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苍盯住面前的少女。
她随意靠在椅子上,白色的小袄缀了毛茸茸的边,衬得人眉目温软。
她含笑看着她,目光里只有善意。
阿苍收回视线,沉默地带上面具。
面具只覆盖住他的上半张脸,却刚好把刺字的地方挡住。
面具虽然花花绿绿,有些可笑,但没有人敢忽略他身上嗜血的凶狠劲。
秋月主动盛了一碗饭:“公子过来用餐吧。”
阿苍看向棠梨。
棠梨冲他点点头,“放心吃吧,我是真心想要雇用你的。”
阿苍不再多言,坐到桌上开始吃饭。
也不知道饿了多久,桌上的饭菜很快被风卷云残。
青骊担心他猛然吃太多伤了肠胃,饭菜的份量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三分之一。
然而阿苍吃完之后却并没有露出半分不满,而是利落起身,看向棠梨:“做什么,需要。”
棠梨和青骊对视一眼。
他汉话说得不算好,几乎是一开口就露了馅。
棠梨回想起当时说着一口利落汉话的阿苍,也不知道他这两年经历了些什么。
若不是他的长相过目难忘,看到眼前仍然像个孩子一样瘦弱的阿苍,她都不敢相认。
“我要你做我的护卫。”棠梨直来直去。
少年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三年时间,报酬是每月八两银子,管吃管住,不愿意的话你可以离开。”
阿苍对大庆朝的物价其实有所了解。
略一估算便知道她给的很多。
棠梨看他陷入沉默,又说:“只是要你在外出的时候保护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跑腿,平日里你想做什么我不管。”
又是一阵沉默。
阿苍忽然开口:“答应。”
棠梨的眉眼渐渐笑开。
“阿苍。”他对她说。
“阿苍,我叫棠梨。”棠梨沉默片刻,也笑着回应他。
***
上京。
屋内点着香,青烟袅袅。
坐在桌案前的白衣公子垂眉敛目,正在写信,其起笔走势如腾龙跃渊,笔锋锐利,金钩铁画。
他收笔,将狼毫放在笔山之上,淡淡重复:“阿苍?”
暗卫跪在他面前:“是,据十一来信,对方乃是北狄铁骑军预备役叛军。”
“可查明棠梨为何要雇他为护卫?”
暗卫低下头:“属下无能。”
裴时清将一封密信递给他:“无碍,且先观察他一段时日,若是有不轨之心……”
他淡淡投来一眼,暗卫抱拳:“属下明白!”
“让十一盯好扶梨县,若上次的事重蹈覆辙,提头来见我。”
暗卫:“是!”
他接过密信:“可是要送到万州?”
裴时清点头:“尽快。”
暗卫退下去之后,裴时清又展开信纸,开始写另一封信。
笔迹端正圆融,跟方才的分明不是一种字迹。
息邪叹了一口气:“歃血阁的手伸得太长了。”
裴时清笔尖一顿:“在怨我把刀柄递给别人?”
息邪连忙垂下头:“息邪不敢。”
裴时清慢悠悠写完几个字,开口道:“兵者,诡道也,顺势而为,逆势而动。”
息邪一愣,随即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莫非公子此前一直不亲近徐大人……另有隐情?
他不该妄加揣度,只是抱拳道:“息邪受教。”
见裴时清提笔疾书,息邪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下去。
不料裴时清却淡淡开口:“何事?”
息邪咬咬牙,终究是问了出来:“公子就打算让十一常驻扶梨县?”
握着狼毫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裴时清抬眸,似乎在看息邪,又似乎在越过他看向远方山峦。
彼时在望淑山,他告诉棠梨上京有一座观棠山。
却没有告诉她,他的府邸,便建在观棠山不远处。
从观棠山南望,正是滕州。
墨在笔尖聚集,最后不堪重负,滴落在信纸之上,洇开一团污痕。
息邪心中一惊,连忙道:“也的确是该派人好好保护棠姑娘的,只是十一……”
以十一之能,在扶梨守着一个姑娘家,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息邪惶恐不安之际,裴时清随手将被墨渍染脏的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取了新的信纸。
“她马上就要嫁到上京,十一只需守到那个时候。”
息邪抬头,却只看到自家公子一片淡漠的表情。
也是,棠姑娘是有婚约在身之人,公子不过是出于几分师生之情多加看顾罢了。
是自己多虑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从明天开始恢复到下午6点更新~
第33章 送礼
◎赠君◎
缠缠绵绵下了几月的雪终于停了。
天空一碧如洗, 万里无云,路边堆积的残雪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商户们忙着将门口积雪铲除,遇见来往熟人便笑着打一声招呼:“去哪儿呢!”
一张口, 嘴里还冒着白气。
熟人双手揣在袖子里,笑着说:“路解封了,去州上拿点货。”
有人拥过来,要帮忙带盒燕氏的胭脂, 有人过来询问能否带封信给嫁到州上的女儿……
被大雪尘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扶梨,像是那些悄悄从青瓦石墙上冒芽的野草, 在春日即将来临的时候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见青书院忙得热火朝天, 有的学子在帮忙晾晒艾草,有人分拣着金银花、板蓝根、连翘等药物。
青骊站在长几前,手脚麻利将麻黄、乌细辛、防风、桔梗、干姜等药材捣碎, 细细过筛, 又分装到纸包中。
整个见青书院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刚开始棠梨还帮着捣药, 但她力气小, 有的药材干硬,很是要花费一些力气。
阿苍见了一言不发接过她手中的杵臼, 手臂上鼓起肌肉,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物弄碎。
棠梨拍了拍手, 笑道:“还是阿苍厉害!”
只是翻过一个年, 那个又瘦又黑的少年便已经拔高了不少,凹陷的脸颊也慢慢鼓起来。
两辈子加起来棠梨都没见过这个模样的他, 眉眼深邃, 精瘦有力, 如同一匹来自草原的苍狼。
唯独那个花花绿绿的面具大煞风景, 把少年冷峻的气质都冲淡了几分。
棠梨一边看着他捣药, 一边寻思着得尽快给他找一张合适的面具。
要美观,还要轻便,现在这个是木片制成的,戴着不仅不好看,还不舒服。
普通的铜制面具倒是美观,但太笨重了些。
羽毛的?羽毛的轻便,但容易弄坏……
“到底哪种合适些呢……”
阿苍听到她站在身后嘀嘀咕咕,忽然回头看她一眼。
面具之下,他的双瞳像是上好的琥珀,泛着蜜色的光泽。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忽然就有了灵感。
她要送一个鎏金面具给他!
阿苍长得那么好看,面具得配得上他的脸,鎏金的颜色刚好能衬托他的瞳孔,妙极了!
说干就干,棠梨拍了拍少年的肩:“阿苍!你继续帮我捣药,我出去一趟。”
少女撂下一句话,脚步轻快跑远。
青骊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继续捣药的阿苍,随口道:“约莫是有什么事,不用管她,倒是阿苍你啊,累了就歇一歇。”
阿苍手下不停:“不累。”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青骊也明白这孩子虽然话不多,倒是个实心眼的。
想到他的出身来历,青骊有些心疼。
阿苍不是纯纯的北狄人,他的娘亲是汉人,曾经沦为战俘,后来在北狄怀上了他。
青骊越发温和:“一会儿给你做红烧肉。”
阿苍动作一顿,又说:“谢谢。”
县上有一个手艺极好的金匠,棠梨周岁时打的长命锁就是在这做的。
如今过去多年,长命锁依然金光铮亮,花纹栩栩如生。
棠梨觉得这位爷爷的手艺是她见过的金匠中最好的一个。
只可惜前一世这位匠人爷爷死在了瘟疫里。
棠梨拿了些艾草香包和这几日研磨的防风药去找了匠人一趟,说明自己的来意。
离开的时候她刚好路过一旁的成衣店,又去找了几个绣娘。
这一忙,便忙到了黄昏。
路边积雪未消,夕阳的光镀在上面,折射出一种瑰丽的美感。
棠梨心里揣着事情,盯着自己的影子沿着路慢慢走。
影子忽然落到一双脚上,她愣了愣,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讶异道:“阿苍?”
“回家吃饭。”他说完,转身就走。
棠梨心底涌起一点暖意。
棠墨晚对棠梨很好,但或许因为自幼丧母的缘故,棠梨尚且懵懂的时候,棠墨晚便已经表现出了超出年纪的成熟。
对棠梨而言,棠墨晚不像是哥哥,倒更像是另一个爹爹。
阿苍年纪本就比她小,如今竟叫棠梨生出多了个弟弟的感觉。
棠梨唇边慢慢扬起一个笑来,她拔步追上去:“等等我!”
***
几日后,上京众人纷纷收到了扶梨县送来的东西。
陆微雨兴冲冲跑到堂屋:“爹!娘!棠姐姐给我寄东西来了!”
蒋蓉正在给小白做腰带,春闱将近,当娘的心里着急,得做些什么才不会整日里焦躁不安。
她闻言放下手中针线,瞪她一眼:“冒冒失失的。”
陆微雨根本没听见娘亲的数落,忙着把手中的团扇和香囊递给她看:“娘!你看棠姐姐送我的!她把我绣上去了!”
蒋蓉瞥了一眼,发现这团扇和香囊上绣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几乎一眼便看出来这是自家闺女。
上京里也有手艺精巧的绣娘会往荷包团扇上绣人物画,但不似这个,寥寥几笔便将人的神态勾勒得惟妙惟俏。
荷包一转,上面正在扑蝶的小女孩似乎跃然而出,变成了眼前的陆微雨。
蒋蓉知道之前拜访扶梨县的时候,微雨得了一副棠梨画的画,宝贝得不得了。
她看过那画,能把人画得如此传神,实在是难得。
蒋蓉忽然想起了皇城那位长公主。
长公主爱画如命,她的公主府里也不知道收集了多少名家之作。
若是日后有机缘,说不定棠梨还能认识一下这位极得圣宠的长公主殿下。
管事拎着两个包裹走过来,“夫人,还有艾草香包和一些药物。”
陆稼展信看完,眉头稍稍拧起:“再安排人去采买一批药材,也给棠家送一批去。”
蒋蓉凑过来看:“信上写了什么?”
“棠姑娘说今冬受灾严重,担心会有瘟疫爆发。”
蒋蓉愣了下:“瘟疫?”
陆稼叹了一口气。
今年有不少官员上书陛下,示警或许会有雪灾发生,陛下也确实提前做了应对措施。
然而天灾哪是人力可挡?虽然提前有准备,但还是死了不少人。
棠姑娘说的情况很可能会出现。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朝廷也在做准备。
不料棠家也有这份敏锐度,甚至行动更快,早早做了准备。
他在心中暗赞了一句。
深谋远虑,行动利落,这未来儿媳妇他可是越看越满意。
“爹,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书房里温书的陆辰远听到外面闹声一片,出门来查看。
蒋蓉朝他摆摆手:“怎么出来了?这没你的事。”
然而陆微雨已经朝着陆辰远飞奔过去:“哥哥!是嫂子给我们送东西过来了!”
她才说完,又结结巴巴改口:“是,是棠姐姐。”
陆辰远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桌案上。
巡视了一圈之后,没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件东西,他心里松了一口气,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陆稼见到儿子,反倒笑着说:“这未来的小陆夫人,倒是个极有本事的。”
陆辰远听到爹爹的称呼,眸光暗了暗。
陆稼将事情简单的跟他解释了一番,陆辰远越听表情越严肃,不过旋即又心口一松。
若真爆发了瘟疫,扶梨县说不定要比上京还安全。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就依爹爹说的办,陆府也多囤一些药材。”
“另外棠家兄长那边我也会差人再送去一批药材。”
提起棠墨晚,陆稼顺口问道:“怎么都不见墨晚上门来拜访?”
陆辰远想到国子监遇到棠墨晚时,对方淡淡的态度,又想起那场连绵不断的大雪里,棠梨对他说要退亲。
他的唇角紧绷起来,偏偏不咸不淡说:“或许是忙于春闱。”
陆稼也表示理解:“再从库房里挑些文房四宝一并送去。”
他思索片刻:“我记得我有一方上好的端砚,就送它吧。”
陆微雨知道自家爹爹平时可宝贝这方端砚了,趁机打趣道:“我们全家都这么喜欢棠姐姐,哥哥你春闱可得好好努力,争取给我未来的嫂子挣个诰命!”
往日若是陆微雨如此,陆辰远早出言教训她了。
然而今日他却默然不语,片刻之后说:“我先回去温书了。”
蒋蓉叫住他:“既然出来了就歇息一下,把棠姑娘送来的艾草香囊挂到你祖母屋里去,顺便去看看你祖母。”
陆辰远不动声色看向那些做工齐整的香囊,垂眸道:“是。”
另一边,棠墨晚和徐江松正凑在一起,端详着彼此的香囊。
棠梨给棠墨晚准备的是一只竹叶青暗纹香囊,下面缀着天青色的络子。
徐江松的则人如其名,用的是螺青色的底料,上面绣着一棵皑皑云松。
徐母走过来,将老母鸡汤放到两人面前:“这香囊绣工真好。”
棠墨晚知道妹妹不善女红,一眼便看出来只有这花样子是她提供的。
他看破不说破,微微一笑。
徐母又见旁边放了许多药包,问:“小姐怎么会忽然准备了那么多药?”
她在棠家呆的时间不算长,儿子秋闱中举之后,便跟着他一路到了上京。
但是棠家人心善,只相处短短几个月,她也把棠家人当做了自家人看。
原本棠墨晚也是住在国子监的学舍中的。
棠梨托徐母带了不少银子,替棠墨晚租下了这处小院,万万没想到棠家长子会邀请他们跟他一起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