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见谭昭昭神色犹疑不定,顿时紧张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昭昭,你觉着这样可好?”
谭昭昭道:“你让我想一想。”
张九龄放了一半心,小心翼翼问道:“昭昭何时能考虑好?”
谭昭昭瞪着他,将他往外赶,道:“快出去,还得寸进尺了!”
张九龄不情不愿往后退,道:“昭昭,我没事,可以等着你。”
谭昭昭板着脸,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凉凉的水泼在脸上,谭昭昭已经清醒了大半。
张九龄的安排,是他退了又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回到大庾,她肯定要带着小胖墩,回去韶州府祭拜张弘愈,在始兴的那间宅院住上一些时日,与卢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再难,总难不过面对长安争权夺位时的血腥杀戮。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若还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求一味索取,他总会有疲惫的那天,终不会长久。
谭昭昭做好了决定,更洗完出去,小胖墩已经醒了,张九龄正在笨手笨脚,替他穿衣。
小胖墩难得没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好奇看着张九龄。见谭昭昭过来,他的嘴角马上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九龄拉下脸,觉着不对,马上扬起笑脸,道:“阿娘累了,阿耶替你穿衣,听话。”
小胖墩才不听话,他往后一仰倒,在床榻上灵活一滚,撅起屁股爬起身,摇摇晃晃就朝谭昭昭跑。
张九龄往前一探身,将小胖墩揪了回去,禁锢在怀里,道:“看我还收拾不了你!”
小胖墩身子蛄蛹不停,突然小脸严肃,一动不动了。
张九龄感到身上一阵温热,他脸僵住,提溜起小胖墩,身上被尿湿了一大片。
小胖墩撒尿之前,会一通咿咿呀呀叫唤。这次他却没吭声,实打实要坑爹。
谭昭昭看得眼角抽搐,急忙上前,接过咧嘴笑的小胖墩,抱着他溜到了一边。
张九龄扯着衣衫,嫌弃不已,跳起身飞奔去洗漱。
谭昭昭抱着他,替他换着衣衫尿布,唬着脸道:“以后不许乱撒尿了。”
小胖墩咧着嘴笑,学着她说话:“乱撒尿,乱撒尿。”
谭昭昭听得欲哭无泪,干脆不教了,免得他鹦鹉学舌学了一半去。换好之后,将他交给了乳母去喂奶。
张九龄换洗了出来,他四下张望,问道:“人呢?”
谭昭昭斜睨着他,问道:“乳母带去了,怎地,难道你还要揍他一顿不成?”
张九龄哼了声,道:“算了,等他长大些再与他算账。”
谭昭昭不搭理他,转头看向窗棂外,道:“时辰不早,我得回长安城去。大郎的折子呢,我替大郎带回去吧。先前我想了下,只交给裴光庭还不够。我与武氏还算说得上话,我准备写封帖子给她,请她出面,让武三思在陛下面前,替你争取一二,这样一来,方能保证万无一失。此事关乎重大,于百姓,大唐皆有好处,任谁都无法说嘴,以为你是投靠了谁,拉帮结派。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考虑得很周全,劳烦昭昭了。只要能做成事,我无愧于心,没甚可回避之处。”
谭昭昭便道:“那好,我去让眉豆送饭食来。”
张九龄抬手,道:“昭昭歇着,我去吧。”
到门外去传了饭,张九龄回来,在谭昭昭身边坐下,问道:“昭昭,先前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曾考虑好了?”
谭昭昭本欲起身,见他贴了过来,跟讨债一样追得紧,她朝他不怀好意一笑,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张九龄鼻子闻到一股怪味,他抓着她的手,再仔细闻了闻,拧眉问道:“昭昭的手怎地了?”
谭昭昭愉快地道:“我先前替小胖墩换了尿布,还未曾净手。”
张九龄脸绿了,想要甩开谭昭昭的手,甩到一半又抓了回去,拖着她前去净房。
按着她的手,在盆里用澡豆一顿揉搓,干布巾包裹住,擦拭了一半,把她拖到面前,俯首亲了下去。
这次从狂风骤雨,逐渐变得细密绵长。带着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珍惜,虔诚而温柔。
张九龄拥她入怀,拼命平缓着心绪,低低颤声道:“昭昭,你莫要离去,莫要离去啊......”
第六十章
饭后谭昭昭就要离去, 回到长安。
张九龄万般不舍,将她送上了马车。
小胖墩见到马不肯走路,扭着胖身子往马边扯, 谭昭昭无论如何劝,他都不肯听。
张九龄见状,干脆将他抱在了怀里,对谭昭昭道:“昭昭回去吧, 由我看着他。昭昭记得,要早些来西郊。”
小胖墩也不叫唤了, 闷声不响只管朝马伸出胖胳膊。谭昭昭见状哭笑不得,她这个亲娘被一匹马比了下去。
有亲爹乳母在, 饿不着他, 谭昭昭想了下, 干脆把他留下了, 道:“那小胖墩就留给了大郎, 你记得别太严厉,多与他讲道理。他人虽小,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张九龄背着人, 凑上去飞快亲了下她的脸颊, 道:“还有我呢, 昭昭别总是记挂他。”
谭昭昭无语白了他一眼,坐进了马车。
张九龄合上车门, 吩咐张大牛路上小心些。小胖墩总算回过神,看到谭昭昭离开,他叽叽尖叫起来:“阿娘, 阿娘!”
谭昭昭被他凄惨的哭声喊得心疼,忙拉开了车窗看去。
张九龄搂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 手指向一边,不知在与他说着什么。
小胖墩哭个不停,张九龄朝谭昭昭挥手,转身朝马厩那边走了去。
谭昭昭揪着一颗心,到底不放心,让张大牛先停车,坐在车里,凝神听着小胖墩的动静。
哭声越离越远,渐渐小了,小胖墩咯咯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谭昭昭估计小胖墩见到了马,霎时松了口气。
马车继续往外驶去,谭昭昭又开始惆怅。
小胖墩开始对吃睡之外的世界感兴趣,终究一天会离开她。
当时抚养张九龄的卢氏,可也是她此般的心情呢?
谭昭昭以前理解卢氏,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现在她能更真切体会了一二,并非是赞同,而是拿来警醒自己。
不能变成她那般一样的人,她做不到的事情,有未完成的愿望,不能要求小胖墩替她做到,一偿宿愿遗憾。
其实仔细算起来,她怀孕生子的这两三年,除了孩子,顶多就练字,学了半吊子的波斯梵语等等。
小胖墩很快就即将启蒙读书,张九龄有自己的差使,虽无法出入朝堂做事,她就要留在后宅,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子吗?
谭昭昭以前最想过的,便是这种不愁吃喝,无所事事的日子,眼前的世俗规矩,正好也成全了她的梦想。
又正因为世俗规矩,她却绝不能心安理得享受这种日子。
宠爱可以是对人,也可以是对一匹马,一只可爱的狸花猫。
她凭什么,能让张九龄对她永远不变?
张九龄是君子,她可以永远是他的正妻,如这世间大多高门大户的夫妻那样,正妻只要活着,夫妻关系就永远存续。
在律法约束的亲事背后,约束的是规矩,不是感情。关起门来的日子,才是真实。
要是她成日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人就变得麻木迟钝了。
张九龄的官越做越大,他们之间的距离亦会越来越远。
到那时,他们之间还有共同的话题吗?
年少的激情,如何能撑得过一生?
不仅仅是为了男女夫妻关系,她的愿望呢,只停留在想法上吗?
她要变成与卢氏那样,起初是丈夫,后来是孩子,面目模糊的人吗?
谭昭昭难得清净,在马车里想了一路。
回到家中,谭昭昭写好了帖子,吩咐已经歇好恢复过来的千山,送去了裴光庭府上。
武氏恰好闲得很,接到谭昭昭的帖子,当即收拾了下就赶了过来。
一进院子,武氏就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甜与淡淡的酒味交织,她不禁眼睛一亮,加快了步伐。
绕过影壁,武氏见到谭昭昭坐在廊檐的走廊上,身边摆着矮案几,案几上摆着几碟鲜果,一只三足鼎,鼎中间冒着阵阵白气。
谭昭昭起身迎上两步,笑盈盈与武氏见礼:“夫人来啦,快过来坐。”
武氏还礼,她干脆不走游廊,从庭院中间大步上前,打量着案几,惊喜地道:“九娘这是在煮甚?”
谭昭昭道:“我煮些甜汤,当做茶点吃。”
武氏深吸了口气,咂摸辨认着,道:“里面好似加了酒呢。”
谭昭昭笑道:“里面加了浊酒的酒酿,并不是酒。”
武氏坐下来,期待地道:“那我可得好生尝一尝了。”
谭昭昭揭开鼎盖,轻轻搅拌,道:“里面加了剑南道的桂圆干,去皮去核的红枣,蛋花。”
盛了半碗,谭昭昭奉到武氏面前,“夫人尝尝看可喜欢。”
武氏舀了一匙,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甜香在唇齿间炸开,顿时将羹匙里的全部吞了下去,赞道:“真是美味,甜滋滋的!”
谭昭昭道:“里面没加糖,桂圆与红枣就足够甜了,简单得很,夫人回去让厨娘做就是。”
武氏喜道:“不加糖好,省得吃几口就腻了。又得了九娘一道方子,以后我得多来,九娘处总有吃不完的美食。”
两人说话间,吃了两个半碗甜酒羹,几块新鲜的果子。
秋日下午的天空,如明镜一样碧蓝如洗,院内黄的菊,红的木芙蓉,绿的芭蕉,加上那股萦绕不去的酒味,武氏靠在软囊上,懒洋洋笑道:“真是美好的日子啊!咦,小郎呢,怎地没见到他?”
谭昭昭道:“跟着雪奴在西郊玩,他已经大了些,我也该脱脱身了。”
武氏认识雪奴,只她不屑与胡姬商户来往,谭昭昭也未曾勉强,后来就没再安排过她们见面。
“可不是,还是自己过得自在。最近我闲得很,也不想出去,省得碰上安乐。安乐张狂得很,我不屑捧她,却又不能拉下脸,呵呵,干脆不去了。”
安乐即安乐公主李裹儿,当时李显与韦后在流放路上生了她,自小吃足了苦头。李显因为愧疚,对她百依百顺,她自小就嚣张跋扈出了名。
安乐还是郡主时,就嫁给了武氏的二兄武崇训,看来姑嫂之间关系不大好。
谭昭昭想到韦皇后与武三思私通的流言蜚语,轮到自己的亲爹,武氏自己如何且不管,她站在自己的母亲这边,暗中肯定不满。
武氏在谭昭昭面前,说话也不忌讳,从安乐直接变成了李裹儿:“那对母女嚣张得很,恨不得将韦氏一族的狗,都弄去大明宫做只看门狗。长安的皇城周围坊,我看都快全变成李裹儿的住处了。二郎没出息,受妇人教唆,对太子呼来喝去,还当面辱骂。我看他们,迟早会为武氏招来祸害。对了,九娘先前提到西郊,你可知李裹儿,请求陛下将昆明池赐给她。陛下倒还没昏了头,以祖训拒绝了。我看李裹儿,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在府里吩咐仆从到处在寻工匠,自己要凿出一个池塘,压昆明池一头。”
谭昭昭听得心惊,幸好李显没把昆明池赐给安乐公主,不然她与雪奴在昆明池附近的庄子定保不住了。
她知道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比起太平公主的本事,她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太平公主权势滔天,都没能斗过李隆基,李裹儿也只是妄想。
李氏武氏皇家之间争权夺利,向来都不讲道理,充满了血腥。玄武门数度生变,血流成河,活下来者,就是赢家。
张九龄最好能早些离开长安,不要掺和进这堆混乱中,哪怕最终平安,成日也得提心吊胆。
谭昭昭稳了稳神,趁机道:“我请夫人前来,除了难得清闲,想好生说说话之外,恰好收到了郎君的折子,要请夫人帮个忙。”
武氏哦了声,道:“张补阙送信回长安了?你我之间客气作甚,只管道来就是。”
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将张九龄装折子的匣子取出来,奉到武氏面前,道:“夫人知道我与郎君皆来自岭南道的韶州府,要离开韶州府,必须翻越梅岭。道路狭窄崎岖,一边是山,经常有山石掉落。另一边则多为悬崖。行路极为艰险,轻则受伤,重则掉下悬崖,尸骨无存。郎君一直盼着,能开辟新的道路,打通岭南道的南北通路,百姓安居乐业,大唐天下更为繁荣昌盛。”
她郑重施礼:“拜托夫人将郎君的折子,交由裴郎中递到陛下面前,若朝中有人反对,请夫人拜托梁王,替郎君说几句公道话。郎君此举,并无半点私心,一切皆为了大唐。”
武氏认真听罢,道:“我虽不知岭南道的具体情形,从九娘的话中听来,这是关乎大唐天下的事情,铺桥修路向来都是善举,张补阙的才情,九娘的品性我信得过,你放心,只管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