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松开,宋令枝沾枕入睡。
无人注意的角落,楹花窗支起,黑影跃入暖阁。
冷风拂过,画案上未完成的画作荡起一角,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
“这是……她画的?”
沈砚仍居于西苑,园中玉兰绕砌,积雪纷纷。
屋中只点了一盏牛角椭圆式铜灯,光影晦暗。
沈砚一身月白宝相花纹长袍,手指修长似青竹,他垂眸,目光在宋令枝画作上轻轻一掠。
虽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尽显。
画作所画之人,应是千秋宴上的宋老夫人。满屋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想来今夜匆忙,宋令枝只来得及画宴上一角。
沈砚轻哂:“母后倒是有心。”
知他好丹青,特寻了这么一人过来。雪浪纸上人物灵动,就连丫鬟衣裙上的褶皱……
陡地,眼前灰蒙一片。
沈砚一手抚额,只觉头疼得厉害,耳边恍惚,好似又想起宋令枝的声音。
“殿下,这屏风你可还喜欢?”
那屏风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砚只记得其上所画的女子耳坠小巧,衣裙繁复纹理细腻,和眼前这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岳栩着急:“主子!”
沈砚稳住身子:“无碍。”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勒出显目红印。
沈砚一双眸子漆黑,烛影在他眉眼跃动,他指骨轻轻点在雪浪纸上,沈砚忽而轻声:“我记得……宋瀚远的海上文书快下来了。”
岳栩毕恭毕敬:“是。”
窗外雪落无声,静悄无声耳语。
那枚青玉扳指早就自沈砚手中摘下,男子指腹轻轻在扳指上抚过。
岳栩抬眸,无意瞥见这一幕,蓦地不寒而栗。
上回他在沈砚脸上看见同样的表情,是在兵部尚书自缢的前夕。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
而这回沈砚问的是……宋瀚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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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自是喜欢贺哥哥
连着三日起早,在临月阁听沈砚念文章,宋令枝困得睁不开眼,每每晌午至闲云阁用午膳,宋令枝总挨着祖母撒娇,试图劝说对方为自己换夫子。
今日刚踏进月洞门,忽而瞧见金槛玉窗,园中一色玻璃绣球灯高挂,衬得园中的红梅都失了好颜色。
帐舞蟠凤,珠帘绣幕。
宋令枝诧异,踩着积雪缓缓往前走,穿花度柳,越过影壁。
闲云阁细乐声喧,隔着猩猩毡帘,不时还能听见宋老夫人的笑声。
宋瀚远也在房内。
“祖母,父亲。”
福身请安,宋令枝好奇踱步至宋老夫人榻前,挨着她坐下,“可是有喜事,怎么我见园中都挂了红灯笼?”
“确实是喜事。”宋老夫人喜笑颜开,“我们家的海上文书下来了,三日后你父亲就启程。”
宋令枝大惊:“父亲不是刚回来,又要出门了?”
且这海上文书,在前世并未有这一遭。
宋令枝提心吊胆,疑心是沈砚动了手脚:“那文书可是真的,别是父亲被人骗了罢?”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朝廷的文书还能作假不成?你父亲找了故人帮忙,这文书来之不易,可别瞎说。”
听闻是宋瀚远故人相助,宋令枝稍松口气。既是故人,那应是和沈砚不相干。
也是她近日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孙女的错,该打该打。只是父亲这一走,也不知多早晚才回来。”
宋瀚远抚着胡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话落,又不放心宋令枝在家,连声嘱咐一番。
话说一半,又有小厮来报,说是林家陆家都派了礼来,还有两家成衣铺子的当家亲自登门。
宋瀚远抚掌大笑:“这两个老东西,定是为那鲛绡帐而来。”
鲛绡帐乃鲛丝所制,轻薄透亮,一匹难求,价值连城。而真正的鲛绡帐,只有南海才有。宋瀚远此番前去,也是为了这鲛绡帐。
宋老夫人:“你既有事,便先去了罢,我这有枝枝就成。”
宋瀚远拱手,临走前还不忘悄声和宋令枝道:“若是无事,便去你母亲院中,也陪陪她。”
又让冬海往碧玉轩跑一趟,问问姜氏有何喜欢的,他这回出门好带回来。
陪祖母用过午膳,宋令枝只身回了临月阁。
一路上听秋雁雀跃欢声:“姑娘不知道,前院可热闹了,光是那几家送来的礼,就堆了满满一院子,都求着我们老爷帮忙运鲛绡帐。”
魏子渊疑惑:老爷会答应吗?
秋雁抢着回答:“我刚听冬海说,那两家成衣铺子,老爷都应下了,每家一百匹鲛绡帐。”
魏子渊震惊:为何?
宋家名下也有成衣铺子,若是鲛绡帐不外销,定能赚盆满钵满。
魏子渊:是抬高价卖?
宋令枝笑道:“以我父亲的性子,他定做不来这种事。”
魏子渊不解其意。
宋令枝弯唇:“人心无价。”
若是这一百匹鲛绡帐能收买其他两家铺子的心,于宋瀚远而言也不算亏本。
魏子渊仍皱眉:人心叵测,若是那鲛绡帐中途出了变故,老爷一时拿不出这么多……
“别胡说。”
魏子渊还未写完,那纸忽然被宋令枝夺了去。
女子素手纤细,轻在魏子渊头上敲了下。
宋令枝挽唇笑道,“父亲还没动身,少说这不吉利的话!还不快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
府上的炮竹响了整整三天三夜,客往迎来,香屑满地。拜别海神娘娘,宋瀚远携奴仆,浩浩荡荡扬鞭而去。
临街酒楼楹窗下,宋令枝倚在窗下,望着长街人头攒动。
白芷知晓她心事,亲端茶送上:“姑娘,老爷早登船了。您这会再看,也看不到。”
宋令枝缓慢收回目光,一颗心仍是惴惴:“只愿父亲一路平安,莫出大事才好。”
白芷温声宽慰:“老爷为人和善,定能如愿,姑娘莫忧心……”
余光无意瞥见窗外一隅光景,白芷诧异,“那不是……贺公子吗?”
书坊前,贺鸣身影颀长,天青色长袍勾勒出单薄影子,低头和掌柜低语数句,而后又将一包袱递与掌柜,换回一两银子。
白芷惊奇:“贺公子是为书坊抄书吗?”
贫困书生认字,偶尔也会靠抄书帮人写书信度日。贺鸣虽借住在宋府,吃穿用度及月钱,宋瀚远都是照着宋令枝的份例给的。
宋令枝沉下脸,只当是府中有人为难,故意昧下贺鸣的份例。
白芷皱眉:“贺公子是客人,想来管事不该如此胆大妄为。”
宋令枝前世在这吃过亏,摇头轻叹:“府中人多,若真要折磨人,多的是那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你且去细细问来,记得莫惊动贺公子才是。”
白芷福身道“是”。
书坊临街,遥遥雪珠子落下,宋令枝捧着手炉,秋香色羽毛缎斗篷金碧灼目,云堆翠髻。
书坊的掌柜喜笑颜开,知今日店里来了大主顾,忙忙迎上来,亲自为宋令枝斟了上等的名茶。
又命伙计奉上书坊上好的砚台。
“姑娘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小的敢打包票,便是京城,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砚台四四方方,下衬流水潺潺,其上所刻泉石嶙峋,又有游鱼在水中嬉戏,石上还站着两稚童,梳着总角。
掌柜侃侃而谈,又拿来一漆木锦匣,匣内红绸所裹,是一支斑竹管玉笋笔,帽口嵌了象牙。
宋令枝淡淡瞥一眼:“这是狼毫?”
掌柜满脸堆笑,忙应“是”。
宋令枝未语,白芷已上前半步:“都包起来罢。”
语毕,又悄声问掌柜,“适才来你家的书生,可是掌柜的熟人?”
掌柜笑道:“也不算熟人,只是那书生字写着一手好字,他近来又拮据,故而在我这抄书换钱罢了。”
算算时日,贺鸣来宋家不久,便在这书坊抄书了。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又皆移开目光,自去看别的了。
宋令枝出手阔绰,别的不提,单是跟着的侍女,身上穿的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还要体面,光是鬓间的海棠点翠玉簪,便可买下半间铺子。
掌柜眼尖,知宋令枝不可能无缘无故问起贺鸣,遂絮絮叨叨,将贺鸣在他这所抄的诗文都拿了出来。
“贺公子还有画在我这,姑娘可要瞧瞧。”话说一半,掌柜又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书坊这月刚进了新货,姑娘瞧瞧这颜料。”
寻常颜料,不过桃红葱绿柳黄胭脂。而掌柜双手捧着的描金洋漆锦匣,却足有上百种颜色,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转睛。更妙的是那颜料并不似寻常那般死气沉沉,落在纸上如浮光掠影,似映出红霞。
“果真好看。”
宋令枝眼前一亮,先前她还想着为祖母画祝寿图,若是有了此等颜料,定如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这颜料虽好看,然价值不菲,文人雅士见了,都望而却步。
今见宋令枝有意,掌柜恨不得当场生出三寸不烂之舌,又捧来雪浪纸,亲与宋令枝一试。
……
酒楼雅间内,楹花窗半支,岳栩垂手:“主子,这是郭府刚送来的三万两黄金。”
宋瀚远自以为找了故友帮忙,却不知那故友是照着沈砚的吩咐做事。郭家收到宋瀚远的谢礼,一刻也不敢多留,忙忙打发人送来。
沈砚脸上淡淡,只眼底多了几分讥诮。忽而瞧见对面书坊的宋令枝,沈砚缓缓抬眸。
画案前,宋令枝素手轻悬空中,笔墨挥落。下笔之处,无半点犹豫踟蹰。
宋令枝前世拜京中赵旭先生为师,运笔用色皆像极了赵旭,就比如这……
蓦地,后背寒意渐起。
宋令枝转首,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漆黑眸子,沈砚面上淡淡,似漫不经心掠过她手下画作。
心口不安涌动,宋令枝松开笔,尚未出声,忽见沈砚信步朝她走来,脚步轻缓。
“画得不错。”沈砚声音轻轻,轻薄眼皮低垂,“你这画……是何人所教?”
声音似古钟磬石,不疾不徐。
“随便画罢了,哪有什么名师。”宋令枝胡诌,“若说老师,许是那年来我家的一位瞎眼先生,只他来无影去无踪,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方。”
那位瞎眼先生确实教过宋令枝几日画画,只宋令枝那时坐不住,学了几日就丢开。沈砚若真心去查,也只能查到一个瞎眼老头。
宋令枝自言自语。
一语未尽,蓦地,耳边落下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似檐外飘雪。
后背不寒而栗,宋令枝强稳住心神,“且若不是为了贺哥哥,我才懒得画这劳什子的玩意。”
沈砚平静黑眸难得流露几分讶异。
宋令枝振振有词:“贺哥哥通文墨,我自是不能落在他其后。”
沈砚不动声色:“……你喜欢他?”
宋令枝眉眼弯弯:“自然喜欢了,若非祖母说春闱将至,不让我前去叨扰贺哥哥念书,我定是日日前去寻他的。贺哥哥长得好看,又那般有学问,祖母和父亲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人……”
余音未落,倏见白芷瞪圆眼睛,直盯宋令枝身后:“……贺、贺公子?”
书坊檐下,落雪沾了贺鸣一身。
他一手提着药包,满目震惊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独耳尖似染上胭脂红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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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求娶
银霜满地,雪落无声。
贺鸣并未撑伞,袍衫沾上雪珠子,深浅不一。
白芷瞧见,赶忙上前,接过贺鸣手中的药包。
背后说人被发现,宋令枝眼眸低垂:“贺……贺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砚还在身后望着自己,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要将自己看透,不知沈砚方才站了多久,是否看出自己的运笔和赵旭如出一辙。
宋令枝心下惴惴,她快步上前,努力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视线,偏头去瞧白芷手上的药包:“可是姑母身上欠安?”
贺鸣堪堪回过神,他笑笑:“老毛病罢了,宋……宋妹妹不必忧心。”
又转而朝沈砚拱手:“严公子。”
月白圆领袍衫衿贵,沈砚颔首,面不改色移开目光。
宋令枝不欲和沈砚多谈,只拉着贺鸣道:“贺哥哥,你来书坊……可是有何要事?”
贺鸣先前来过一趟,此番折返,不过也是为笔墨罢了。
宋令枝诧异。
依理,家中的笔墨,都会由专人采买,而后送至各院。
先前的担忧成了真,宋令枝双眉稍拢:“可是下人怠慢贺哥哥,若是如此,回去我定和……”
贺鸣连声解释:“宋妹妹误会了,管事尽心,送来的都是宝墨名砚。”
只他平日习字,寻常墨砚即可,无需糟蹋那等宝墨。
宋令枝听了只笑:“贺哥哥那手字若是糟蹋,那我的又当如何?”
贺鸣一着急就脸红,忙不迭拱手作揖:“宋妹妹的字自然是好的,我只是、只是……”
话落,忽见掌柜送了笔墨来,都是贺鸣往日用惯的了。
只这笔墨,却是白芷抢先付了银钱的。
贺鸣攥紧袖中单薄的钱袋子,为难:“宋妹妹……”
宋令枝弯眼:“贺哥哥,我有一事求你帮忙。祖母信佛,我想着替她抄上几卷经书,只是我那手字实在见不得人。如今想求贺哥哥帮我抄上几卷,这些笔墨贺哥哥先用着,若不够,尽管和我说。”
少女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映着浅淡笑意,似无边好景。
贺鸣讷讷点头:“……好。”
长街车马簇簇,天上仍似搓棉扯絮般。宋令枝自是不愿同沈砚一道回去:“我随贺哥哥一齐回去罢,这几日我身上欠安,未曾前去看望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