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似乎总是别旁的地方更冷峻些。
往日绿意融融的草原如今一片肃穆的白, 鹅毛大雪在寒风中肆虐。
冻僵的树枝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棱, 每一根都尖锐得仿佛杀人利器。
放眼望去,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陷入一片亘古的寂静中。
就在这时,哒哒马蹄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一匹皮毛黝黑的骏马踏着茫茫雪原疾驰而过, 骏马之上,少年鎏金覆面, 手提长枪。
一串急促的马蹄印在雪野之上, 直至看见不远处驿站,他才勒马缓行。
大雪几乎将整个驿站覆盖起来, 阿苍下马, 抖落肩上积雪, 大步踏入其中。
“今日可有来信?”阿苍才踏入驿站, 便开口问道。
一个胖子正悄悄打着盹, 被他吓醒,似乎思索了两秒才说:“有,早上有信鸽来过。”
阿苍双眸一亮:“信在哪?!”
胖子伸手在木盒里抓了抓,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阿仓连忙展开纸条读了一遍,胖子注意到他扶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片刻之后,少年风也似的离开了驿站。
屋子里充斥着浓浓药味。
忽然有人推开门,丝丝缕缕的光倾泻而入。
伊尔嗓音沙哑:“药放桌上。”
话音落,却无人回答。
他皱着眉头看过去,模糊的光里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伊尔猛然起身:“阿苍!”
阿苍沉默立在原地。
伊尔却激动得下了榻,小心翼翼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伊尔眼神一黯,旋即又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阿苍往前走了一步,将手中信递给他。
伊尔接过来从此看了,神情变化莫测:“你如今已是北狄皇子,当真要蹚这趟浑水?”
“棠梨于我有恩。”
伊尔道:“这不是儿戏,事关大庆朝政,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阿苍却道:“她所求我之事,我必须做到。”
“裴时清在北狄培养私兵,若是被大庆皇帝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若是还被发现此事与你有所牵连……”
“你在北狄又如何自处!”
阿苍将信一把夺过来:“不愿相助就算了。”
见他折身要走,伊尔连忙唤住他:“阿苍!你就当真要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阿苍脚步一顿:“她是我的亲人。”
伊尔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
片刻之后,他喃喃道:“我帮你便是。”
阿苍回过头来。
伊尔又说:“可如今我于歃血阁而言……已是一枚废子,又出得了多少力。”
阿苍看着他:“你在北狄的势力呢。”
伊尔一愣,旋即苦笑起来:“看来裴时清将我的后路摸得清清楚楚。”
他无奈摇头:“裴时清此人,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叹道:“也罢,看在我欠他一条命的份上。”
***
陆府。
檐下的积雪刚被下人打扫干净,陆辰远站在廊庑上看一只鸟雀在枝头啄着红彤彤的柿子。
一个黑衣人步履匆匆走过来朝他行礼道:“大人,娘娘要见你。”
青年表情淡淡,眉梢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起。
黑衣人瞧出他的不愿,小心翼翼开口劝道:“大人,娘娘已经是第三次来请您了。”
陆辰远沉默片刻,反问他:“是么。”
“娘娘前一次因为大人的推拒刚发了脾气,周家如今大权在握,大人这个时候恐怕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黑衣人斟酌着说。
时常冷着一张脸的郎君忽地笑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愈发锐利:“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这个时候她不忙着抵御敌军,倒忙碌着收拢权势。”
话毕,陆辰远又自嘲笑道:“她手下能人如此之多,少了我一个便进行不下去了么?”
黑衣人沉默着垂首。
近日皇后先是将原先收养太子的妃嫔扶为贵妃,又接连提拔了不少与周家沾亲带故之人。
没有皇帝的遏制,皇后如今愈发肆无忌惮。
而从中斡旋之人,正是眼前的陆辰远。
众人皆知,如今大庆的第一宠臣,不是陆辰远又是谁?
当然,这“宠臣”二字,便值得人好好琢磨了。
皇后近日行事猖獗,她手中的刀自然也惹人厌恶。
不少人痛心疾首,昔日意气风发探花郎,今日却做小伏低甘为佞臣。
甚至有人将他此前向皇帝举荐方士一事拿出来作为佐证,称他狼子野心,早与皇后有所勾结,其二人乃是狼狈为奸,迟早要葬送大庆江山。
黑衣人知道其实他们家大人对这些传闻都有所耳闻,然而他从未做过任何解释。
他跟了陆辰远许久,深知他私下绝非蝇营狗苟、玩弄权术之人,有时候实在是替他感到不值。
陆辰远说:“你回去复命,就说我身体抱恙,需要好生休养几日。”
黑衣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言提醒他:“大人,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
“我听民间传言……原先魏家是想将皇后许配给徐怀忠的,或许这两人之间真的有什么首尾,若真是如此,等徐怀衷登基那天……”
关于皇后与徐怀忠之间的传闻近日可谓是甚嚣尘上,陆辰远亦有所耳闻。
真相到底如何他并不在意,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哪怕她与徐怀忠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怀送抱……也完全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若再深想一层,恐怕她连皇位都能当做筹码予以交换。
陆辰远闭了闭眼,一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若遇明君……他何尝不愿肝脑涂地,甘作贤臣。
只可惜,如今的他,早已不配当一个贤臣了。
父亲若是知道他当初所做种种,根本不是为了参与党争……恐怕会气得跳脚。
黑衣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徐怀忠绝非等闲之辈,那谢家世子如今生死未卜,叫我看来,恐怕其中没那么简单。”
“大人还是提早给自己留好后路。”黑衣人欲言又止,朝他抱拳。
他没有注意到,陆辰远在听到裴时清名字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好。”他听到陆辰远回答。
青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眸色晦暗:“你将此信,送去陶府。”
黑衣人心中一惊。
大人近来频频与那位清流砥柱陶知禾陶大人来往,究竟是在做什么?
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埋头接过信:“属下这就去。”
“路上多加小心,不要泄露行踪。”
***
时值傍晚,天色已经阴沉沉黑下来,乌云翻滚在天际,枯枝败叶被寒风席卷着四处飘零。
勤政殿中点着灯,灯火飘摇,饶是满殿通明也驱散不了压抑。
皇后扶额坐在太师椅上,凤目微阖,面上看不出表情,太子立在她旁边,背脊绷直。
大殿中一片黑压压,朝臣皆垂首不语。
“轰隆——”
整个大殿亮如白昼,随之落下大雨。
殿内依然安静得针落可闻,隆隆雨声中,忽有战鼓齐鸣,响彻天地!
皇后猛然站起身,太子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母后!”
大殿中霎时沸腾起来,朝臣低声交谈,有人面色铁青对皇后说:“娘娘!他们进攻了!”
皇后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宫女扶住。
她面色戚戚,缓缓跌坐回太师椅上:“终究是我大庆……对不起百姓。”
为首几个老臣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撩起眼皮道:“娘娘,大庆气数已尽,不必自责。”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难道之前的传闻……当真要坐实了!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为首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此刻她以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若皇后早已做好将大庆江山拱手相让的准备,他们这些人……又何必负隅顽抗?
太子此刻已经意识到什么,瘫坐在地,脸色发白。
太子生母乃是宫婢出身,因为生母身份低贱,他虽自幼挂在婉妃名下,但依然谨小慎微,养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他明白若非皇弟们尚且年幼,这太子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落到他身上。
可是如今……他就算再蠢也该明白了,皇后原本就没打算为大庆挑选继任者!
待到忠义军攻破皇城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皇后依然在掩面哭泣,太子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怨毒。
一片嘈杂中,大殿门忽然被人推开。
众人纷纷望去。
青年肩披墨色大氅,眉眼间染了些雨水,如同一株清瘦的竹,立在沉沉夜色之中。
落雨如柱,将他身后的一切都模糊。
陆辰远踏入大殿,双手捧上一封信,掷地有声说:“禀娘娘,忠义王命人传令。”
皇后起身,眼眸通红:“信上说什么?”
陆辰远看她一眼,展信开始读:“呈魏氏:忠义军大军已临城下,若于今日辰时前开城门,迎忠义军,则不掳一草,不杀一民。”
陆辰远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后被旁边的宫人搀扶着,一副哀戚之色。
有朝臣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娘娘!不能降啊!”
“臣等愿誓死抵抗!”
“愿誓死抵抗!!”
大殿中响起嗡嗡之声。
皇后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都安静!”
众人纷纷抬头看她。
皇后含着泪:“诸位将军苦守上京多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忠义军若是当真不杀百姓,我就算是做大庆的罪人又如何!”
“扑通——”
有臣子跪倒在地:“娘娘忠义!”
剩下之人相互对视,纷纷也接连跪在地上,高呼:“娘娘忠义!”
一片呼声中,皇后遥遥望向陆辰远。
陆辰远表情不变,抬手朝她行了一礼。
这场罕见的冬雨下了一夜,天凉蒙蒙发亮之时,变成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坠落,覆住琉璃金瓦,落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以几位老臣为首,朝臣浩浩荡荡站在城门处。
地上泥泞不堪,众人肩上落了白,裤腿袍角处却沾染了不少污泥。
陆辰远也在前列,雪下得越来越大,他却穿得单薄,只是背脊依然如同修竹般挺拔。
地面开始震动,众人表情微微一变,旋即纷纷埋首,侧耳倾听轰隆马蹄声逐渐靠近。
太监尖细的声音缭绕在荒寒的上空:“开城门——”
将士们弓着身子,用力拉开厚重的城门。
刺目白光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漏出,被冻硬的旌旗贴在桅杆上,率先探入城门。
马蹄踏泥,为首之人背负长枪,鹰隼般的双目居高临下环视众人一圈。
有不愿屈服者银牙咬碎,蜷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只能不甘地闭了闭眼。
几个老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都没主动迎接上去。
一臣事二主,若是有气节之人,早该羞愤至极,一头撞死!
他们如今虽然降了,却也不肯背负骂名。
徐怀忠手握缰绳,不快地眯了眯眼。
僵持之中,陆辰远动了。
他迎上去:“微臣陆辰远,参见忠义王。”
在他身后,几个臣子悄悄啐了一口。
灰白的雪花落到陆辰远消瘦的两肩上,他整个人便如同一株被压弯的竹,朝着徐怀忠弯腰行礼道:“娘娘已在宫中等候,还请忠义王随我来。”
徐怀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挪向他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
方才还露出不屑的朝臣瞬间换了一副脸孔,卑躬屈膝低头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鞋尖。
徐怀忠冷哼一声,这才动了动缰绳,道:“走吧。”
他率先打马踏上长安街,大军随之浩浩荡荡涌入上京城。
饶是街巷两旁空无一人,灰白的雪也下个不停,但徐怀忠依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当年随魏大哥征伐天下,尚且年少的他跟在魏大哥后面踏入上京城中时,亦是一个雪天。
只是当年的他,是陪衬,而如今的他……已将整个天下拢入指掌之中!
他眺望远方的皇城,胸中激荡,扬起马鞭高呵道:“驾!”
作者有话说:
进入收尾啦!
第97章 手刃
◎自然是送娘娘上路◎
雪下个不停。
皇后身着祎衣, 袖角滚着红色罗边,腰间佩着双环玉佩,头顶凤冠在一片雪色中折射出森冷的光。
宫人替她撑着伞, 裸露在外面的手冻得发青,倒衬得皇后红唇冷艳。
长公主亦是身着庄重的礼服,双手合在腹部,冷眼睨着长安街上黑压压的军队。
周遭一片雪白, 唯有那支军队如同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色游龙,沿着长安街行进。
而此刻的皇宫, 像是一颗任人采撷的果子, 在枝头摇摇欲坠。
在他们身后,有人满面泪痕,有人神色麻木, 也有人在小心翼翼整理着仪容, 甚至轻轻掐了下脸颊, 为了让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差。
众人心思各异, 俱都默默看着忠义军朝皇宫逼近。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忽然传来震动之感, 立在高处的众人清楚看见另一支气势汹汹的队伍忽然从长安街后方追赶而来!
像是拉开了序幕,那些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巷随之涌出无数支小队。
他们渐渐汇合在一起, 像是一只凶猛的鹰, 一举衔住黑龙的脖颈!
皇宫里众人隔得远,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忠义军队伍很快溃散, 长安街响起一片喊杀之声!
皇后脸色微变, 身形一晃, 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脸上则露出些欣喜之色, 她急切地扶住阑干,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而与此同时,两个女人身后已是一片混乱。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慌不择路妄图跑下城楼,妃嫔们也提着裙摆,互相拥挤着往下逃!
只是慌乱了一瞬,皇后便镇定下来,她回头,看见正往下跑的太子,厉声道:“太子!回来!”
太子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怨毒,随之匆匆随着人流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