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沈砚半张脸隐在烛光中,光影交错,他并未问起宋泪珠一二,只是好奇:“养在飞雀园的黄鹂,若是做错事该如何?”
岳栩不明所以,硬着头皮道:“属下并未养过黄鹂,想来饿两顿,应当就好了。”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沈砚汇报宋令枝的行踪,沈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黄鹂。
如今瞧宋令枝丢魂落魄的背影,岳栩忽然有几分明了。
沈砚:“……还有事?”
岳栩拱手:“殿下,那白芷姑娘,该如何处置?”
若是放回江南,定然不妥。若是别的丫鬟,还可随便配个小厮,可偏偏那是宋令枝的丫鬟。
岳栩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沈砚。
“让她自己处置便好。”
沈砚头也不抬,最后一笔落下,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赫然出现在纸上。
沈砚垂眸端详片刻,而后倏然丢下手中的大南蟹爪,瞬间,纸上的灯笼糊成一团。
沈砚声音沉沉:“丢了罢。”
岳栩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做。
……
……
自从宫里出来,宋令枝便将白芷送到兰香坊,香娘子为人正直,白芷留在那学学账本,也不算无所事事。
铜镜前,秋雁低头,为宋令枝描眉画眼。薄粉敷面,仍掩盖不住宋令枝脸上的憔悴孱弱。
秋雁压下心底的苦涩,强颜欢笑:“姑娘,今夜是乞巧,奴婢陪姑娘出门走走罢。”
她垂首,轻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和白芷姐姐约好了,在兰香坊碰头,红玉也说要同我们一起出去顽呢。”
宋令枝一手抚额,闻言唇角露出浅浅笑意:“白芷近来可好?”
秋雁轻笑:“好着呢,白芷姐姐聪明,账本一学就会。如今兰香坊大半的生意,都是白芷姐姐在照看。昨日她还教了红玉挽发,到底是小孩,高兴了半日,夜里睡觉都不肯拆发卸钗。”
宋令枝眼中湿润:“那就好。”
至少,她从沈砚手中保住了白芷,没让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秋雁兴致盎然:“姑娘今夜见到白芷姐姐就知道了,她日日都念着姑娘呢,前儿还同奴婢说……”
宋令枝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自去顽便可,今日放你半日假。”
秋雁诧异:“那怎么行?自从白芷姐姐走后,姑娘都好些天没出过门,就连院子也懒得去,整日闷在屋里,便是人没事,也要闷坏的。”
她屈膝半跪在宋令枝身边,轻声细语挽着宋令枝的手臂,“姑娘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好吗?姑娘,姑娘……”
“姑娘。”缂丝屏风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侍女屈膝福身,“该喝药了。”
白芷走后,宋令枝并未再挑侍女留在身边,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秋雁一人。
秋雁从侍女手中接过漆木茶盘:“姑娘这儿有我伺候就成,你先下去罢。”
侍女福身,又笑道:“还有一事,殿下刚打发人,送来好些衣衫珠翠,让姑娘挑喜欢的留下,还说夜里要同姑娘一起出门游街呢。”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须臾,又习以为常一般,“让他们进来罢。”
一众侍女手持漆木茶盘,鱼贯而入。锦衣华服,珠宝玉钏,琳琅满目,数不甚数。
宋令枝漫不经心瞥去,随手挑了几件留下。
秋雁眼中迟疑:“姑娘……”
宋令枝挽起唇角,不以为然:“梳妆罢,今夜你不必陪我,寻她们一起好好玩才是正经。”
秋雁撇撇嘴:“那怎么行,若是白芷姐姐知道了,定是要骂我的。”
宋令枝笑笑:“就说是我说的,她哪敢说你什么?”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园中各处点灯。
秋雁终不曾自己上街,只一心一意陪在宋令枝身边。
廊檐下侍女手持戳灯,因着今夜是乞巧,满园彩带飘飘。
梳妆毕,沈砚迟迟未归,秋雁仰头张望,打发人问了好几回,都不见沈砚的身影。
秋雁气得团团转,满脸愤懑:“早知如此,还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还没回。”
她转而望向宋令枝,秋雁狐疑,“姑娘,您怎的一点都不急?”
宋令枝挽唇:“这有什么好急的?”
她和沈砚又不是什么有情人,过不过乞巧也无甚关系。
秋雁闻言噤声,眉眼低垂,心中仍是不甘,为宋令枝抱不平:“可姑娘就这样干等吗?”
她起身掩上窗子,心疼道,“夜里风大,姑娘别再这站着了,小心吹着风。”
宋令枝闻言摇头:“无事,总关着未免也闷了些。”
夜色沉沉,如雾夜色笼罩着园子。云影横窗,白日园中的花团锦簇,此时都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坐更的婆子倚在廊檐下昏昏欲睡,秋雁手里捏着美人捶,轻轻为宋令枝捶着腿。
她一手抵着脑袋,昏昏欲睡,手中的美人捶落在地上也不知。
宋令枝披上袍衫,起身往外走去。
更深露重,空中隐约传来钟楼的鼓声。
亥时一刻,沈砚未归。
子时三刻,沈砚未归。
卯时一刻,沈砚未归。
宋令枝等了沈砚一整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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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姑娘大喜
天将破晓, 晨曦微露。
夜里下了几滴雨,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守城门的守卫一夜未睡, 哈欠连天, 身上还有浓烈的酒味。
陡地, 遥遥闻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渐渐, 冲破晨光。
守卫小声嘀咕, 不满抱怨:“大清早的,谁啊。”
远远瞧见为首的男子, 一身玄色圆领长袍, 身影挺拔, 眉宇冷峻。身后跟着数十人,皆是腰间佩刀, 气宇轩昂。
快马加鞭,尘土溅起。
眨眼,那抹玄色身影飞快掠到守卫眼前, 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扑他一脸。
守卫连声咳嗽, 酒意未消,他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 敢在你太爷爷头上动土……”
一道狠厉的马鞭破空而出,迎面落下。
守卫惨叫一声, 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宿醉彻底清醒,他捂着半张脸, 哀嚎不绝。指缝溜进的晨光, 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 剑眉星目,下颌紧绷。
那双漆黑瞳仁似地府来的阎王恶鬼,一瞬不瞬望着地上的蝼蚁。
守卫吓得噤声,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他连连扑倒在沈砚脚边,磕头如捣蒜。
“三殿下,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三殿下。求殿下恕罪,求殿下……”
马鸣破空,嘶鸣冲破晨光。
沈砚面无表情,快马扬长而去。
岳栩紧随其后,只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拱手,自去处置那守卫。
也怪他运气不好,偏偏在今日撞见沈砚。
前方的玄色身影纵马飞快,昨夜沈砚忽然发病,又恰巧遇上一波不长眼的刺客。若是往日,沈砚尚且能高抬贵手,直接给人一个痛快。
然昨夜――
追随沈砚多年,岳栩想起昨夜那群刺客的死状,仍是心有余悸。漫天的夜色笼罩,刺客身上的肉被一寸寸割下,浓重的血腥味引来山上的狼群,以身饲狼。
沈砚就那样站在山顶,听着他们惨叫、咒骂,再然后,声音渐弱。
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山坡。
府邸近在咫尺,沈砚翻身下马,周身戾气未消,锦袍之上,尚且还有丁点血迹。
一众奴仆瞧见,战战兢兢跪倒在地,无人敢发出声响,深怕一个不留神,也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满园悄然无声,沈砚走得极快,疾风轻轻拂开他的袍衫,日光无声落在他身后。
蓦地,园中飘拂的彩带闯入视线。摇曳竹影后,窗棂半支起的楹花窗下,宋令枝云堆翠髻。
她一手抚着眉心,许是困极了,宋令枝美目轻阖,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怠和疲惫。
沈砚双眉皱紧。
秋雁跪在沈砚脚边,瑟瑟发抖,大着胆子道:“殿下,姑娘等了您一整夜。”
沈砚垂首,眉宇紧拢。
秋雁声音颤颤:“昨夜是乞巧。”
诚然,沈砚忘了。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掩,日光透过纱屉子,无声落在宋令枝指尖。
牡丹薄纱菱扇轻掩,挡去宋令枝大半张脸,冰肌玉肤,点染曲眉。
闻得动静,倚在青缎靠背上的宋令枝轻睁开眼,似是半梦半醒:“……殿下?”
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宋令枝遽然一惊,往下望,沈砚袍角上的血迹未干,斑驳渗人。
她瞳孔霎时骤紧,低垂的眼睫挡住了宋令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面上不敢表露半分。
余光瞥见沈砚轻抬至半空的手,宋令枝默不作声往前,任由沈砚掌心抚过自己发顶。
宋令枝半张脸掩在沈砚松垮的衣袂之上。
沈砚垂首,手掌轻拂过宋令枝发顶,又顺着鬓角往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喉咙溢出一声笑:“等了我一夜?”
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戾气消减许多,不再似刚进府那样,阴翳遍及全身。
宋令枝实话实说:“是。”
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颤栗沿着脊背直至发顶,宋令枝下颌轻抬,入目是沈砚那双阴沉幽深的眸子。
“怕我?”
“……怕。”
唇齿再次溢出一声笑,沈砚蓦然松开人,似是嘉赏:“倒是听话。”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沈砚勾唇:“过于听话,未免也无趣。”
宋令枝肩膀颤动了一瞬。
沈砚面色淡然,拂袖往外走去:“走罢,我陪你出府。”
……
长街上。
马掌柜手上提着两瓶桃花酒,披着一身日光,笑呵呵往家走去,路过对面屠户家,又要来两斤牛肉。
屠户眉开眼笑,手起刀落,顷刻那肉切得齐整,又拿莲叶绑着,他笑笑:“老马,这是家里有喜事了?又是酒又是肉的。”
马掌柜抚掌大乐,往地上轻啐一口:“嘿,没有喜事我还不能吃香喝辣啦?”
屠户:“那哪能。”
马掌柜眼睛盯着牛肉,余光却时不时往身后的兰香坊瞥去。香娘子近日身边多了一名管事,听说也是女子,做事麻利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那女子只管账本之事,不常出现在铺子前。
马掌柜来了好几趟,都不曾见过本人。
马掌柜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屠户一早就瞧见,他大笑:“别看了,香娘子不在。”
马掌柜怒目直视:“谁看她了?”
屠户随口:“昨夜他们店里倒是稀奇,亮了一夜的灯,却没有开门迎客。我本来还想给我们家娘们带盒胭脂,偏她掌了灯,又不接客。”
马掌柜:“没见有人进去?”
屠户嘿一笑:“我就住她对面,一晚上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哪来的人?”
马掌柜背着手,又和人闲话一番,方乐呵乐呵提着牛肉往自家铺子走。
牛肉做好装盘,马掌柜亲自提上桃花酒,往楼上走去,调桌安椅,恭恭敬敬将酒肉搁在案几上。
垂手退至一旁:“东家,您要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多添上两斤肉。”
他垂首凑到魏子渊耳边,“东家,兰香坊昨夜一夜不曾开门迎客,也没人进去。”
魏子渊捡起一块牛肉,丢到嘴里:“我知道。”
他在门口守了一整夜,哪里会不知道。
马掌柜不知内情,尴尬一笑:“是小的多嘴了。不过那闭息丸,小的倒是帮东家问着了,只是这药稀奇古怪,那老道怎么也不肯交出药方,除非……”
魏子渊从酒杯后抬头:“他开价多少?”
马掌柜比出三根手指。
魏子渊面色淡淡:“三万两?”
马掌柜摇摇头:“三条人命。”
日光拂地,房中落针可闻,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琥珀眸子映着晨曦之光。
少顷,他轻声:“那老道……在哪?”
日光洒落的长街,魏子渊不曾注意到楼下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因着昨夜是乞巧,今日起来,长街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马车越过日暮,最后在兰香坊前停下。
秋雁先行下了马车,不多时,又匆匆提着十锦攒盒从兰香坊走出。
墨绿车帘挽起一角,秋雁福身行礼。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托奴婢交给姑娘,是她跟着红玉学做的白玉兔子,先前姑娘还说好吃来着。还有这些口脂香粉,是香娘子送来的,说是当下时兴的,姑娘拿着,或用或赏人,都是可以的。”
宋令枝弯唇:“难为她有心了,你先下去罢。”
日光透过窗子,照拂一隅。
那白玉兔子果真出自白芷之手,个个圆头圆耳,不似上回那般活灵活现。
思及上回的白玉兔子是出自魏子渊之手,宋令枝掩眸,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视线从十锦攒盒前移开,落在送来汝窑盒子中。香娘子向来别出心裁,便是盛着口脂的盒子,亦是花了心思。
盒子上镶嵌着赤金点翠的牡丹,掐丝掐金,好看得紧,怪道有那么多人买椟还珠。
宋令枝眉眼弯弯,眼中难得显露笑意。女孩子哪有不爱俏的,且香娘子送来的盒子着实做得精巧。
宋令枝拿在手上爱不释手,这盒上的牡丹,还是香娘子托秋雁,求的宋令枝的丹青。
口脂薄薄的一层,和寻常买的成片不同,是拿花粉捻碎,又添了各色香料。宋令枝随意翻开一盒,竟是檀色。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睁眼,入目是宋令枝低垂的眼眸。
那双宛若秋眸的杏眼难得不是泪眼婆娑,而是似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沈砚不动声色打量着人:“……这么喜欢?”
下意识点头,惊觉问话的是沈砚后,宋令枝蓦地一愣,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
手中的汝窑盒子递至沈砚眼前,宋令枝轻声:“是香娘子送来的口脂。”
沈砚淡淡“嗯”了一声,余光瞥见宋令枝紧张不安的眼神,他轻声一笑。
指腹抹上口脂,沈砚漫不经心:“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