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双目灼灼盯着谭昭昭,眼神炙热又温柔,不错眼看着她,几乎快要淌出蜜来。
“何况,我总觉着,龟兹只是大唐的一个都护府,约束力太小了。尤其是边境的几镇,对待突厥等部落,震慑力不够。他们手上有兵马,养得他们胃口野心大了,他们必反无疑!”
张九龄一震,谭昭昭盯着他,道:“大郎,换作是你,手上握有重兵,朝廷乱七八糟,自顾不暇,你会待如何?”
大唐立国,从李渊李世民开始,江山皇位都是靠着兵权抢了来。到神龙之变,依旧如此,无不血腥。
谭昭昭道:“天下大得很,大唐哪怕不能继续往外开拓,至少要守住当前的疆域,大唐不能乱,不能被分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唐该有通晓当地语言,习俗的官员,哪怕是细作也好啊,绝不能中枢不知地方,等到乱起时,朝廷才手忙脚乱应对。”
安禄山在后世的河北起兵,长安的李隆基,被打得丢弃长安逃跑。
西北一地,乃至河西走廊,被吐蕃趁机占领,当地的百姓,被当做奴隶,青壮屠杀殆尽。
待到近百年后,张议潮带领的归义军才赶走吐蕃,沙州等地才重回大唐手中。
可惜,至安史之乱之后,大唐撑了上百年,已经疲惫不堪,气数已尽。
如今尚未到小冰河时期,气候温暖。沙州凉州,河西走廊,乃至安禄山起兵的一带,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撒一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
几句话就能描述百年的时光,百姓历经的苦难,却是每天,每月,每年,直到死亡,一刻都不曾少。
这其中,也包括小胖墩。
要是她改变不了大局,谭昭昭希望,小胖墩能有多的选择,世界何其大,他有走出去的能力。
谭昭昭的话,让张九龄除了震动,心口滚烫炙热,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
天下之大,何须拘泥于长安!
谭昭昭思虑深远,大唐万国来朝,长安富裕繁华。
由盛及衰,史书上数不胜数。大唐也并不例外,神龙兵变后,看似平稳过渡,实则造成的危害,眼下还未能体现出来。
韦后一系崛起,争权夺利,避免不了又会产生争斗。
大唐并非坚不可摧,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弱,一地乱起,其他地方趁机起事,天下很快陷入大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九龄模糊觉着,他对这种无力很熟悉,好似经历过一般。
张九龄忍不住紧紧拥着谭昭昭,细细亲她,道:“我都未能想到如此深远,不及昭昭也。昭昭,得你真好,让我眼前豁然开朗。以前在韶州府,我远眺长安。身在长安,忘了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昭昭,昭昭......”
秋日夜晚凉如水,月桂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室内,混着栗子的甜,屋内的气息都仿佛已无法流动。
半圆的月,变成了缺了一块的胖月亮,月白色的清辉,随着灯火氤氲。
谭昭昭仰躺在苇席上,望着手撑在她身侧,深深凝望着她,拼命呼吸克制的张九龄,眉毛不经意扬起。
昨夜她曾怀疑自己变得冷淡,后来虽有了悸动,到底没真正试过。
孝期不能有身孕,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试一试。
谭昭昭手搭在了张九龄的后背上,往下一按。
张九龄毫无招架之力,就势覆下来。由着她引领,埋头逐渐往下。
偶尔有云,在月亮上拂过,月光就在地上晃呀晃,明明灭灭。
苇席上的身影,偶尔变换,倒映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影子终于没动了。
“昭昭。”
“嗯。”
“可快活?”
“......”
“初次尚不熟练,以后定会多练多学,昭昭莫要嫌弃。”
“嗯,孺子可教也。”
“昭昭比栗子还要香甜,我这就再练习一次。”
谭昭昭放下襦裙,合上衣襟,翻滚到了一边去:“今日到此为止,多吃会腻。”
张九龄不满躺下来,伸手把她扯到身边,轻笑道:“昭昭向来懂得礼尚往来,该换昭昭来了。”
谭昭昭满足了,正在事后回味中,不客气道:“不!”
张九龄气得黑脸。
谭氏昭昭,居然过河拆桥!
第六十二章
两日后, 千山就到了西郊,回禀武氏带来的消息。
李显已经同意了开辟大庾岭,张九龄从左补阙之职, 升了一级,为工部郎中,督察修路之事,正式文书会很快下达。
张九龄得偿所愿, 难以形容的高兴,将谭昭昭紧紧搂住, 一下下亲着她,道:“昭昭, 要开大庾岭了, 终于能开辟一条道了.....”
热意滚烫, 谭昭昭情不自禁跟着他一起高兴, 小胖墩抓住他们的衣衫下摆, 将胖脑袋使劲往两人中间钻。
谭昭昭低头看去,本白的布裙上,留下了道清晰的黑掌印, 她哭笑不得, 忙推开张九龄, 抓住了小胖墩:“快去洗干净,瞧你这脏得!”
小胖墩咯咯笑着, 张九龄的满腔情绪被他一冲,顿时就淡了,无语地看着他。
自从有了他之后, 他与昭昭再不复以前的亲密。倒不是他变得疏离,而是谭昭昭将他排在了自己前面。
两人刚想亲密一会, 他就冒了出来。打也打不得,骂他也不懂,张九龄无奈至极,召唤乳母前来,将他带了下去。
谭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刚到中午时辰,她急急起身,道:“我得赶紧回城去。”
张九龄想了下,道:“我知道昭昭要回城收拾,用过午饭再回去也来得及。”
谭昭昭道:“我带些胡饼在路上用就是,回去事情多,这几天我就不来了,大郎看好小胖墩。”
张九龄见她去意已决,没再多劝,道:“辛苦昭昭了,你要注意歇息,别累着了。”
谭昭昭应了句,亲自前去雪奴院子,道:“我要回城去,你忙不忙?若不忙,我们一起回去,有些事情,我在路上同你细说。”
雪奴见她急迫,忙道:“我这里没甚重要的事情,我去交待一句,马上同你走。”
谭昭昭说好,“我在院子里等你。”
回院子收拾了下,眉豆取了胡饼清水来,雪奴也到了,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张九龄抱着小胖墩相送,马车驶出了很远,雪奴头伸出去朝后看,放下车帘,抿嘴笑道:“九娘,张补阙还站在门口呢。”
谭昭昭问道:“小胖墩可有哭?”
雪奴愣了下,道:“小胖墩在捧着糖饼吃,他开心得很。”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小胖墩没哭就好。”
雪奴嗔怪地道:“九娘真是,张补阙那眼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偏生九娘总先记得小胖墩。”
谭昭昭好笑道:“张补阙都那般大的年纪了,还要跟一个稚儿相比么?”
雪奴噗呲笑道:“自从张补阙赶来了长安,我倒是觉着啊,张补阙比稚儿还要黏着九娘呢。”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取了装胡饼的匣子打开,取了饼递给她,道:“我叫上你回长安,是因着我要离开长安回韶州府了。”
递到嘴边的胡饼,一下停顿住,雪奴怔怔盯着谭昭昭,眼眶蓦地红了。
谭昭昭拍拍她的肩膀,道:“张补阙向朝廷请旨开辟岭南道的大庾岭道路,朝廷已经批准,张补阙已改任为工部郎中。”
接下来,谭昭昭细说了梅岭这条路的艰险,开辟这条路的重要性:“等到大庾岭道路完工之后,我们肯定会再回长安。眼下长安朝局不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能真正做些实事,对大郎来说,难得两全。”
雪奴呼出口气,忍下心里的不舍,道:“我懂得做官的不易,只舍不得九娘。这辈子,我与九娘在一起,相处最为畅快。与玉姬芙娘她们相处也好,只与九娘不同。具体如何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舒服,好似我很重要,在贵人眼里,我也是人。”
谭昭昭也不好过,道:“我哪是什么贵人,雪奴你可千万别这般说。真要算的话,雪奴才是我的贵人,这些年得你照看,我吃了你那么多酒......哎哎哎,我们别算这些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好似我们要割席,互相在会账似的。”
雪奴勉强笑起来,道:“可不是,还是别算了。不过九娘放心,庄子的赁金,我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的。”
谭昭昭摆摆手,道:“留在你这里我放心。其他几间宅邸的赁金,我也要托付给你帮着收取。我们坊里的宅子,我让张大牛阿满夫妻留着看顾,你闲着的时候,费心帮着看顾一二,屋子有无漏雨,沟渠可有堵塞。”
雪奴道:“都是小事罢了,九娘放心。”
谭昭昭小声道:“雪奴,长安的宅邸肯定还会再涨,你有闲钱,还是买宅子划算。长安城里的宅子,有贵人要的话,你莫要去争,往终南山那边去买,不要怕远。宅子破旧的话,买下来重新翻修,几间一起买,一起翻修。切记莫要贪大,小些不会惹人眼红,你是寡居妇人,要小心为上。”
雪奴认真听着,道:“九娘说得是,前些年九娘买宅子,那时候我还不大看好。这两年长安城的宅邸飞涨,东都洛阳的宅子无人问津,铺子的买卖也不好做了。幸亏九娘来了长安,我当时还在想,长安没劲得很,打算将长安的买卖盘掉,前去洛阳做买卖呢。”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东都洛阳的商户,肯定会迁往长安。虽说长安的贵人也多了,生意定会比以前难做。香料铺子还好,你开酒庐终究是不安生,那些吃醉了客人,三天两头闹事,真是讨厌得紧。”
雪奴皱起眉,道:“可不是,且不提那些闲汉,起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吃醉酒后胡言乱语,着实令人没眼看。”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雪奴,有些话,我说起来,就好像是在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我想了下,还是要说,不然我会不安。雪奴,这天下有深情不渝,但少之又少,跟见到鬼一样难。你有钱,生得美,向你献殷勤,写诗对你表达爱意的男子,数不胜数。雪奴,你是商人,这个世道的规矩,对女人很不公平,对女商人更是不公平。士商之间不婚,成亲不一定好,但一纸婚书,是眼下的世道,能给你最大的保障。雪奴,无论是谁,千万莫要做妾,莫要做外室,莫要相信,能让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对你一心一意。”
雪奴想哭。又极力忍住,挤出丝笑,凄凉道:“九娘,说实话,看到你与张补阙之间相处,我也会在深夜时,盼着自己能遇到如张补阙这般的男子。那些男人对我的甜言蜜语,有时候我也会当真,给他们大笔的钱,他们没地方住,我会收留他们。后来,他们得了运道,毫不留恋离开了。我很伤心,却又能如何呢?且莫提士商不婚,就是布衣,也不屑与我成亲。我是商女,子孙后代都会被连累,考不了科举,做不了官。权贵家的妾,也是贱民,我再孤单,再贱,也不会答应的!”
谭昭昭道:“雪奴,你还要考虑一件事,老了以后会如何。你可以□□,若是不愿意养,也莫要担心,以后老了,还有我呢。”
雪奴的眼泪再也没能止住,滚滚滑落,她慌忙背过身去,飞快擦拭之后,方转过身来,哽咽着道:“得九娘这一句,我就没甚可怕之处了。”
谭昭昭将装了清水的皮囊递给她,道:“我们别说这些伤心事了,分开之后,我们都要尽力活得开心,精彩!”
雪奴举起皮囊,像是酒盏那样与谭昭昭一碰,脆生生坚定地道:“好!”
谭昭昭吃了口清水,掰着胡饼慢慢吃着,与她细说起了学胡语之事。
雪奴听完,道:“我身边有两个胡姬识字,芙娘玉姬那边都有,这个好办得很,九娘要多少,我回去准备一下,连同身契一并送来。”
谭昭昭忙道:“只要两三人就可以了,这几年我会给她们工钱,等回到长安,我再将她们还给你们。”
雪奴也没与她推辞客气,道:“可。九娘说的学堂之事,我觉着很好,自己都想去当老师了。唉,没九娘张大郎在,有个官身护着,我办不起来,还是等到九娘回到长安之后再动作吧。”
雪奴要是做这些事,实在太打眼,没个人护着,到时候遭到嫉恨就麻烦了。
谭昭昭道:“不急,先护好自己,等到我回长安再说。”
两人细说着,进了长安城,西市还未关闭,雪奴赶了去酒庐,谭昭昭回了家。
进屋洗漱换了身衣衫出来,武氏来了,她看上去神色疲惫,眼皮略微浮肿,看上去好似哭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招呼武氏进屋坐。
武氏立在廊檐下,道:“外面不冷不热,我们就在廊檐下歇着吧。我不客气了,九娘上次煮的舔羹,我还想吃一碗。上次回去让府里厨娘煮了,总是没你这里吃着的可口。”
谭昭昭当即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眉豆机灵,赶紧下去灶房吩咐了,搬了塌几案桌到廊檐下。
武氏坐了下来,倚在凭几上,长长唏嘘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