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说好呀,“你要走遍这些地方,不但要努力识字读书,还要好生学习胡语。”
小胖墩脸颊鼓了鼓,扭头哒哒飞快跑了。
谭昭昭盯着他的背影,气得咬牙。
只要提到读书学□□墩就聪明得很,能躲则躲。
三日后,张九龄回到了大余,谭昭昭问了几句,卢氏哭了一场,既高兴他升官,又难过要与他分别。
长安那边的情形,张九龄拣着重要之处,不咸不淡与卢氏说了,惹得她又哭了一场。
在张弘愈坟前拜祭过,安排了张四郎等的事情,张九龄见了几个好友,借口忙碌,其余人一概没见,急忙赶回了大余。
一行人启程前往长安,此次回去,心境已大不相同。
张九龄回去应差,路上能歇宿在朝廷的驿馆,比起以前要方便舒适许多。
小胖墩不愿意呆在马车里,经常闹着要骑马,张九龄便让千山带着他前行,他与谭昭昭也好落个清净。
越临近长安,天气越凉,到了西郊天色已晚,他们先歇宿一夜再进城。
昆明池不复以前的热闹,到了夜幕降临之后,外面就很少见到行人。
雪奴等在庄子门前,马车一停下来,谭昭昭看到她扬起的笑脸,跟着笑起来,一下跳下马车,与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还有我们呢!”
芙娘与玉姬在后面挤上来,不依地笑闹,谭昭昭伸出手,将她们也拉了过来:“我好想你们啊!”
几人笑笑闹闹,张九龄领着小胖墩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小胖墩左看右看,道:“阿耶没人迎接。”
张九龄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没人迎接。”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张九龄别开头不去看他,父子俩离得远远的,跟在高兴得将他们都忘了的几人身后进了庄子。
这次他们一样住在以前安静的院子里,雪奴在前面道:“听说你们要回来,早早就将院子收拾过,给你们留着了。”
屋子里香暖扑鼻,收拾得一尘不染,苇席胡塌胡床都崭崭新。
张九龄颔首道谢:“雪奴费心了。”
雪奴抿嘴笑道:“爱屋及乌。”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笑道:“我沾了昭昭的光,该向昭昭道声谢。”
谭昭昭哈哈笑道:“不谢不谢,大郎随意就是。”
张九龄看着活泼起来的谭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长安虽凶险,谭昭昭好似变了一个人样,如鱼得水,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
雪奴道:“长安城的宅子一直照看得好好的,收拾过好几次,里面的家什旧了,已经全部换过,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放心。”
谭昭昭搂住她的手臂,贴了贴她,亲昵地道:“雪奴真好。”
雪奴笑个不停,拉着玉姬与芙娘告退,道:“赶路辛苦,你们先歇一歇,我们就不打扰了。回到长安就方便了,等你们歇过来之后,我们再聚。”
谭昭昭犹豫地看着她,雪奴朝她笑,道:“我没事。”
没事就表明在太平公主手下讨生活,一切稳妥。
谭昭昭舒了口气,朝她点了点头。
洗漱之后,三人用过了晚饭,小胖墩下去歇息,张九龄与谭昭昭准备吃两口茶后,也早些睡觉。
刚端起茶盏,千山前来回禀,高力士前来,要见谭昭昭。
谭昭昭惊了跳,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亦满脸惊讶,她赶忙放下茶盏,道:“快快请他进来。”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被拉开,千山躬身立在门口,瘦高的高力士周身裹在玄色大氅里进了屋。
掀开风帽,高力士露出头脸,雪白的面孔,红艳如同蘸了胭脂的薄唇,一双似喜似嗔的双眸,昳丽如同盛放的辛夷花。
谭昭昭比划着两人的身高,惊呼连连:“三郎竟然长这么高,我都快不认识了呢!”
高力士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高兴地道:“九娘,终于见面了。”
第八十九章
离开这些年终于相见, 谭昭昭实在太兴奋了,拉着高力士问个不停。
高力士微笑着,不厌其烦一一回答:“我很好, 三郎待我很是信任,没人能欺负我。九娘呢,九娘回到了韶州,这些年日子只怕难熬吧?”
这时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张九龄抬眼, 看了眼高力士。
谭昭昭笑着道:“我也很好,韶州府毕竟是故乡, 我一切无恙。”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半晌后勉强道:“在长安过习惯了, 初初前去时, 我都有好些不习惯。罢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长安......说实话, 我盼着九娘能归来, 又恐你此时归来不好。”
谭昭昭神色凝重了几分,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也微微皱起了眉。
高力士转头四看, 低低道:“此事我只同你们说。”
两人一下紧张了起来, 肃然聆听。
高力士道:“三郎有野心, 在拉拢训练勇士。”
李旦身为武皇最小的儿子,曾被武皇扶持为帝, 后又被武皇废黜,幽居多年。
李显继位之后,对他颇为倚重, 封为了安国相王。
李旦与李显比起来,他纯属是武皇为了称帝所立的傀儡, 从头到尾这个皇帝,本就不应落在他的头上。
李显废黜了太子,还有别的儿子。李隆基的野心,令张九龄吃惊不已。
谭昭昭倒不意外,李隆基的皇位,也是从兵变的流血争斗中得来,他肯定会早早布局,拉拢武将。
高力士将谭昭昭的反应瞧在眼里,他并未有其他的想法,反而尤为开心,双眸灼灼发光。
他就知道,九娘绝非寻常女子,她看待朝局的眼光,远胜张九龄。
想到这里,高力士不由得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张九龄。
九娘嫁给他,是他张氏捡了个大便宜!
高力士直起身,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些话,想与九娘单独说,可否请大郎回避一下?”
张九龄愕然了下,对谭昭昭笑道:“我先出去看看小胖墩。”
谭昭昭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只简单说几句。”
高力士望着张九龄走出了屋,方收回了视线,看着谭昭昭道:“九娘,如今我在三郎面前得脸,大郎就算贵为工部尚书,若他负了你,欺负你,你同我说一声,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谭昭昭笑道:“我没事,大郎待我很好,你莫要担心。”
高力士勉强应了句,低声说起了正事:“九娘先前同我说姜皎之事,我已经办妥当了。姜皎没甚真本事,靠着姐夫源氏,在贵人之间走动。以前的源相政绩不显,很是受人诟病,不再为相之后,姜皎在贵人中就得不了脸,无人搭理他。三郎有次随口问我,姜皎此人如何。我便说,源氏的舅兄,不若多打听一二,观其人的风评。三郎将我的话听了进去,他渴求人才,派我前去操办此事。”
既然派高力士前去操办此事,恰好是羊入虎口。
且高力士与姜皎无冤无仇,李三郎与姜皎都不会起疑心。
高力士道:“三郎嫌弃了姜皎,从此再无召见他。不过九娘,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防备姜皎?”
谭昭昭沉吟了下,坦白地道:“我并非为了防备姜皎,而是防备李林甫。”
高力士愣了下,不解地重复了句:“李林甫?”
谭昭昭颔首:“正是李林甫。李林甫有能力,有野心。可一个人若没德与之配位,野心与本事,就是天大的杀器。你我来自韶州府,出身并非普通寻常百姓家。你吃的苦罄竹难书,底下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应当比我还要了解。天底下,并非只有长安的权贵们,赫赫有名的诗人们,还有许多真正支撑起大唐繁荣,辛苦的百姓们。我并非圣人,不过想着尽一份绵薄之力,让大唐的百姓,至少能过上太平日子,不用经受战乱,大唐天下分崩离析的苦难。”
高力士怔住,想着幼时的流民叛乱,他从岭南道至长安之路。
长安真是繁华啊,宝马香车,火树银花。
可是,长安也真是冰冷啊,权势争斗中,父子,夫妻,兄弟,姊妹,为了权势,皆可毫不犹豫举刀相向。
这些年来,长安洛阳经历了多次兵乱,大唐疆域虽辽阔,中枢对地方,尤其各大控制极弱。
若是长安局势继续乱下去,地方的豪强们,就会像当年李氏一样,举兵而起。
高力士看得很是明白,他其实不想管这么多,毕竟李氏皇族都不在意,他们忙于厮杀,抢夺大位。
但谭昭昭关心,他就多替她看着些。她一个手上无权的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呢,只能白忧心罢了。
高力士道:“我懂了九娘的心思,九娘放心,我能做到的,定当万死不辞!”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你要先保护好自己,别以身犯险,千万别受伤,出事啊!”
家逢骤变之后,就再也没人如谭昭昭这样,真正关心过他。
高力士永远记得酒酿糖蛋的味道,他后来吃过很多次,再也没吃到走投无路时,谭昭昭领了他回去,吃到的滋味。
“九娘,我能再吃碗酒酿糖蛋吗?”
谭昭昭蹭地起身,“我马上去让阿满亲手去做。”
吩咐完,谭昭昭转身回来,歉意地道:“我都忘了,你匆匆赶了出城,应当还未用饭吧?酒酿糖蛋快,你稍微等一等。”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我不饿。”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道:“你正当年轻时,今日又来回跑,怎能不饿。对了,你今晚出城,歇在外面的话,回去不会被罚吧?”
高力士道:“我告了假,说是家乡来了亲人,三郎允我歇息一晚,前来迎接。”
谭昭昭想了下,问道:“李三郎可知是大郎回来,你要来见我?”
高力士道:“九娘放心,大郎现在只是文官,三郎不会结交。倒是雪奴,我见她与你交好,人又聪慧,她在替太平公主做事,在贵人身边做事不易,她一个胡姬商户,不比官身,好比在悬崖边游走,她要小心些。”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我也这般想,雪奴想要抽身难呐,贵人面前哪有道理可言,做与不做,都由不得自己。”
高力士只关心谭昭昭,其余人他皆不放在眼内,太平公主也并非他能左右,宽慰着谭昭昭道:“九娘放心,太平公主是极为聪明之人,她虽与其他公主一样傲慢,但她比安乐公主强太多,做事讲章法,不会乱来。”
眼下只能如此了,眉豆送了酒酿糖蛋进屋,香甜的气味散开,高力士闭上眼睛,极为享受地吸了口气,喜道:“就是这个味道!”
谭昭昭看得好笑,道:“一碗酒酿糖蛋罢了,瞧你当做山珍海味一样,快吃吧。”
高力士舀了勺糖水送进嘴里,笑而不语。
谭昭昭不会明白,他想念这碗酒酿糖蛋,想了许久许久,这是他记事之后,吃到最为温暖的食物。
高力士念念不舍吃完了最后一口,漱口后吃了口茶,时辰实在不早,他不得不起身告退:“九娘先歇着吧,明日我一大早就要起身进城,就不来告别了,等到了长安,我们再相见。”
谭昭昭与张九龄明日也要早起进城,她便没多留他,将他送到了门外。
高力士回头,朝她不断挥手:“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转身回了屋,高力士停下脚步,望着灯火昏黄的院落,眼里不由自主溢满了笑。
这里可真暖和啊,他竟然半点都没觉着,长安已经进入了冬日。
张九龄回屋,谭昭昭迎上前,抬头望着他笑:“大郎久等了吧,三郎脾性习气就这样,你不要生气啊。”
“他性子如何,第一次见到他就知晓了一二,我才懒得与他生气。”张九龄拥着她朝卧房里走,深深吸了口气,道:“还给他煮了酒酿吃?”
谭昭昭说是,思索了下,将李林甫的事情略过了,简要说了姜皎与李三郎的事情:“先前大郎也听到了,李三郎野心勃勃,所图不小。在深宫幽居那么多年,能一朝复起,倒也是常情。”
张九龄长叹了声:“只怕又会起厮杀了。”
厮杀还不止一起,先是对付韦后一系,再是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争斗。
谭昭昭嗯了声,问道:“小胖墩睡得可沉?”
张九龄道:“他赶路累了,睡得呼呼的,估计把他抱走都不会醒。”
谭昭昭其他的都不怕,就担心小胖墩。生他的那晚恰逢兵变,她当时死命压抑着的恐惧,一想起就后背发凉,她能再经受,却不愿小胖墩经历。
再转念一想,在长安这个漩涡中,他们谁都一样,贵为李三郎这等皇子皇孙,自小经历的变故与厮杀,比寻常人要多了去。
既然享受了生在官员之家带来的好处,坏处也同样要面对。
谭昭昭呼出口气,没再提小胖墩,道:“去歇了吧。”
张九龄侧头望了她一眼,与她一道上了床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亲,道:“昭昭,睡吧。你与小胖墩,我都会好生护着。”
谭昭昭说好,沉默了下,低声问道:“大郎,若是你在韦后,太平公主,以及李三郎几人之间选,你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