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想明白,趁严朗还没把话说完,立刻起身,对着裴昭长做一揖,诚恳道:“还请六娘子见谅,在下失言,还望六娘子恕罪。”
周遭的人没想到吕正这么能屈能伸,说道歉就道歉,一点也不含糊。
吕正如此诚心,裴景和严朗不再说话,一人重新拿起酒杯,一人转头看山水,把决定权交给裴昭。
裴昭被陌生人调侃,心情自然不怎么愉快,然而这人也是无心之失,非要他付出代价,裴昭也不愿如此。
“既然不善饮酒,郎君以后还是少喝些罢。”
吕正又深深一揖:“在下知道了,多谢娘子宽恕。”
严朗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小郎以后可要记住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在下定然谨记。”
……
因着出了这么一场岔子,之后的宴席便不算太愉快,宴会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散宴了。
严朗快步回到暂居的院落,就见陈义和他手下的部曲吹牛,没一个人发现他回来了,他轻咳一声,吹牛吹的正高兴的陈义顿时呛了一口气,随后正经道:“少郎君,今日宴席如何?”
“不尽如人意。”严朗很轻微地蹙眉,鲁安还是小了,小地方的人总是看不清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容易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陈义见他面色虽不好看,但也不算生气,又问:“何人如此不长眼,惹了郎君生气?”
严朗斜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很好奇?”
“郎君想说,我就好奇;郎君不想说,我也还是好奇;郎君说不说,我都好奇。”
陈义这段颇为绕口的话,逗得几个部曲笑起来,严朗也笑,“我偏不说,你自个就好奇去罢。”
陈义哀叹一声:“罢罢罢,看来郎君还是那个郎心如铁的狠郎君啊。”
“你这张破嘴……”严朗哭笑不得,“随我来。”
“叫你嘴上没把门,要被训了吧。”
“去你们的。”陈义笑骂一声,跟着严朗进了书房。
“叫你查的事如何?”严朗一边走,一边解开护腕丢在榻上,同时解开腰带,外衣瞬间散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里衣,神色放松了下来。
墙边立着一排烛火架,烛火昏昏,然而一排烛火足以照亮这一方小天地,严朗顺手扯掉头上的发冠,头发瞬间披散下来,陈义见怪不怪,严朗不喜欢把头发束起来,每每一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发冠。
“我今日去六娘子别居的小院打探了一番,没打听出什么来,那些农人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六娘子确实是自八岁后就再也没回过裴家老宅。”
“从小照顾六娘子的仆妇不轻易出门,她的丈夫也是嘴严的,和农人闲聊不会提到裴府的事,就连他们的两个小儿也毫无破绽。”
“这么说,你浪费了一天,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到?”严朗慢条斯理的说。
“属下惭愧。”
“罢了,也无甚大事,没打探到就没打探到吧,出去吧。”
一个小娘子,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第6章
裴昭趴在窗户边上,伸手触摸阳光,碎金一般的阳光照在她手上柔和了手指的轮廓,手指好像生出了淡淡的光晕,显得不真实。
还未入夏,爬满了院墙的蔷薇就已开花了,满壁白墙映着绿叶红花,说不出的好看,浅淡的花香随风浮动,时有时无,春天已经临到尾声了。
小院里如花一般年纪的小丫头们在荡秋千,年纪小小的少女聚在一起玩耍,几乎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六娘可要去荡秋千?”赵嬷嬷试探地询问,裴昭太安静了,也不爱笑,安静到赵嬷嬷等人有时候都怀疑裴昭是否就是一尊美丽的玉像。
裴昭头枕在小臂上,头发散在肩上如同散开的锦缎,还未回答湖边正在玩秋千的侍女就叫嚷起来:“六娘来玩啊!”
“我们可以推你,快来快来!”
裴昭静静看了一会儿,又把头埋在臂弯里,浅浅叹气,她不想张口说话,准备以沉默拒绝。
然而她的拒绝没有用,那群小少女簇拥着、试探着走进来,在见到赵嬷嬷暗示性的后退一步之后,她们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团团围住裴昭,说话声音轻快却不杂乱,百灵鸟一样,推着拉着就把裴昭架上了秋千。
红黄二色扎成的彩条随风飘扬,裴昭茫然被推上秋千,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紧绳索,身后一阵轻微的推力,秋千浅浅晃了起来。
很轻微的风从脸上掠过,裴昭五指往上爬。
“六娘可喜欢?”簇拥着她出来的那群小少女得意的笑,“叫我说六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若有闲暇玩闹一番岂不美哉。”
“推高一点吧。”裴昭起了玩心,袖子滑到臂弯处,高高荡起的时候就能清楚看见院子外的景象,裴昭难得开心,裁剪的略短的裙子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宛如一片在风中飞舞的羽毛,轻盈飘逸。
秋千绳索很长,前后有了惯性之后就不用推了,裴昭越荡越高,衣裙和头发随风而舞,面前是一片湖泊,花色各异的锦鲤成群结队在一起巡视领地。
裴昭的心也一点点飞扬起来,白云被拉成长长的一条,她看见天空有飞鸟掠过留下的剪影。
……
人在身处高处的时候总会有些不由自主地想法,裴昭现在就很想松开握紧绳索的手,然而她很清楚,这不过是理性和本能产生的冲突,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况且如果她落水,那群带她玩耍的婢女一定会被责罚。
克制而已,这并不难。
裴昭嘴角抿起,心情依旧轻快,秋千越荡越高,高到下面的婢女已经开始害怕起来,她们不敢高声,生怕惊了裴昭害她跌落,又怕裴昭抓不稳绳索,一时又慌又乱。
正在她们犹豫是否要去请赵嬷嬷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立在院门的高大身影,严朗慢慢踱步而来,挥手止住侍女欲要行礼问安的行为。
裴昭似是看见了他,仰起的头微微侧开,严朗正要说话,却见他脸色骤变:“别松手!”
话音刚落,裴昭就从秋千上跌下,如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坠入湖中,成群的锦鲤吓的四散逃开,光一柱柱穿透碧波,水域泛着浅浅的蓝绿之色交织着碎金色的阳光如孔雀之羽一般华美。
落入湖中的那一刻,湖面泛起层层水波,晶莹的水珠宛如珍珠一粒粒落下,水压毫不留情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朵钝钝的疼,衣服如同绳索一般束缚住四肢,细小的气泡在身边破灭,水面上有黑影极速下潜,裴昭笑了起来,将手伸过去,猛然被严朗拉住,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
裴昭抬眼,严朗鬓边束得整齐的头发被水波冲散了,几许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眉眼沉沉。
严朗冷着脸将裴昭从水中抱出,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很快积出一滩水洼,裴昭试着动了动手臂,吸饱了水的布料变得沉重,轻轻一抖,就是一片水花落下。
“六娘子!”惊住的侍女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严朗冷眼扫过去,本就颜色浅淡的瞳色,此刻透出无机质的冷,下颚绷的紧紧的,抱着裴昭大步往房间里走。
严朗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看出来了,裴昭是故意的,故意在看到他的时候松开手。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嬷嬷早就拿了披风迎上来,严朗接过披风,随手往裴昭身上裹去,把她裹的严严实实,呵住想跟着进来的赵嬷嬷:“退下!”
赵嬷嬷一愣,脚步也跟着顿了顿,严朗斜睨了她一眼,就大步跨进房门,动作不算温柔地将人丢在榻上,俯身逼近裴昭。
“为何要这么做?”严朗咬牙。
裴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闯祸了,严朗把她摔在榻上,磕到手臂和肩胛无法忽视的痛感从这两处地方绵延不绝的传来,裴昭小心道:“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裴昭回想着刚才,是故意的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那感觉和想法太短暂,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楚了,那么她想寻死吗?那绝对是没有的,若是想寻死,她不会安静待在别庄那么多年。
“你觉得我傻吗?”严朗冷笑,低头盯着裴昭的眼睛,水珠从发间滚落,划过轮廓突出的眉骨,滴落到裴昭裹着的披风上,氲开了一片水汽,一字一句地问,“你想死吗?”
裴昭摇头,跪坐起来,手挣脱被裹得紧紧的披风,诚恳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荡的太高了,我没力气了,而且你来救我的时候,我还向你伸手了,对吧?”
严朗脸色变换不定,裴昭继续说:“我并非想寻死,如果我想寻死,我该推开你。”
“那为何在水中你笑得如此开怀?”严朗不相信裴昭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裴昭不知,严朗眼力很好,他确实清楚看见裴昭是自己把手松开的,而不是如她所言只是没力气。
没力气拿稳武器的人他见得多了,不会是裴昭那种表现,她当时姿态自然,也很放松,脱力和自然松手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裴昭笑了起来,眼眸亮晶晶的,自下而上仰视严朗,嘴角自然而然勾起,仿佛想到了令人开心的事:“你不觉得在水里看天空很美吗?晴空蔚蓝,湖水是沉稳华贵的蓝绿色。
那些锦鲤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游走,尾巴游动的时候,好像宝石一样,我伸手就像抓住了光。”
“这就是你的理由?”严朗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坠湖,随后他又想起那些无聊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世家子,又觉得裴昭这理由其实也不是特别离谱。
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
“什么理由?”裴昭疑惑道,然后反应过来,又强调,“我说了,我没有故意松手坠湖,这只是一个意外。”
“而且,意外已经发生了,伤春悲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我好好欣赏一番以前没欣赏过的景色。”
严朗:“……”
这就是所谓的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的另类解释吗?
这心态真不错。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严朗和裴昭同时侧头看去,赵嬷嬷端着两碗姜汤,半垂着眼眸,一眼也不往那边看,语气有些生硬:“灶上已经熬好了姜汤,春寒料峭,我要伺候娘子饮汤了,三郎君不若稍后再来寻娘子说话。”
严朗挑眉,也不理会这老嬷嬷暗含的责怪不满:“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娘子的?”
“奴等失职。”赵嬷嬷一句辩驳也未有,这确是她没有尽到责任,若是裴昭因此伤风,她们的下场不会好。
裴昭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严朗质询,她也回过味了,她一时不合宜的举动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心下不禁一阵厌烦。
“这事与她们无关,她们既劝阻不了我,也干涉不了我的决定,何必牵连无辜。”
严朗侧头,面无表情,那双淡琥珀的眼睛微微下垂,狮子一样慵懒高傲,他非常认真且不解地说:“昭昭,这当然与她们有关,没有照顾好娘子就是她们最大的失职,不能劝阻娘子,那她们还待在你的身边干什么呢?你太心软了,昭昭,下人不听话就换了。”
裴昭呼吸一滞,在离开自己的小院之后,这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她们的职责只有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我的行为是她们无法规劝的,我不喜欢有人管教我。”
两人静默无言,对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严朗妥协道:“既然你不想处置她们,那我先不插手,不过昭昭……我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在你身边的。”
裴昭缓慢点头,两人暂时达成一致,严朗看着那冒着白雾的姜汤,苍劲有力、开弓执枪的手指搭上黑红的碗,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
两人身上都湿哒哒的,裴昭倒是有严朗给她裹上的披风,严朗却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这会儿迈步出门,守在门外的绿松也适时给他递上了一件披风。
“昭昭为你们求情,这件事我暂且揭过,若是有下次……你要记得,昭昭才是主。”
“奴定当尽心竭力。”
严朗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扯过披风,随手往身上一系,大步流星往外走。
第7章
从裴昭的小院里离开之后,严朗没过多耽搁,也径直回房换衣。
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对待这个未婚妻了,原以为一个小女娘,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翻不出什么大浪,他给她妻子的尊贵、荣耀、与之分享他的权力和地位。
裴昭过于晃眼的美貌蒙蔽了他的眼睛,严朗此刻才发现不对,裴昭似乎不只是冷淡疏离而已,她还不看重生命。
说实话,如今正逢乱世,悲观的人有,但那大多只出现在衣食无忧的富家子身上,有钱但无权,无法护住家财,即便想找人依附,也要担心对方的心性,若是心狠一点的,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侵吞家财的也不在少数。
如裴昭这种阶级更高的一层的存在,乱世不能说对他们没有影响,但影响绝对远远小于平民和无兵无权的富商,他们依然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严朗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理智,也足够清醒的妻子,不会被严家的繁华迷了眼,他很清楚,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也不好蒙蔽,严蛟是个标准的士人,重视家族,重视嫡长。
严朗或许会因为出身严家而享有一定的优待,但那是越不过他的兄长的,乱世之中阶级有时候不太明显,有时候又会特别森严。
如严朗,庶子出身,若是太平盛世,他能谋划的最好出路不过是给兄长当马前卒,靠兄长庇佑,而现在他依然依托严家,可他手下有了自己的兵马,虽人数不多,但姑且算是有了底蕴,有了一门强力的姻亲。
正因如此,若是裴昭愚钝,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严朗也会娶她,但是绝不会和她分享权力,甚至连掌家权,他都要仔细思量一番是否交给裴昭。
严朗不是他那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大哥二哥,他母亲虽然受宠,不过也只是一个妾而已,严蛟喜他母亲的样貌,却不会将这种感情转移在严朗身上,他看重的只有嫡长,次子虽然也是正妻所出,不过次子受到的教育比嫡长还是差了一筹,更别提身为庶子的严朗了。
他有的东西很少,所以行事必须谨慎。
如今看来裴昭安分是有了,聪慧因着接触不多,他也不甚了解,可那个性子倒是令人头疼。
……
接下来的几天,严朗果然没有再来,裴昭不觉得有什么,赵嬷嬷她们却忧心忡忡,裴昭被按在床上静养了几天。
出乎意料的,裴昭落水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大波,裴景亲自来探望过后也敲打了一番赵嬷嬷等人,过后却没有更多的动作,这让她们提的高高的心放松不少。
这意味着这一茬已经揭过了。
院子里的秋千被拆了,裴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又恢复平时那安静的样子,她不挑剔吃食,不挑剔衣物,不挑剔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