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棠梨:“棠姑娘聪明果敢, 被掳走之后想法设法逃下马车,在滕月城中躲藏,直到陆公子赶来救下棠姑娘。”
陆辰远眼睫颤动, 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漏洞百出, 他其实……根本没有能力那么快就找到棠梨。
但若是不想损了棠梨的闺誉,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他抬起头, 朝着裴时清行了一礼:“辰远谢过裴大人。”
裴时清静静看着他。
这般年纪就能不卑不亢,能屈能伸, 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裴时清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那便不打扰两人用饭了。”
他转身就要离去。
“裴先生!等等!”棠梨忽然开口。
裴时清脚步一顿。
片刻之后,他回过头。
棠梨站在窗棂边, 窗外饕风虐雪, 她却像是一枝风摇而不动的清荷。
裴时清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裴先生救了我,我棠家不会不认。”
她稍稍踮起脚尖, 用耳语对他说:“裴先生答应我的事要算数。”
裴时清不动声色立在原地, 蜷在袖中那只冰凉的手却猛然握紧。
他正色看向棠梨。
少女几乎有些固执地盯着他, 眼神毫不避让。
真的就这么想随他去上京?
他曾经替她编织好似锦前程, 她选择了拒绝。
而如今……她又一心想要靠近自己。
裴时清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的少女。
然而少女已经飞快退开, 含笑而立。
裴时清收敛好情绪,淡淡笑道:“自然。”
裴时清见她还有话要和陆辰远说,不再留恋,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背影看起来轻快不少。
棠梨目送着他离开,才折回厢房中。
只是与裴时清打了个照面,陆辰远却下意识觉得此人危险。
见棠梨主动与裴时清交谈,他本就紧张,此时更是一动不动看着棠梨。
见裴时清离开,陆辰远大步走上前,对棠梨说:“棠梨,我已经决定好了,你平安归家之后,我便向棠山长提亲。”
棠梨有些错愕。
陆辰远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匆匆说:“时间是紧张了些,但陆府会加急操办,若是顺利,我们能赶在年前成婚。”
棠梨却只是目光温和看着他。
陆辰远喉头发紧,继续说:“你……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我回去便让绣娘准备,还有金钗,也选几个样式……”
“陆公子。”棠梨忽然打断他。
陆辰远一愣。
棠梨看着眼前衣裳单薄的少年,几度不忍。
她没想到他会冒着风雪千里迢迢来找她,更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被掳走之事,着急想要安抚她,娶她入门。
陆辰远待她越好,棠梨便越不能怠慢他这份好。
原本想要拖到他春闱之后的话……必须提前跟他说了。
棠梨凝望他片刻,眸子里忽然涌现出歉意。
陆辰远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想要阻止,然而她决然开了口:“陆公子,是我无福嫁入陆家。”
陆辰远先是一懵,随即感觉到心上像是被人剌了一个口子,绵绵风雪往里灌,让他的四肢百骸一片冰寒。
“棠梨,我不在意……”
“陆公子。”她打断他,一双明媚又清澈的眼望着他。
“对不起,我在此之前就决定好了。”
陆辰远愣愣看着她。
棠梨深吸一口气:“陆公子,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们之间不合适。”
“你家世比我好,前途无量,未来会有大把大把的好姑娘等着你,我……”
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陆公子,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啦。”
陆辰远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抓住棠梨的手,声音颤抖:“棠梨,那些畜牲……”
棠梨有些讶异,旋即对他展颜一笑:“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
她想了想措辞:“我觉得嫁人很没意思,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不想瞒你。”
“我讨厌三纲五常,不喜有人束缚,所以对我而言……不嫁人就是最好的。”
她认真看着他:“小陆哥哥,我希望你能理解。”
小陆哥哥。
上一次她在信中这么唤自己,已经是多少年前。
他终于认清自己感情的这一刻,她却笑着告诉他,我不当你的妻子了。
陆辰远的眼眶一点点变红:“棠梨,我不答应。”
你该是我的妻,十五年前如此,未来亦如此!
棠梨有些无奈:“陆哥哥,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亲事,你现在已经是解元,明年春闱……”
“我说了我不答应!”他终于爆发,一双盈满泪的眼固执地盯着她。
棠梨一怔,但她明白话已经说出口,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冷静地说:“陆哥哥,这个节骨眼放出我们退亲的消息,不利于你的春闱,我会在你春闱之后,正式向陆家提出退亲一事。”
那时候他已经高中探花,雪灾、瘟疫都已经过去。
如若她能成功扭转众人命运,会是个好时机。
然而少年只是深深盯了她一眼,红着眼眶匆匆离开,撞入了风雪之中。
棠梨站在楼上,看着少年一身单衣,脚步踉跄朝着对面客栈走去,长长叹了口气。
息邪站在裴时清一旁,静静听着暗卫禀报方才雅间里发生的事。
公子好像对棠姑娘的事情……太上心了些。
但他不敢置喙,眼睛牢牢盯着地板。
“她真的这么说?”
暗卫埋头:“属下并无虚言。”
裴时清忽然笑了下。
还在闹孩子脾气。
以不嫁人为理由搪塞对方?也亏她想得到。
然而裴时清心底却涌起某种莫名的情绪。
为了不耽误陆辰远的前程,她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裴时清有些恍惚。
眼前又浮现出陆辰远推开门,一把将棠梨揽入怀中的场景。
少年赤忱热烈的眼神和失而复得的欢喜,少女的错愕和羞涩……
旁人看来实乃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但落在他眼底,却莫名有些刺眼。
大抵是……年少情深,惹人羡慕。
裴时清却忘了,自己也只不过刚刚及冠。
第二日雪难得停了,陆辰远沉着脸等在宝月客栈门外。
棠梨没想到昨天都闹成那样了,他依然愿意陪自己回扶梨县。
见棠梨要开口,他一言不发看她一眼,率先跳上了马车。
棠梨千言万语噎在喉头。
裴时清在此事上立场和陆辰远倒是出奇一致。
“上去吧,我会派人护送你们。”
棠梨上了马车,对裴时清挥手道别。
裴时清淡淡一笑:“路上小心。”
马车载着人慢悠悠离开,棠梨掀开车帘,用嘴型对裴时清说:“上京见。”
裴时清没有回应,看着马车越来越远。
路上积雪,行进不易,一行人到扶梨县的时候,也已经临近傍晚。
棠梨和陆辰远一路无言。
她一路上曾多次尝试开口和陆辰远说话,他却都置之不理。
棠梨深深意识到,自己把陆辰远惹恼了。
不过设身处地,若是她千里迢迢冒险去找人,对方却反手就提了退亲,恐怕心里也是不好过的。
少年现在还在气头上,只能等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此事的利弊吧。
棠梨相信他会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
远远看到见青书院的牌匾,棠梨心里竟有些紧张。
沉默了一路的陆辰远忽然开口:“别怕。”
棠梨扭头看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棠梨快速挪开视线,“谢谢陆公子。”
陆辰远脸色一黑。
好,之前还叫他小陆哥哥,现在又开始叫陆公子了。
他有些生气,别开头不想理她。
马车缓缓停下。
爹爹站在见青书院门口,县令居然也在!
青骊在看到她的一瞬又红了眼。
陆辰远此时倒是收敛了情绪,扶着棠梨下了马车。
县令连忙迎上来:“棠姑娘受惊了,是我们护卫不力……”
棠梨和陆辰远都有些发懵,两人交换了一眼视线。
县令似是自责道:“裴大人冒着危险孤身前往滕州办事,竭诚尽节,乃是我大庆朝国之栋梁!”
“只是那些逆贼贼子野心,竟妄想迫害忠良,棠姑娘此前救了裴大人,却低调不声张,在下办事不力,没有派人保护姑娘。让那逆贼钻了空子劫持了棠姑娘……”
他几乎要跪下认错,棠溪白等人连忙去扶,一时好不热闹。
县令被棠溪白扶起来,面上一副自责难安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裴大人那封亲笔书信。
裴大人在信上可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谁?
那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大庆朝三元及第第一人!短短半年便破格提拔连升三阶的裴时清!
好个棠山长,跟裴大人攀上了关系居然也不支会他一声。
况且这棠小姐还正是因为滕州刺史勾结朝臣一案才被牵连掳走的……
若是这一次棠家小姐真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把脑袋割下来赔罪都不够!
近几日还有人风言风语拿这事说道,真是嫌命长了!
县令抓着棠溪白的手,“实在是陈某没办好事啊……棠小姐有大福,如今平安归来,我立刻上书禀明此事,为棠小姐请功。”
棠梨彻底懵了。
请功,请什么功?
几天之后,一封圣旨顶风冒雪到了扶梨县。
棠家次女棠梨,在滕州刺史与宣武大将军勾结一事中有功,赏白银五百两,布匹三百,珠宝一奁。
扶梨县上的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滕州刺史犯事他们是知道的,怎么山长家那闺女不仅掺和了此事,还帮了忙?
加之棠梨可是她那未婚夫婿亲自救回来的,人家待棠小姐如珠似玉,不少人都看在眼里的。
这么一来,谁还敢议论棠梨被掳走一事。
因为要忙着备考,此事尘埃落定之时,陆辰远打算离开扶梨。
此次棠梨有惊无险,陆辰远可是从中帮了大忙。
棠溪白和青骊愈发觉得这女婿挑得好,试问有几人愿意千里迢迢冒着风险来寻人?
又有人毫不芥蒂未婚妻子被人掳走?
陆辰远离开的时候,棠溪白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交代道:“好好准备春闱,不可妄自菲薄,也不可骄纵大意。”
陆辰远郑重道:“谨听伯父之言。”
他又说:“伯父和姑姑好好照顾自己,开春之后辰远会回来拜访伯父。”
棠溪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眯眯道:“好,开春再会。”
马车缓缓驶离,陆辰远忽然掀开车帘,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棠梨。
他神情有些阴郁,似乎要将棠梨的模样镌刻到眼底。
棠梨试着对他露出一笑,然而陆辰远面无表情合上了车帘。
棠梨的笑僵硬在风中,旋即露出些恼怒。
谁要和你开春再见!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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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故人
◎棠梨忽地想起一个人◎
大雪连绵下了月余。
迈入腊月之后, 各地都开始出现灾情。
天气越发严寒,隔几日又听说哪里冻死了百余人,哪里又因为大雪积压, 房屋倒塌,压死了许多百姓。
见青书院囤积了足够过冬的物资,甚至组织过施粥。
镇上的一些富户人家为了积攒功德,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施粥, 倒是救活了不少难民。
加之县令早早听棠梨的建议囤积了些粮食,前一世棚户巷子的房屋倒塌事故也没有出现。
除了有部分体弱的老人没熬过去, 整个扶梨县也算是平安无虞。
只是大雪封了路, 众人被困于城中,来往行人稀少,街道上也没几家店铺开门。
气氛十分压抑。
屋子里烧着银骨炭, 窗棂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雾气, 棠梨拥着小毯坐在窗前勾勾画画。
青骊端着一蛊虫草排骨汤走进屋, 瞄了一眼堆了一桌子的画, “还没画完?”
棠梨正好也乏了,笑着接过汤:“姑姑成天这么喂我, 得把我喂胖了。”
青骊嗔她一眼,“女儿家胖些才好。”
棠梨笑笑没说话, 小口小口喝着汤。
“肚子还疼吗?”青骊问。
棠梨有小日子肚子疼的毛病, 本来仔细调养着,已经没怎么犯了, 不知怎么昨儿又犯了一回。
棠梨拢了拢小毯, 笑盈盈说:“用过姑姑煎的药之后好多了。”
青骊这才放心:“你小日子里就该多歇着, 这画改日再画不行吗?”
棠梨看着桌上堆了满满一叠的画, 眼中笑意淡了些:“姑姑, 这场大雪快结束了。”
青骊不明白这跟雪要结束了有什么关系。
棠梨也不打算跟她解释,只是说:“姑姑,我们准备的艾草包都还好好保存着的吧。”
那仓库里之前闹过老鼠,棠梨实在有些不放心。
青骊道:“你放心,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洒了鼠药,况且这么冷的天,老鼠早就冻死了。”
棠梨点点头:“开春之后,我会和爹爹沟通,寻找适当的时机将学子们遣返到家中。”
青骊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神情微变:“你是担心会出现瘟疫?”
自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虽然扶梨县受灾不严重,但若是其他地方出现了瘟疫,迟早有一天会传到这边来。
书院人口密集,学子们同吃同住,若是出现了瘟疫,场面会极度危险。
棠梨也不瞒她:“是,我心中不安,想提前做些准备。”
青骊明白这可不是小事,脸色沉下来:“等路通了之后,我会再托人采买一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