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忠静静打量着眼前数年未见的裴时清,神色微动。
最后他不咸不淡道:“裴大人客气了,徐某担不起这一声老师。”
裴时清表情未变:“是学生糊涂了,此前受人蒙蔽,未能理解老师一片苦心。”
徐怀忠沉默以对,最后长叹一口气,招手道:“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裴时清从善如流,走到徐怀忠身旁。
徐怀忠颤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双混浊的眼倏然流下泪来。
“你跟我来。”他很快调整好失控的情绪,对裴时清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卧房走去。
棠梨垂手站在角落一动不动,随即听到机关开合的声音。
她心头一跳,这屋子里藏了暗门。
不过想到裴时清离开前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她心下又稍稍安定。
至少这位阁主……看上去不想杀他。
约莫一柱香之后,两人回来了,徐怀忠笑声洪亮,看上去心情大好。
入座的时候,裴时清甚至伸手扶了他一把。
徐怀忠颇为感概:“那个时候你不过桌子高,每日饭前也会这么跑过来,和琅儿争着扶我坐下。”
眼看他情绪又要低落,裴时清及时开口:“老师,日后还有我。”
徐怀忠摆摆手,“如无必要,你我不必时时相见,好好呆在上京。”
但他还是露出些笑意:“渊儿想必饿坏了吧?来人,上菜!”
丝竹之声起,侍女鱼贯而入,开始传菜。
葱香八宝葫芦鸭,松露鲍鱼,茉莉香茗虾,水晶肴肉,飞龙汤,蟹粉狮子头……
佳肴美馔铺了满桌,徐怀忠亲自夹起一根鱼翅放到裴时清碗里,“渊儿,都是你爱吃的,尝尝饭菜合不合口味。”
裴时清夹起鱼翅,慢条斯理吃下,点头道:“味道香醇。”
徐怀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又夹了一只虾给他:“那便多吃些。”
徐怀忠前些年受过重伤,如今已不饮酒,两人便以茶代酒,也算是相谈甚欢。
一顿饭毕,徐怀忠脸上显出疲惫之色,他似乎随口提起:“这次是我不对在先,我向你那小徒弟赔罪。”
裴时清给他斟了一杯茶,稳稳放在桌上:“老师说笑了,我与她不过萍水相逢,恰好都是喜弈之人,点拨两句而已,算不得师徒。”
徐怀忠却浮现出一点愧色:“倒是我误会了?害得人家姑娘遭此无妄之灾。”
裴时清淡淡道:“无碍,事后我差人送些银两过去便是。”
徐怀忠却笑:“你可知你那小徒弟是个不安分的,竟打晕了我的人跑出去了。”
裴时清讶异道:“竟让她从老师手里逃了出去?”
徐怀忠眯眼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青年,见对方脸上惊讶不似作假,才道:“这姑娘心思活络,不能久留,既然逃出去,为师替你将人解决了,如何?”
裴时清似乎思索了片刻,才说:“她爹爹名声在外,亦有学生在朝为官,其未婚夫之父乃是御前军器所提点,恐怕有些麻烦。”
徐怀忠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最后笑道:“那便算了,我们不插手,外面天寒地冻,且看这姑娘的运气如何。”
此事就此揭过。
裴时清主动斟满一杯茶,敬徐怀忠:“学生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与老师共谋大计,二来……是为赔罪,是我之前糊涂了,没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
徐怀忠笑道:“年轻人嘛,张狂一些也无碍。”
他话锋一转:“只是渊儿,你要记得,那枉死的二百多条冤魂。”
裴时清沉默良久,郑重道:“学生不敢忘。”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徐怀忠挥了挥手:“你不能离开太久,早些歇息,明天就回上京。”
“是,老师。”
裴时清带着棠梨离开,在出门的那一刻,徐怀忠忽然说:“等等。”
棠梨惊出一身冷汗。
徐怀忠的眼神落到棠梨身上:“好好伺候裴大人。”
棠梨沉住气,缓缓朝他行了一礼:“是。”
棠梨随着裴时清进了含春楼为他准备的房间。
护卫讨好地合上门,“裴大人,您好好歇息。”
裴时清看了棠梨一眼,棠梨立刻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尖着嗓子说:“大人,奴家来伺候你。”
裴时清半拥着棠梨的腰肢往卧房退,然后带着她往床榻上一跌。
拔步床摇了摇,发出暧昧的声响,实际上裴时清却压根没挨她的身子,而是往旁边正襟危坐。
床榻上挂了玫红色的纱幔,在模糊的烛光中透出几分艳色。
棠梨又闻到那股甜腻的香,像是开到荼靡的栀子。只是这一次的比之前她闻过的都浓。
裴时清忽然用耳语道:“这香有问题。”
棠梨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香,她有些紧张,背脊绷紧站起身:“我去找找香源。”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那人手心滚烫,灼得她眼角发跳,鸡皮疙瘩更是顺着被握住的地方一路攀爬而上。
裴时清声音清冷:“我去找,你弄出点声音。”
棠梨先是一顿,随即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但她知道裴时清不会瞎指令,鼻尖都急出了汗,却掐着嗓子叫起来。
然而到底是未经人事,学不像,倒像是幼猫发出无助的叫唤。
兴许是这香的确惑人心神,猫儿一样的叫声响荡在耳畔,裴时清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他很快找到了屋子里摆放的香炉,用茶水将其泼灭。
香气渐渐消失,体内燥热之意似乎也随之平复。
裴时清回过头,隔着重重纱幔,看见那少女坐在拔步床里,手紧紧攥着被子,像猫儿唤着主人一样。
那声音越来越干巴巴,最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些奇怪的音节。
裴时清无奈垂眸,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随着裴时清靠近,棠梨越发紧张,她整个人紧紧靠在拔步床上,红着眼圈抬头看他。
裴时清的脚步忽然顿住。
少女一身红裙曳地,白皙的臂膀和双腿在轻纱中若隐若现。
她脸上覆着的半遮面如同流金倾泻而下,在烛火中折射出细碎光亮。
面比花娇,唇如点樱。
瑟缩着,像是一朵不敢绽开的花。
偏偏含苞待放,欲张欲合,惹得人心神荡漾。
裴时清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似是这满室光辉都暗淡,而她便是于黑暗中生出的一株美丽植物。
一点一点,诱人靠近,最后用柔软的枝叶缠住来人的心脏,带他跃入无限深渊。
待到洞房花烛夜,她也会如此任凭陆辰远采撷么?
某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忽然跳了出来。
裴时清的心脏狠狠一缩。
几乎是不受控制,他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少女神情错愕,被迫对上他的双目。
那双眼眸漆黑无边,却倒映着跳动的烛火,某种危险而未知的意味在其中蔓延。
裴时清俯身,一点一点朝棠梨靠近。
少女瞳孔轻颤,腰肢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几乎已经被挤到拔步床的最边缘。
“裴先生……”她声音又轻又细唤他。
然而对方没有停下。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将她困在这方寸之间。
棠梨气息紊乱起来,她伸手试图推开裴时清,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裴先生,我已有婚约在身。”
对方身体似乎一僵,然而下一秒,他那带着凶悍之意的吻堪堪落在离她红唇一寸不到的距离。
棠梨尖叫出声。
两人的气息交缠一瞬,又很快分离。
裴时清放开了她。
少女已经被吓得脑子发懵,她抓着床幔,噙着泪看向他。
挣扎之间,她的裙子被撩开了一些。
几月前被蛇咬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
裴时清的目光落到那个疤上。
片刻之后,才道:“戏已做成,方才是我冒犯你了。”
棠梨愣了愣,眼眸中溢出点点泪光。
此时依然腿脚发软,但她依然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是我拖累裴先生了。”
“如若此次成功脱逃,我会万般小心,不再给裴先生添麻烦。”
今日种种,棠梨如何还不明白。
不知此前伊尔得到的消息是什么,但裴时清……从来没想过放弃她。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裴时清沉默不语。
良久,他淡淡道:“此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棠梨朝他道过谢,忽然掩唇低呼一声:“裴先生,你的脖子!”
那白皙如玉的脖颈之上,起了几个猩红的小点。
红疹子越来越多,裴时清犹如白玉的脸也开始泛红,然而他依然神色淡淡:“我不能用海错。”
棠梨蹙眉,随即问他:“那为何方才先生要用?”
然而话一问出口,棠梨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些都是徐怀忠夹给他的,难道徐怀忠……是在试探什么?
裴时清似乎难受极了,他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找人要水,要一桶热的,一桶凉的。”
棠梨匆匆忙忙起身,“好,我去要水。”
“棠梨。”他忽然喊住她。
他伸手将外袍脱下递给她,“披上,把头发弄乱些。”
棠梨将衣服接过来,“好。”
她边扯乱头发,边往脸颊上掐了几下。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发鬓散乱,脸颊泛红的少女探出头来,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男子外袍。
护卫想起方才屋子里听到的动静,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何事?”
棠梨冲他一笑:“大哥,能否叫些水,一桶热一桶凉,我兑着用。”
护卫一笑,□□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复打量:“哟,伺候得不错,裴大人连衣裳都舍得给你。”
棠梨哪里受到过这样的调戏,她脸色微变,却依然笑着说:“裴大人大方。”
护卫轻飘飘笑道:“仔细点,袖子都要垂到地上了。”
边说着,手却朝她身上披着的衣裳探来,似乎也想借机窥视那掩映在衣袍之下的美妙。
棠梨立刻呵斥道:“大胆!裴大人的衣裳也是你能碰的!”
护卫一僵,没想到她竟有几分脾气,收敛了表情:“行,我叫人来送。”
棠梨也顺势给他递台阶:“谢谢大哥,麻烦快些,裴大人等着呢。”
护卫稍稍正色:“好,马上安排人来送。”
棠梨冲他一笑,重重关上房门。
她背靠着门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走向卧房。
“委屈你了。”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暗色中传来。
棠梨没想到他那么细心,居然连这番小小的争执都注意到了。
她摇头:“无碍,不用叫大夫吗?”
裴时清:“不必,这疹来得快去得快。”
可棠梨看他满脸都是细汗,想必难受极了。
她只能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
冷风倏然灌进来,卷着细雪,落到长几上。
“吹吹冷风会舒服些。”棠梨说。
“不必,你衣着单薄,小心着凉。”
棠梨还披着他的衣裳,不由开口道:“我穿着你衣裳呢,怎么会冷。”
说完棠梨才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其实有些暧昧。
她咳了一声,自顾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裴先生喝些茶。”
裴时清伸手来接,指尖与她轻轻一触。
滚烫的温度自指尖传来。
棠梨心想约莫是因为那些疹子。
好在水很快送来了。
护卫面对裴时清倒是满脸讨好:“裴大人有什么需求随时跟我们说。”
裴时清看他一眼,淡淡道:“好。”
将人送出去之后,裴时清说:“你先洗漱。”
棠梨不敢耽搁时间,只掬出一些水来,洗得飞快。
片刻之后,她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出来了。
红疹已经蔓延到裴时清的脸颊上,笔挺的鼻梁上都起了几颗小小的疹子。
棠梨忍不住问:“裴先生,要我帮忙吗?”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她:“我要沐浴。”
棠梨面上飞起薄红,“我说的是帮你兑水!”
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裴时清眼底染了些笑意,“不必了,你先上榻歇息。”
他起身向屏风走去,“我今晚会宿在地上。”
棠梨一愣,对方已经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随即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
雪花飘进窗,很快在长几上堆起小小一层。
屏风后水声淅沥,棠梨盯着外面墨色的天,心脏砰砰直跳。
想来真是荒唐。
她和裴先生……居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困在一起过夜了。
她苦笑一声。
她并不在在意此事,但她明白,有的是人会对此事介怀。
他们可能是自己的至亲,也可能是未来的夫婿……
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忽然从脑海中蹦出来。
若是这一世,她不嫁人呢?
对,不嫁人,她便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不嫁人,便能一直呆在爹爹身边,替他颐养天年。
若是将来哥哥娶了妻子,嫂子嫌弃自己这个不出阁的小姑子……
那她便买一座庄子,去庄子上自由自在过日子!
棠梨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不嫁人,谁又能对此事介怀呢?
棠梨分了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屏风背后的水声消失了。
她侧耳倾听片刻,尝试着问:“裴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她。
她猛地一惊,疾步走到屏风前,“裴先生!”
对方依然没回复她。
棠梨一咬牙,提起步绕到屏风后,随即浑身僵硬。
裴时清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中,墨发沾了水,散乱披在白玉般的肩上。
似乎察觉有人闯入,他缓缓回过头来,一双清寒的眼更沾三分冷,长睫上晕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热气缭绕,他的肤色却透出一种冷艳的白。
红疹在褪去,偶尔露出一角,倒像是某种暧昧的痕迹。
“怎么了。”他声音泛着丝哑,带着些摄人心魄的意味。
棠梨仓皇往后退,直到砰一下撞到屏风之上,她才结结巴巴说:“抱,抱歉,裴先生,我方才以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