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糯团子【完结】
时间:2023-12-01 14:41:36

  担心误了时辰,宋令枝连茶水也不敢多吃,静静在芙蓉院等着沈砚。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两不一,宋令枝捧着脸,倚在贵妃榻上,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没等来沈砚接她入宫赴宴,只等来前院侍女的消息,说是沈砚带着两位侧妃入宫。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摇曳,花窗上用来糊窗的纱子乃是祖母从江南送来的雨花纱,房中烛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锦衣华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语。
  院落悄无声息,只有隔壁隐约有笑声传来,在赏玩宫里贵人赏赐的奇珍异宝。
  往事历历在目,凄凉和心冷缠绕于心。
  宋令枝捂着眉心,只觉眼前恍惚,阵阵发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门洪亮:“姑娘瞧瞧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莲纹六贯耳瓶,这可是宫里赏赐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厉声打断:“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问的是谁?”
  宋令枝心慌意乱:“殿下、殿下在哪?”
  婆子迟疑:“许是……在书房?姑娘,殿下的行踪,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众鸟归林。
  廊檐下悬着一个金丝玛瑙点翠鸟笼,笼子乃是黄金打造,顶上镶嵌着玛瑙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下人知晓沈砚近来颇为看重这黄鹂,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博沈砚的欢心。
  光是这鸟笼,便费了不少心思。黄鹂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顶顶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细腻,黄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歪着脑袋朝沈砚“啾”了一声。
  这回不必沈砚伸手,黄鹂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从鸟笼上的小树枝一跃而下,踩在沈砚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着沈砚指尖,黄鹂又抬起小脑袋,歪头望着沈砚。
  伺候黄鹂的奴仆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沈砚弯唇:“倒是比先前灵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主子怜爱,是它的福气。且这黄鹂认主,殿下贵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沈砚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奴仆跪在地上,双股战战,只求黄鹂争气,莫要惹沈砚不满。
  掌心上的黄鹂“啾啾啾”啄着沈砚指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砚面无表情将黄鹂丢回笼子,黄鹂扑簌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翻飞,簌簌羽翎飘落。
  须臾,有偏过脑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砚掌心。
  沈砚眼皮未抬,只让人拎下黄鹂离开。他垂首,慢条斯理拿过丝帕轻拭指尖。
  奴仆心惊胆战:“殿下,这黄鹂……”
  沈砚淡声:“它不会唱曲?”
  奴仆颤巍巍,汗流浃背:“许是会的,奴才回去后,定寻高人好好教……”
  沈砚挥袖,倏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
  终归是博人一乐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来得有趣。
  奴仆提着鸟笼,颤抖着双足从沈砚身边退下,瞧沈砚方才的意兴阑珊,却也知这黄鹂的福气怕也到了头。
  得沈砚欢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头上撒欢,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宠爱,便同碍眼的畜生无异。
  园中重归安静,杳无人烟。
  岳栩沿着乌木长廊,靴履飒飒,一路行至沈砚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入宫。”
  檐下设一方檀木躺椅,沈砚轻轻晃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沈砚闭着眼睛,闻言唇间发笑,嗓音蕴着笑意:“舅舅的腿伤还没好,母后倒是有闲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头:“陛下这半个月都宿在余贵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机和手段并存,短短半个月,竟从美人跃至贵人,听闻送去她宫中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
  沈砚闭眸,浅浅应了一声,似不经意提起:“找个机灵点的,将那熏香送去余贵人手上,她知晓如何做。”
  岳栩双目瞪圆,愕然。随即低头,少顷,方低低应了一声“是”。
  须臾又担忧:“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连着三日宣沈砚入宫,沈砚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气得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轻易赐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贺公子成过亲……”
  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晓宋令枝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应允沈砚同宋令枝的亲事了。
  躺椅上闭着的一双黑眸忽然睁开,沈砚眸光阴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轻转。
  那双冷冽眸子犹如利刃,凌厉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噤声,喉咙似被人牢牢扼住,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不寒而栗。
  沈砚眸光淡淡:“当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属下明白了。”
  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凌乱错落。
  耳边遥遥传来秋雁的声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着满地的日光,宋令枝气喘吁吁,钗乱髻松,日光无声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还有泪珠低垂,欲坠不坠。
  秋雁落后两三步,奔至宋令枝身侧,她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沈砚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脸上:“若是还想要什么,和管事说,他自会料理。”
  他声音极轻,“再过两日,我会同父皇请旨赐婚。”
  宋令枝双目圆睁,便是先前从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赐婚一事,宋令枝还是愕然:“为何?殿下为何……”
  沈砚垂眸凝视。
  如青松笔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砚眼眸极深,黑眸凌厉。
  单单一眼望去,足以让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虑。
  “枝枝,不该问的别问。”沈砚弯唇轻声,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风徐徐,拂开她垂至腰间的衣袂。
  沈砚低声落下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院落无声,那抹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
  台矶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边,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令枝:“姑娘,你没事罢?”
  她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悄声叹口气,“刚刚吓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侧了。”
  宋令枝强颜欢笑:“不会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砚会是心慈手软之人,想着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沈砚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刚刚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这手……”
  秋雁惊呼,“姑娘,您这手怎的这般冰凉?”
  宋令枝不以为然垂眼轻瞥:“许是方才见着了风,不碍事的。”
  秋雁低声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语:“日后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
  ……
  “听说了吗,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亲的。”
  “怎么没有,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险,幸好遇那女子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当时三殿下还隐姓埋名,说自己姓贺。”
  “怎么我听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们三殿下出手相助,两人还在山上拜堂成亲。”
  “所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说书的,一个劲的瞎编排。我可听说了,如今我们三殿下的故事卖得最好的,场场座无虚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说书先生所说,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我见过我见过,不过也只远远瞧过一眼,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标韵。”
  “此话当真?怪道三殿下那样的仙子都下了神坛,我听说他还要请旨赐婚……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柳垂金线。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视。
  这几日宫里宫外有关沈砚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岁老妪,小到三岁顽童,人人皆知沈砚在江南和一个女子成亲拜过堂,沈砚还将人带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赐婚。
  “荒唐!”
  皇后气急攻心,目眦欲裂,“背后妄议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责四十!”
  小宫女连声哀嚎,痛哭流涕,个个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青石板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乱说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洒满的御花园,哀嚎遍野,哭声惨绝人寰。
  宫女大着胆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饶,当即有小太监上前,一脚踩上那宫女的手背:“――大胆!”
  宫女挣扎着上前:“娘娘饶命……”
  皇后一眼都懒得施舍,鬓间的百鸟朝凤金步摇熠熠生辉,她冷声:“日后若是让本宫再听见,本宫定割了你们的舌头。本宫倒要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睛,敢在背后编排皇子!”
  万籁俱寂,园中花光树影,暗香浮动。
  倏地,一声轻轻的娇笑落下,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转身,一双凤眸凌厉:“――谁?”
  入目是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再往上,是余贵人盈盈一张笑脸,她娇笑连连,身子宛若无骨,悉数靠在皇帝身上。
  虚虚朝皇后行过一礼,余贵人嗓音娇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这副好嗓子还是皇后特地寻来的乐师教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皇帝身子立马酥了半边,搂着余贵人直喊“爱妃”。
  余贵人无视皇后的冷眼,只往皇帝怀里躲:“陛下,臣妾害怕。臣妾胆子小,见不得血。不知这几个宫人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娘娘,竟是被打得这般?”
  宫女早就有气无力,连连向皇帝磕头求饶:“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编排三殿下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回!”
  余贵人捂唇,佯装不懂:“是三殿下的亲事吗?说起来,这事臣妾也略有所闻。”
  皇后厉色打断:“闭嘴!砚儿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嘴了?”
  余贵人搂着皇帝,面带委屈:“陛下,臣妾并非多嘴,只是想着郎有情妾有意,三殿下和那姑娘难得有缘,若是被人硬生生拆开,岂不可怜?”
  皇后气极:“给本宫住嘴!陛下,此事事关砚儿声誉,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慢悠悠:“这事,砚儿今早同朕说过,朕也允了。”
  皇后如遭雷击:“什么?”她身子摇摇欲坠,不甘心,“陛下,砚儿纳妃乃是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且那女子……”
  皇帝不耐烦挥袖:“砚儿亲自来求的朕赐婚,朕怎会不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待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亲自为他二人赐婚。”
  皇后脚下趔趄,追着上前:“陛下不可,此事事关重大……”
  忽而往前跌去,脚上重重一崴,幸而有宫人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皇帝面不改色,拥着余贵人上了步辇,徒留皇后留在原地。
  余贵人往后望一眼,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再次望向皇帝,又是往日的含情脉脉。
  皇帝心神荡漾,忽而鼻尖有一阵奇香传来,皇帝好奇:“爱妃可是换了熏香?”
  余贵人一怔,而后拥着皇帝,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哈哈大笑,随后步辇在花障前停下,宫人远远退开,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有听见步辇上的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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