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这些天也止不住揪着一颗心,听到张九龄这般早归来,她蹭地放下笔,起身往屋外走去。
“阿耶阿耶,阿耶回来啦!”
“大兄。”
小胖墩与张四郎在喊,张九龄应了两声,脚步咚咚,谭昭昭刚走到门边,就扑进了一个湿润的怀抱里。
“昭昭,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张九龄在她耳边低声述说,热意喷在她的耳后,他的喜悦一点一滴,钻入将她牢牢都住。
谭昭昭止不住随他笑个不停,无需问,定是山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小胖墩在咯咯笑,手掌捂住脸:“哎呀,羞羞羞!”
张四郎拉他:“快走快走,不能看。”
两个淘气小子嬉笑着跑了,谭昭昭推开张九龄朝屋内走去:“快去换一身衣衫,瞧你身上都湿透了。”
张九龄半点都不在意,舍不得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倒退着往净房走去:“昭昭,多靠你的提点,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法子肯定能成,昭昭如此想,我也如此想,我们想到了一处去,事情总能做好。昭昭,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告诉你这个消息,他们在庆贺,我立刻下山回了家。昭昭,你可高兴?”
谭昭昭重重地点头,望着他笑容满面:“不用我提点,大郎其实也能做到。山石烧透,浇足水,肯定能行,你看老天都在帮忙,下起了大雨。天时地利人和,大郎定能行!”
张九龄眼里的笑往外飞溅,眼神柔得似春水,声音低沉下去:“昭昭,你替我洗漱可好?”
谭昭昭瞪他,在他温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去替你更洗。”
进了屋,张九龄几下除掉湿透的衣衫,白皙精壮的身子,仿若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谭昭昭脸难得微不可查红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张九龄目光灼灼望着她,这一眼,就好比电光火石,引燃柴禾的火折子。
净房内一片混乱。
夜色降临,小胖墩与张四郎被乳母带去了他们的院子用饭歇息,前院只剩下他们两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秋风拂过,与他们的低声絮语交织在一起。
谭昭昭道:“大郎,这些天你累了,时辰不早,歇着吧。”
张九龄摇头,搂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与她紧密依偎在临窗的胡塌上。
“昭昭,我算了下工期,巨石挪开之后,主山道约莫不到四个月就能开通。打通山道之后,韶州与吉州两地连接起来,其余的路修起来就容易了。”
谭昭昭认真听着他的叙说,不时嗯一声。
“昭昭,冬日的时候开山方便,比夏日要容易。不过栽种树木,则要等到春日。”
谭昭昭习惯地嗯,突然问道:“大郎,中秋时你太过忙碌,没有回韶州府,冬至时可要回去?”
张九龄沉默下来,半晌后道:“过年时再回吧。”
谭昭昭抬头看他,他垂下眼眸,迎着她的打探,道:“舅舅来了信,我在山上时收到了,还没来得及与昭昭说。七娘亲事定下来,出嫁的日子在冬至左右。添妆也让舅舅张罗,与阿娘的一起,算在张氏的添妆里。至于五郎,他不愿意继续读书,想要出来寻个差使做,也端看他的本事,若他真有能力,拉扯他一把就是,若眼高手低,就不再管他,随着他去。我们不回去了,阿娘尚有心结,回去了,又得一翻吵嚷。”
谭昭昭轻叹一声,她着实不想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回去,张九龄如此决定,顺着他道:“好,都听大郎的。”
张九龄惆怅地道:“昭昭,我经常在想,小胖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长大后,想要做何事,他如何看待你我。我们身为父母,可有真正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说到这里,张九龄声音低落了几分:“阿耶阿娘不大了解我,我可能同样也不了解小胖墩。对于我不了解的事情,我还是莫要乱插手管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谭昭昭很是触动,道:“我也是这般想,等到小胖墩长大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只要自小教得好,我们尽到了父母该尽的责任,他也走不上歪道。”
张九龄笑起来,凝望着她问道:“昭昭,我知晓了一些,为何我会心悦你。”
谭昭昭好奇地问道:“为何?”
张九龄亲了亲她,柔声道:“我与昭昭经常能想到一处去,知音难寻,琴瑟和鸣的快活,远胜一切。”
谭昭昭笑道:“原来如此啊。”
张九龄再亲她,不满地道:“这样还不够?莫非,昭昭是觉着,还有别的快活?咦,我先前错了,是有别的快活,先前昭昭一直喊着饿了,我虽没尽兴,也只能作罢。昭昭,我们再来......”
谭昭昭赶紧躲开,张九龄长臂一伸,将她拉回去,禁锢着她,道:“昭昭想要逃往何处?”
张九龄这些时日瘦了一大圈,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以他一贯的表现,再来一次估计又要到很晚。
谭昭昭心疼不舍,道:“大郎,等你歇好之后再来,来日方长。”
张九龄依依不舍道:“好吧,我听昭昭的。不过,昭昭也要听我的。”
谭昭昭见他改了主意,便没再动,很是敷衍地问道:“什么需要听大郎的?”
张九龄道:“我不在的时候,昭昭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辛苦,小胖墩与四郎,能让乳母看着就看着。少想一些雪奴与高三郎,多想着我一些。”
雪奴这时估计已经回到了长安,高力士迄今没有消息,也不知姜皎的情形如何,可与前世一样,成了李隆基的密友。
谭昭昭听到提起他们,就不免伤感了起来,道:“离得那么远,想也无用。”
张九龄哼了声,加重语气道:“昭昭,我在吃醋,生气。”
谭昭昭愁肠百结中,被他逗笑了,安抚他道:“大郎当是最重要,他们都比不过大郎。”
张九龄脸色缓和了些,道:“这还差不多。不过昭昭,我知道你担心长安的局势,离得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昭昭别因此太过忧虑。”
不然还能如何呢,谭昭昭无奈道:“只能如此了。”
主要的山道,在新年来临前,全部竣工。
长安那边变了天,太子李重俊起兵,杀了武三思与武崇训父子,在追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时失败,逃往终南山,被亲信杀害,兵变失败。
太子李重俊被废,韦后一系看似胜利,局势实则已大变,对韦后安乐一系极为不利。
李显继位之后,十分依赖武氏的势力平衡朝局,如今武三思父子双亡,太子也没了,韦后一系看似独大。
李显再软弱,从小长安的皇城长大,见惯了争权夺利,父母皆为帝王,他非但不傻,而且相当聪明。
李显拒绝了韦后追究李重俊幕僚属官罪责的建言,从这件事看来,他与韦后这对曾经相互扶持的夫妻,已经走到了末路,惟余下兵刃相见。
除了他们夫妻内斗,在背后还潜伏着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安打得你死我活,多次沾染了血腥的玄武门,正式改名为神武门。
城门依旧,人心依旧,改名之后的长安局势,永远不会平稳。
远在韶州的张九龄,在七月流火时,收到了长安朝廷的旨意。
因开辟山道有功,张九龄调回中枢,升任工部尚书。
在当前的时局下,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愿意回到长安。
除了不想蹚长安的那滩浑水,谭昭昭还面临一个问题。
若是他们回去长安,卢氏可要一同前往?
第八十八章
谭昭昭尚好, 张九龄还要应对官员们接连的恭喜与道贺,到了晚间,连笑都勉强乏力。
卢氏的事情横在那里, 避无可避,谭昭昭想了下,干脆放松了心情,一切任其自然。
小胖墩肯定要随着前去长安, 张四郎究竟是留在韶州读书,还是一道前去, 眼下必须决定下来。
这晚张九龄送走了客人回屋,他身上沾染了酒气, 谭昭昭闻了闻, 问道:“大郎可要吃些梨汁解酒?”
张九龄解着外衫, 道:“我只吃了一盏酒, 不小心洒了些酒在身上, 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便道:“那先进去洗洗吧。”
张九龄放下外衫,四下打量,问道:“昭昭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谭昭昭点头, 道:“住了这些日子, 积攒了不少的物件, 不占地方的细软带走,大件就留下吧, 让大兄来搬走,送去始兴亦可。”
张九龄道:“就让大舅兄来搬走吧,不值几个大钱, 韶州那边的陆路尚未修葺好,送来送去也麻烦。”
谭昭昭说好,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大舅兄若喜欢这间宅邸,略微收几个大钱,卖给他就是。昭昭,若是不收钱,传出去到时候又得起波澜,收钱能堵住人的嘴。”
现在张九龄是张氏一族最有出息的人,张氏族人以前对他颇为照顾,眼下他有了出息,总得要回报一二。
张氏族人都在韶州府,远离大余,宅邸他们用不上。但如果张九龄将宅邸送给了谭大郎,他们定会心生不满。
谭氏不缺这几个大钱,没必要惹来一身埋怨。
谭昭昭能理解,道:“大余的宅邸便宜,大兄不缺这几个大钱,就照着行情价钱就是,省得大郎落个不是。”
张九龄沉吟了下,柔声道:“好,都听昭昭的。我先去洗漱,出来再与昭昭细说。”
过了一阵,张九龄洗漱出来,与她坐在一起,如往常那样,揽住她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昭昭,你与小胖墩留在大余,我将四郎送回始兴。我打算让四郎跟着大伯父去读书,这次就不要随我们前去长安了。”
谭昭昭嗯了声,道:“一切都依着大郎的想法来,我先前也在想,我们此次回去长安,没那么多功夫看顾他们两人,小胖墩不同,四郎还是留在韶州稳妥。”
张九龄说是,“我也这般想,小胖墩肯定要一同回去,四郎就没必要了。去大伯父那里,有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在一起,四郎也不至于无聊。昭昭,我会与阿娘说,让她留在始兴。”
谭昭昭诧异了下,道:“阿家可会生气,以为我们嫌弃她?”
张九龄道:“长安的局势,我会仔细与阿娘道清楚。她前去了长安,平时不能出门,远没在始兴自在。等到长安局势平稳之后,再接她到长安。昭昭,阿娘那边,请你担待些。休说是你,我也不愿意与阿娘住在一个屋檐下。并非孝顺与不孝顺,而是阿娘想要管着的事情太多,偏生她又管不好。管不好也就罢了,她自己也感到不舒服,会自怨自艾,以为自己无用。来来回回折腾,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可是,阿娘逐渐上了年纪,有朝一日总会与我们在一起。到那时,请昭昭多忍耐,我会尽力周全。”
能过一时是一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兴许,到了那时候,张二郎张三郎他们都成亲了,卢氏有了他们照料伺候,享受到了老封君的威风,还不愿意来与他们一起过活。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大郎,都听你的,阿家那边,你不要与她争吵,也莫要太吓唬她,不然她在始兴天天替你担心。”
张九龄说是,“明早我就出发回去,约莫三日就回来。”
谭昭昭忙道:“那我去收拾一下,给大郎多准备几身里衣,多带些礼回去。”
张九龄随着她起身,道:“我帮昭昭一起收拾。”
两人商量着备了给卢氏与亲戚族人的礼,翌日张九龄就带着张四郎回了始兴。
小胖墩只剩下了一人,不舍大哭了一场。张四郎也不舍得,两人哭了许久。
张九龄与谭昭昭在旁边拦着,他们都没去劝。
此次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哭过之后,张四郎抹着眼泪上了马车。小胖墩追了很远,待到马车看不见了,他转身跑回来,扑到谭昭昭怀里,哭兮兮问道:“阿娘,为何小叔叔不能与我们一起前去长安?”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小叔叔要回去读书,等过些时日,我们在长安安顿下来,再接小叔叔来就是。”
小胖墩并未高兴,怏怏哦了声,像是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道:“过些时日,那是要很久很久,我都长大了。小叔叔再来,我们估计就不认识啦。”
谭昭昭问道:“小叔叔永远是小叔叔,为何会不认识?”
小胖墩道:“因为我变得俊美了啊,阿娘生得好看,阿耶生得也好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定会生得更好看。”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手指戳着他晒得黑黢黢的脸,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瞧你成日在外面跑,脸都跟锅底一样黑,哪好看了?”
小胖墩心宽得很,梗着脖子道:“白好看,黑也好看!”
谭昭昭愣了下,赶紧道歉道:“是阿娘说得不对,无论黑白,都好看得很。我跟你说啊,长安有昆仑奴,他们生得很黑很黑。还有棕色的面孔,有许多种肤色,来自不同地方的胡人呢。”
小胖墩好奇不已,问道:“与丽娘,雪奴姨姨她们不同吗?”
谭昭昭道:“有些相同,有些不同。天下很大很大,并非只有大唐,波斯,大食等地。”
小胖墩目露向往,道:“原来这么大啊,阿娘,等我长大了,我要走遍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