷冰冰。谭昭昭也不会,但她不客气嘲笑,他也不见生气。
明明成日与他形影不离,谭昭昭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生炉火。
谭昭昭道:“大郎,微微温就够了,我们早些歇息,明日我们都要出去忙碌,得早些起身。”
张九龄笑道:“昭昭难道忘了,东西市都得中午时辰方会开门,要找宅子,须得通过牙行的牙人。昭昭起得再早亦无用啊。”
唐律疏仪规定,买卖宅邸,必须通过牙人,买卖双方签订契约,付一定的酬金给牙人。
东西市坊并一百零八坊,分为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西市多为胡商,牙行也在里面。
胡商富裕,谭昭昭不敢妄想在临近西市边买到宅子,只能走得更远些,比如大通,昌明一带靠近西南的坊就满足了。
谭昭昭道:“我可以晚一些,大郎要去各处举荐,赶路辛苦,早些歇息恢复体力。”
张九龄道:“不急这一日,我明朝起来,先写书信回家,昭昭可要一并写信回娘家?”
谭昭昭想起了高力士,沉吟了下,点头道:“我的字写得不好,大郎帮着我一并写了。”
张九龄的书法不输于他的诗,遒劲刚健。
谭昭昭的字,不提也罢。
张九龄在苇席上盘腿坐下,与谭昭昭笑道:“好,昭昭说,我写。不过,昭昭得多练字,以后我教你。”
谭昭昭赶紧道:“大郎还是忙自己的科举吧,要是耽误了你,阿家还不得将我活剐了。”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沉默片刻,问道:“昭昭在长安置产业,可也是想着不再回去?”
虽是如此,谭昭昭决计不会承认。夫妻之间难得糊涂,无需事事交待得一清二楚。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怎地又提起这个了,当然是大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张九龄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昭昭,我定不会负你。”
谭昭昭笑着点头,“大郎不负我,我自不会负大郎。大郎,水应当热了吧?”
这句话,谭昭昭并未撒谎。不过,她是不会回韶州,昨夜没提醒张九龄,一半有这样的原因。
要是怀了身孕,她无法赶路,想回也回不了。
以张九龄的聪明,他应当能想到吧?
谭昭昭暗自思忖,不过,以他当时的疯狂,估计就算知道,也顾不上了。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试了下水温,提去净房。窸窸窣窣一阵之后,走出来对谭昭昭道:“我已经替昭昭试过了冷热,昭昭快来。”
谭昭昭起身走过去,侧身进屋,将立在门边的张九龄推搡开,拉上了门。
张九龄在门外站着,不满道:“昭昭如何能过河拆桥?”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伸进盆中,水温果真不冷不热正合适。
看来,在路上泡脚时,张九龄将谭昭昭喜欢的温度也已掌握。
身为这个时代的公子郎君,虽只做了些再细微不过的事情,谭昭昭还是忍不住偷笑。
要是被卢氏得知,估计她的天都要塌下来。
净房与卧榻隔了一道屏风,一线光从屏风底透出来,水声滴答。
张九龄靠在墙壁上,侧转过,静静凝望净房的方向。
在约莫七八岁时,张九龄生过一场病。病中时,明明很饿,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还闻不到气味,难受至极,
后来病好了,能吃出酸甜辛辣苦,闻到香臭的兴奋与满足,张九龄记忆犹新。
方才的欢愉,便是那般,来自躯体与心灵的极致满足。
谭昭昭此时与他只隔了一道门,张九龄却仿若觉着,他的病并未痊愈。
没一阵,谭昭昭走了出来,张九龄立刻迎上前,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进了屋。
谭昭昭被惊了跳,以为他要急着方便,便没多问。
夜已经深了,困意袭来,谭昭昭打了个呵欠,钻进被褥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谭昭昭被身边一阵凉意惊醒,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张九龄在身边,俯头看她,轻轻问道:“昭昭睡了?”
“嗯,大郎可是出了门,怎地不多穿点衣衫。”谭昭昭嘟囔了句,又闭上了眼睛。
张九龄道:“没出去,我方才洗漱了下。”
谭昭昭迷迷糊糊记起,她用完了热水,张九龄只能就着微温的水洗漱了,歉意地道:“对不住,我忘了给大郎留些水。”
张九龄柔声道:“无妨。昭昭,你看月亮,就挂在窗棂上呢。”
谭昭昭顺着张九龄的指点看去,窗棂边露出了一半的弯月,好像是调皮地在同他们打招呼。
张九龄上了塌,背靠在墙上,连着被褥一起,将谭昭昭搂在怀里。
“昭昭若是困,就靠着我睡吧。”
谭昭昭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眼前,正对着弯月。
是长安的月亮呵!
谭昭昭微微笑起来,四千八百六十里的路。
不知洛阳的月,可会有所不同。
张九龄将被褥掖了掖,与她一同看着窗棂外的月,直到弯月往西边而去,眼前渐渐漆黑,黎明到来。
谭昭昭呼吸均匀,早就睡着了。
张九龄却睁眼到天亮,他清楚谭昭昭再也不想归家。那他就争取,留在她身边。
此时,他清楚知道,他的病并未痊愈。
能尝到五味,闻到天地的气息,谭昭昭在他的身边,尤为不够。
张九龄在谭昭昭耳边低喃:“昭昭,为何你在我身边,我依旧很思念你,思念若狂。”
第三十章
一道接一道的晨钟, 唤醒了整座长安城。
谭昭昭在晨钟中睁开眼,呵欠打到一半,看到张九龄含笑看着她, 暗哑着声音道:“昭昭可睡好了?”
“还行吧。”谭昭昭打完呵欠,犹带着睡意回答。
谭昭昭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不知为何在奔跑,但无论如何都跑不快, 身上好像牵了一道线,不是风筝, 倒像是安全的绳索。
想伸个懒腰,发现自己还蜷缩在张九龄怀中, 倏地睁大了眼睛, 惊讶四望。
张九龄背靠在墙壁上, 依旧保持着昨夜看月亮的姿势。
“你怎地不将我放在榻上, 你的手脚不麻吗?”
谭昭昭手脚并用爬开, 凑上前去看张九龄的眼睛,果真又变成了双眼皮。
张九龄不紧不慢活动着手脚,任由她打量, 深邃了几分的双眸, 里面溢满了笑:“我没事, 若是累了,肯定会将你放下, 今朝还有许多事,我不会耽搁的。”
谭昭昭这才放心,奔到窗棂边朝外看去, 可惜窗棂对着土黄色的围墙,看不到坊外的景象。
张九龄走过来, 随着她一起看了几眼,将外袍披在她肩上,道:“早起冷,昭昭别着凉了。”
谭昭昭顺手拉住衣襟,张九龄从身后拥着她,带着她转身,往净房里走去:“千山与眉豆等下会送热汤进屋。”
谭昭昭去掰他抱在腰间的手,笑着道:“你跟进来作甚,快出去。”
张九龄稍微挣扎了下,便放开了她,不过还是不满了句:“昭昭恁地凶!”
门外响起眉豆的问候,谭昭昭瞪了张九龄一眼,在他面前将门从左边拉过,合上了。
洗漱之后,两人用完了早饭,张九龄铺好笔墨纸砚,开始准备写信。
谭昭昭思索了下,同他说了高力士的事情:“我想写信回娘家问一问,冯家人的近况。”
张九龄听完,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抚安慰,喟叹一声,道:“我也听过冯氏的事情,诚敬夫人的后人,五世孙,落到了如今的境地。冯氏有一支在长安,只不清楚如今情形如何。”
诚敬夫人乃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冼夫人,夫家姓冯。冼夫人是岭南人,收复了各夷族,军功赫赫。当年麦铁杖打仗厉害,冯氏与麦氏经常联姻。
谭昭昭提起高力士,本意并非如此。高力士年纪虽小,等长大后,身为唐玄宗的贴身内侍,他的权势滔天,连公主皇子在他面前都会客客气气。
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进谗言,最后被纵情享乐的唐玄宗贬谪。
要是有高力士这样的人,在身边提点,或者说上一两句好话,
张九龄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变呢?
亦或许,诛杀安禄山,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朝廷多些清流与人才,力挽因安史之乱,四分五裂的大唐?
唐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政权割据征战不休,民不聊生,百姓不如猪狗。
谭昭昭清楚,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她不敢妄想大唐能万世其昌,最大的愿望,便是平稳过渡。
两人商议着写完了信,谭昭昭报了平安,随便提了遇到高力士的事情。
张九龄的信亦写得更简洁,同样报了平安,一切无恙,只待读书考试。
如今通信不便,朝廷有邮驿,分为水驿与陆驿,只是朝廷官员与下达公文能使用。寻常百姓的信件,多通过商行,各路各州府的“信客”,给上一定的酬金,来往传送。
等信送到韶州时,谭昭昭估计得几个月之后了。反正她也不急,用过午饭,就迫不及待去换了衣衫。
张九龄看着眼前的谭昭昭,她身着圆领男装,高耸的发髻,改为束在头顶,用一只簪子固定,戴着深青软角幞头。秀丽之中,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谭昭昭大大方方转着身子,任由张九龄打量,笑盈盈问道:“大郎觉着如何?”
在路上时没那么多规矩,谭昭昭经常穿胡服骑马,赶路。
在长安不一样,女子单独出门,连公主们都经常被酸儒指指点点。武皇当政之后,风气愈发开放,但女子出门,还是会受到约束。最后女子干脆男装打扮,以求光明正大出去。
久而久之,大家看到街头男装打扮的女子并不以奇,也就默认了。
张九龄看得频频点头,赞道:“昭昭这般装扮,比我还要俊美。”
谭昭昭哈哈笑,很是不谦虚地道:“那是,不过大郎也不要丧气,我们各有各的美。”
张九龄同她一起笑,上前俯身,用力亲着她的眉眼。
最喜欢不过的,便是谭昭昭的张扬恣意。
她是骨子里的张扬,却断不会莽撞。
在长安出行,大多都是骑马。谭昭昭考虑到自己初到长安,还不熟悉道路,恐车马太多,会冲撞到贵人惹来麻烦,便主动改为坐车。
等到开市的钟声一响,便迫不及待出了都亭驿。
张九龄与她分道而行,不断叮嘱驾车的张蛮牛,跟着她的眉豆与阿满:“你们定要机灵些,护好主母,早些归来。”
叮嘱完张蛮牛,张九龄再与谭昭昭柔声道:‘昭昭,别累着了。我会保重自己,你也是。”
张九龄往东,谭昭昭往西。各自为了自己的事情,前程忙碌。
谭昭昭最为喜欢这般的张九龄,极尽温柔缠绵,又不失进取心与锐气。
谭昭昭郑重其事颔首,一一应了,扬手与他道别,马车向着西市而去。
到了西市门前,谭昭昭下了马车,望着高大的围墙与大门,进进出出的各色商人客人,她的眼珠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进去大门,谭昭昭像是走进了梦幻的世界。
一间间的铺子,按照各行各业分开,比如酒行,茶行,食铺,果子,粮食,香铺,牲畜买卖等等,全部聚集在一起。
抄着各地口音的买卖人,招呼着前去的顾客。
酒庐前站着高鼻雪肌的美艳胡姬,言笑晏晏与客人打酒,不时娇俏笑谈。
与谭昭昭一样穿着男装的贵妇人娘子们,在仆妇的簇拥下而过,也有出来做买卖的平民娘子,在铺子里忙碌。
不良人与武侯捕在里面不断巡逻,维护着西市的治安。
谭昭昭每到一个铺子,几乎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她太喜欢眼前的鲜活与热闹,喜欢胡姬与女东家们的神采飞扬。
商人在这个时期的大唐,地位极低,除非能做到武士彟那般的地位,能投靠到李渊。
李渊与李世民分别下令:“工商杂类,无预仕伍”,“工商杂色之流,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也就是说,商人不但没资格与士族同坐吃饭,连当兵博取军功,以进官场的路都被堵死。
谭昭昭出身官宦之家,又嫁给了张九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头露面,到东西市做买卖。
时辰不早,必须在闭坊前回到都亭驿,谭昭昭只能按耐住复杂的心情,寻到了牙行的所在地。
牙行要冷清些,不过每间铺子,还是不断有人进出。
谭昭昭不动声色看了几间,最后寻了一家最为忙碌的铺子走进去,牙人立刻迎了上前,热情招呼道:“娘子是要买卖宅邸,还是要僦居?”’
僦居便是租赁,谭昭昭问道:“僦居几钱,买屋几钱?”
牙人一听谭昭昭的口音,便道:“娘子可是来自外乡?打算在长安久居?在下方十郎,娘子可以去行市打听一下,不是在下吹嘘,方十郎经手的买卖,从不让客人失望!娘子出价几何,打算住在何处?我手上有些宅邸,好让娘子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