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办事棠梨是一百个放心的,她握住青骊的手:“裴先生之前送来的银子,还有陛下赏的银子都可以拿来用。”
“在把学子们遣散之前,每人送他们一点银两和药物。”
把学子们遣散只是权宜之计,瘟疫过去之后,熬得过的人自然会回书院来继续念书。
棠梨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青骊凝重道:“好。”
棠梨见姑姑一脸惆怅,忍不住去牵她的手:“姑姑莫怕,等时机合适,我会向县令大人示警。”
自从棠梨得了陛下赏赐之后,也算是在官府面前挂了名,她说的话县令会听几分。
况且前一世扶梨县防范得好,一直坚守到了后期。
瘟疫只是起了个苗头,重出江湖的医圣柏章老先生便将药方配制出来了。
只是见青书院人口密集,不少学生染上了瘟疫,就连棠溪白和青骊都没能幸免。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青骊后来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早早死在了流放路上。
青骊回握住棠梨的手:“好。”
棠儿近来办事越来越周全,她恍惚间觉得,那个自小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孩是真的长大了。
也能替他们遮风挡雨了。
棠梨故意说些开心的逗她:“我记得今天书院在南城门施粥,姑姑,不若我们去看一看吧?顺便把近日里准备的东西拿去发一下。”
天天待在家里也烦闷,但青骊又想起她在小日子里,犹豫问:“身子能行吗?”
“我多穿些便是,不打紧的。”
两人叫上了秋月和大虎,一行人到南城门的时候,见粥棚前已经排了长长一队人。
大雪封路前,扶梨县涌进来一些难民,官府建了一个临时收容区收留这些人。
原本可以靠着拾荒的难民们要在冬日里过活愈发艰难。
县令也是个心善之人,特意安排难民们到北区挖矿,每日可凭借挖出的矿石换取一点食物。
只是一个县的存粮就那么多,这雪又下个不停,官府也只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因此难民们虽然不至于饿死,每日却也只能吃个三分饱,人人饿得面黄肌瘦。
见青书院粮食囤得多,但也不敢露富。
对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难民而言,适当接济是可以的,但若是把家底都露出来,恐怕反而会给自己惹来灾祸。
自见青书院的粥棚搭建好以来,平日里都是由书院的学子来帮忙,棠梨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粥棚。
棠梨穿了件灰青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棠梨已经尽量挑了一件不打眼的衣裳。
然而地冻天寒、路有饿殍的惨冬里,忽地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本就惹人注目。
不少难民原本目光呆滞盯着前方缓缓移动的队伍,此时都分神过来看着棠梨。
不少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青骊莫名有些紧张,她不知不觉间挺直身子,目光严厉朝着那些人看去,似乎想把那些恶意的视线都挡回去。
没想到棠梨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流放路上,比这凶残百倍的难民她们都见过。
棠梨早已不惧。
她只是快步走到粥棚,笑着对正站在棚子前监督的陈越说:“陈师兄。”
陈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洋溢出惊喜:“小姐怎么来了!”
正在施粥的学子也纷纷朝她看来:“棠小姐!”
“大家继续施粥,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棠梨道。
“我们来送点肉脯和果脯。”她将手中的包袱放到桌子上,手脚麻利打开包袱。
一片片切得均匀漂亮,色泽油亮鲜红,上面还洒着芝麻的肉脯露了出来。
另一个包袱里则是晶莹剔透,结着白霜的果脯。
难民们霎时间骚动起来,有小孩子当即闹起来:“娘!我想吃肉!”
“爹!那是肉和果脯!”
陈越冷呵一声:“安静!”
陈越身形高壮,冷着脸这么一吼,倒是挺唬人的。
难民们纷纷安静下来。
陈越又转过脸来,笑着看向棠梨。
棠梨冲他一笑,开口道:“马上就是除夕了,见青书院特地赶着做了些小吃食,希望大家一同欢度新岁。”
“每人可以领一块肉脯,两枚果脯,发放完即止。”
难民们瞬间欢呼起来,方才那些不善的眼神都消失了。
在沦为难民之前,他们也是勤耕不辍、有儿有女的良民百姓。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会愿意背井离乡、一路漂泊呢?
刚才也只不过是看这少女养得白白净净,而自己却沦落至此,故而心生嫉妒怨恨罢了。
但眼下他们明白,这少女并不是那些作践百姓的富家子嗣,原来竟是心怀善念之人。
棠梨给了陈越一个眼神。
陈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大家排队依次领取。”
队伍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挪动起来。
棠梨坐在一旁学子递来的小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聊着天。
棠梨注意到学子们会故意将那些切得稍厚一些的肉脯递给孩子们,眼底不禁染上了几分笑意。
有机灵的孩子会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一下面前的大哥哥,然后声如蚊蚋说:“谢谢哥哥。”
学子温和地冲他笑笑:“去找你娘吧,记得路上别被人抢了。”
孩子十分紧张的捂住了怀中的东西,匆匆跑去找娘亲。
又来了一个老人。
施粥的学子用勺在锅底搅了搅,将他的碗盛得满满,“老人家,您小心些……”
棠梨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热意洋洋。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瘦的身影快若闪电,忽然从粥棚后方朝着棠梨扑了过来。
棠梨毫不设防,连人带凳子,一下子摔倒在地。
那人直直朝着棠梨的斗篷里抓去!
电光石火间,来人抓着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飞也似地往旁边逃去!
众人大惊失色,乱成一团过来扶棠梨。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棠梨只觉得小肚子一阵一阵的坠疼起来。
她蜷在地上,痛苦地缩起了身子。
青骊吓得大喊:“棠儿!”
“棠小姐!!”
棠梨抓住青骊的手,“姑姑,我没事……要些热粥……”
众人扶着棠梨坐起来,连忙有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
棠梨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青骊又连忙将汤婆子悄悄塞到她的衣服里。
热意缓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棠梨这才觉得好起来。
陈越面色铁青,抓着一个瘦小的少年走了过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我们小姐心怀仁慈,给你们送吃的,你居然要伤她!”
棠梨白着一张脸看向小贼。
他一张脸黢黑肮脏,看不出原本样貌,此时嘴里却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什么东西,乱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像狼一样凶狠冷漠。
棠梨却一怔。
这少年的瞳孔也是极浅的琥珀色,像一个人。
陈越发现蓝色小布包里还装着一些肉脯,只是大部分已经被这少年塞到了身上、嘴里……甚至鞋子里。
他身上脏兮兮的,这些肉脯怕是不能要了。
少年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吞咽肉脯,一双眼睛似乎在说:你们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把它吐出来。
棠梨看着他,忽地想起一个人。
“我的名字叫苍,苍野茫茫的苍。”
那是一个微凉的夜,河边萤火虫四处漂浮,河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美得不像话。
那个少年站在河畔对她说。
眼前少年生得瘦弱,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棠梨往前走了两步。
少年喉头发出威胁的声音。
棠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心脏砰砰直跳。
棠梨方才分明看清楚,他身手极好,几个大人同时去追他,却也被他逃脱。
况且他是怎么发现自己斗篷下面还藏着一小包肉脯的?
普通的少年又怎么会有这番洞察力?
棠梨心里有了计较,她不怒反笑,问他:“肉脯好吃吗?”
少年一愣,随即又凶狠地从布包里抓起一把肉脯,塞到嘴里咀嚼。
少年动作大了些,覆盖在脸上的乱发往后分开。
棠梨盯着他的脸,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些:“既然跑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陈越等人都是一怔。
对,这少年分明身手极好,但却自己折回来了,这才被他们捉住……
难不成他是意识到小姐被他推倒受了伤……这才回来的?
少年只是死死盯着棠梨,因为太瘦而有些突兀的喉结上下滚动,努力将塞到嘴里的肉脯都咽下去。
棠梨让人递给他一碗粥。
然而少年却不喝,依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
棠梨索性拍了拍手直起身子:“你撞伤了我,还吃了我的肉脯……”
她话音一顿,忽然一笑:“你要赔偿。”
秋月没想到小姐只是出门溜了一圈,便带了一个人回来。
她看着面前神情凶狠的少年,缩了缩脖子。
少年戒备地打量着院子,表情虽然凶狠,但却没有挣脱的动作。
“秋月,先带他下去洗漱,然后找身干净衣裳给他穿上,再带来见我。”
两个小厮过来帮忙,少年凶狠地冲着他们龇牙。
小厮战战兢兢带着人下去了。
青骊看向笑意盈盈站在檐下的棠梨:“棠儿,这孩子看上去是个脾气不好的,为何要把他带回来?”
“姑姑看他身手如何。”
青骊不懂武,但方才也注意到几个人抓他都抓不到,于是试探着说:“身手……灵活?”
棠梨笑了笑:“姑姑可能没注意到,那少年左脸上被刺了字。”
青骊有些疑惑,棠梨也不绕弯子,解释给她听:“姑姑可听说过北狄有一支铁骑军,据说会挑选那些体质过人的孩子从小进行训练,长大成人之后直接效命于北狄皇帝。”
青骊脸色一白:“就是勇武大将军之前对敌的那支铁骑军?”
多年前,勇武将军曾经在边境遇到过这支效命于皇室的铁骑军,对方骁勇善战,勇武将军舍了一条胳膊才得以逃脱。
当时朝廷大为震惊,一时间人人戒备这只支神出鬼没的军队。
然而这些年这支军队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北狄铁骑军渐渐成为一个传说。
直到前一世棠梨在流放路上才听说,北狄皇室发生内讧,原来的铁骑军统领带人逆反,扶持新帝上位。
而新帝担心养虎为患,竟反手斩杀了铁骑军的统领,勒令叫停铁骑军的培养,又将铁骑军及其预备役军人全部脸上刺字,以示区分。
青骊忽然反应过来。
这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正是被叫停的那一批铁骑军预备役。
北狄人为何会跑到扶梨县来?
她愈发紧张:“棠儿是想……收留他为自己所用?”
她旋即觉得不妥:“可是这孩子毕竟是北狄人……”
棠梨握住她的手:“姑姑,信我。”
青骊犹豫片刻,想到那少年知道自己可能伤了人,宁愿被人逮住也要折回来,约莫性子是不坏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那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棠梨笑了笑,不再说话。
她为何会对北狄铁骑军那么清楚?是因为告诉她这些的人……正是这个少年。
那时他已经断了一条腿,不知为何也在流放队伍中。
刚开始队伍中有人想对她动手动脚,衙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的几番控诉视若无睹。
陆辰远在发现此事之后,一直牢牢看护着她,就连半夜睡觉都不敢放心合眼。
然而百密一疏,一天晚上陆辰远被人打晕,棠梨在睡梦中被人捂着口鼻拖出了人群。
她在绝望之中看清了男人的脸。
竟然是两个一路看押他们的衙役。
她被压在铺满了鹅卵石的河边,男人晃着一口熏黄的牙齿告诉她:“你应了我们,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绝望之下棠梨抓起一块鹅卵石试图朝着男人的后脑勺砸去,却被另一个衙役一脚狠狠踩住手腕。
棠梨的痛呼声被尽数捂住,她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男人肮脏的手朝她的胸口探来。
然而下一刻,有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
打算对她动手动脚的两个衙役被人生生用石头砸烂了后脑勺。
她从鹅卵石上爬起来,俯身在地上大口大口干呕。
直到有人用芭蕉叶卷了清凉的河水递过来给她。
她回眸,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少年戴着镣铐的手被磨得血迹斑斑,一只裤管空荡荡,却小心翼翼举着一叶芭蕉:“人死了,喝些水吧。”
河水清凉微甜,一路抚平了焦躁。
第二天,棠梨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主动向领兵揭发了昨夜那两个人的恶行。
她面无表情指着河滩上的两具尸体说:“人是我杀的,要我赔命也可以。”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姑娘。
蒋蓉哭得肝肠寸断,求领兵放她一条生路,陆辰远甚至折了傲骨,跪在领兵面前。
那一条腿的少年静静站在人群中看着她。
只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领兵并没有处罚棠梨。
反而棠梨因祸得福,因为这一桩凶悍之举唬住了众人,此后的路上倒是没有人再敢动她。
只可惜……出手帮过她的少年没有熬到终点。
他死在了流放路上。
棠梨目光中露出些怅然。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苍。
半个时辰之后,焕然一新的阿苍被带到了堂屋。
他仍然披散着半边头发,背脊绷得笔直。
没被头发遮挡的半边脸眼窝深邃,睫毛浓密,青骊看到眼前相貌英挺的少年都不敢认。
桌上放满了热气腾腾的吃食,食物诱人的香气四溢,棠梨明显看见阿苍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下。
但她没着急叫他吃饭,而是递给他一个面具。
面具是棠梨小时候逛花灯节买的,花花绿绿,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阿苍在看见面具的时候明显一愣。
棠梨目光温和看着他:“戴上再吃吧,这面具不影响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