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流出的血沁入泥地,将黄褐色的泥土染成近黑的红色,与此地相隔不远的山洞里,一衣着褴褛,同样只在腰间绑着一根粗大的绳子,裤子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看身量最多六七岁的孩童面色平静的望着远方葱郁的树林,山洞里从壁岩处一滴滴渗出山泉,水滴一声声好像放大了一样,直直砸入小童心里。
“走吧。”他突然站起,“阿兄走之前说过,不管事情成不成都会放烟,如今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了,阿兄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他们肯定出事了。”
“去给他们收尸吧。”
他一人当先而行,也不在乎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更不去想杀死他兄长的车队是否还停在原地,他只想为自己哥哥收尸。
若是晚了,他哥哥怕是要被拖到锅里煮了。
山洞逼仄阴暗,潮气也重,实在不是一个歇脚暂居的好地方,冬天已经冻死了很多人了,他们再不想办法,会困死在山洞,若非如此,小童的兄长也不会铤而走险,带人劫掠行人。
“阿兄带出去的都是有力气的男人,他们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儿,若是被人发现了,被赶去当问路石都是好的。
你们不怕被人捉去吃了吗?现在可没有兄长、父亲护着我们了。”
逼仄的山洞只有洞口处能接触到阳光,小童停在光暗交界处,对他那群犹豫不决的同伴说话。
“芽,可是我们出去又能干什么呢?阿父都死了,我又能做什么?况且阿父出门前与我说,若他回不来,就叫我去陪他,不用去寻,若去寻了,怕我掉进锅里。”说话的孩子头发厚厚一团,模样也不甚机灵,愣声愣气的问。
芽眼神复杂,名为壮的孩子瘦弱不堪,全身没有几两肉,他父亲同样也不是高大的身材,临走前如此叮嘱,也是担心这孩子没了长辈活不下去。
但真的存了这个心思的,早前就带着孩子出去了,壮的父亲这么叮嘱根本就不是想要他寻死。
他们一群小娃,在这荒郊野外的,哪儿有活路,况且这一带附近不太平,而他们已经无力再迁徙了。
虽然春天已经到了,野菜野草已经发起来了,但冬天那些饿了一个冬季的野兽可不是他们能抗衡的。
芽一路小心翼翼,身后跟着几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一群人避开猛兽聚居地。
“你知道阿父他们在哪里?”
“知道。”
芽点头,小小的身影灵活在树丛里穿梭,没注意远处安静伏着的身影,等他再次钻出一个草丛,肩膀一痛,削尖的木刺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人钉在地上,挣脱不开,随即草丛里走出一人,头发一绺绺垂下,浑身干瘦,偏偏力气极大,轻而易举的抽出木刺,将芽从地上提起。
芽差点痛昏过去,身后跟着他的同伴早就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
“放开我!”芽四肢极力挣扎,用力踢他,男人大手如铁铸的一般,一只手抓着芽受伤的肩胛,一只手捏着他的脚踝,牢牢箍住他。
芽痛的大叫,男人却好像更加兴奋,舔了一口芽受伤的肩,用力咬下,眼中难掩贪欲。
“是肉羊!”抓着他的男人兴奋道,警惕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把人护在胸前,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警告命令周围的同伴,“他肯定还有同伴!去把他们抓回来。”
芽看到在抓他的人下令之后,那些人虽然还是用贪婪而垂涎的目光望着他,但其中一大部分人听从他的指挥,钻入草丛中去抓他们同伴去了。
“放开我!放开!”芽一口咬到男人的胸膛上,狠狠咬下了一块肉,男人吃痛,顿时一拳打在芽的后脑,一个成年男人在恼怒之下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
至少芽一个小童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昏迷前,芽最后的念头是他快死了,而他的阿兄死了也没人收尸,芽努力睁开眼,死死盯着抓住他的男人,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说出一直盘桓在脑海深处的念头:“我……知道哪里有吃的……”
男人抓住他的手骤然用力,芽觉得骨头几乎要被捏碎了,男人低头,整张脸紧紧贴着芽,眼睛因兴奋而泛红:“吃的?哪里有吃的?快说快说!”
他饿的太久太久了,吃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从来不知道,因为兴奋,他的声音也太大了,周围的人有一部分散开去抓芽的同伴,还有一部分不愿意自己抓,而是盯上了男人手中的芽,但因为畏惧男人,不敢上前强夺猎物,只能等男人吃完之后去吮吸一番他丢弃的骨头,而现在听到男人失控而兴奋的喊叫,他们下意识地上前,将俩人围在中心。
芽脑袋一阵眩晕,但他不能失去意识,有很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他咬破舌头,浑身一激灵,意识清醒了些:“那条路上有商队,他们有很多很多粮食。”
芽咽了咽口水,他看到裴昭一行人车队里有肉干,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肉干,还有其他不认识的吃食。
“我看见他们的粮食多的吃不完,弃在地上。”
第11章
弃在地上?
周围的人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气喘如牛,芽并不是个胆小的人,然而周围这些个个眼睛泛红,在贪婪和食欲的浸染下仿佛入魔了一样。
芽忍不住轻颤,咬紧牙关,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我可以带你们去……”
抓住他的男人嘴角大大勾起,露出一种狰狞残忍的意味,蒲扇般的大手放在芽的脑袋上,仿佛摘果子一般轻松:“找猎物而已,我们很擅长的。”
芽眼睛大大睁着,无神地盯着黄褐色的泥土,见男人把芽杀死了,围着的人骤然发出大叫,如野人一般围着男人转圈,嘴里还大声呼喊着男人的名字,配合着周围的一切显得怪诞而又荒谬:“鬼!鬼!”
名为鬼的男人垂首伏在芽鼓胀的肚子上,温热的血液从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很快周围也响起了别的孩子的惨叫,鬼猛地将芽的身体抛出,小小的孩童如折翼之鸟,无力的从空中坠下,周围的人一阵哄抢。
贪婪的饕餮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恶兽,饥饿带给他们的烧灼感,已经如同跗骨之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无法驱逐,更无法遗忘。
离开那片鲜血淋漓的狩猎场,鬼带着身边那群已经完全沦为饥饿的俘虏,屈从于食欲之下的恶兽,沿着被掩盖的行迹,追了上去。
前方辘辘而行的车队完全不知道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按照往日的步调赶路,妇孺在车队最中心,严朗和裴景一人居前一人在尾,裴渝没有行军的经验,也被安排在居中的位置,严家和裴家两家的部曲泾渭分明,却又首尾勾连,确保不管任何地方发起袭击,他们都能策应。
刚经过一轮小股流民山匪的袭击,车队进程显得缓慢了许多,现在才行进过半,距离他们出发前定下的目标还由一段距离,严朗坐在马背上,目光四下巡视,突然眼神一凝,他抬手招了招,陈义靠近,严朗的马打了个响鼻,对陈义的马表示不屑:“去看看那里面有什么?”
陈义知道他目力没有严朗好,此刻虽看不出什么,还是拱手应下:“郎君稍待。”
他们在车队最前方,动作很容易被后面观测到,裴昭嫌车里闷,总是把车帘掀开,此刻当然也看清楚了陈义驭马离开队伍一事,裴昭知道他们一般不会轻易离开车队,因为野外不止有猛兽,还有游荡的流民,当人饿疯了之后,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
陈义小心下马,五指用力握住长刀,用刀挑开碍事的树枝,才看到树枝上飘荡的麻条,那是布衣百姓最常见的用来做衣物的布料,陈义猜到了此地发生了什么,因此行事更加谨慎,每次脚落地之前都会用小心试探一番前方是否有陷阱,一步步谨慎的踩进去,走到草丛最深处,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前方是一处平坦的草地,原本早该发芽的草芽被地火烧的寸草不生,还有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陈义几步上前,草地后方是一条深深的沟渠,然而那沟渠里既不是清澈的山泉,也不是排污的水渠,里面堆满了骨头、羽毛和飘落的树叶。
陈义仔细盯着丢弃在沟渠里的骨头,被雨水和鲜血打湿的羽毛团在一起,并不好看,陈义捡起一根树枝,拨开上方渐渐开始腐烂的落叶,挑走羽毛,泥土掩埋的白骨展露在外。
他不能辨认出骨头的来处,但他认识人类的头骨,陈义轻声叹气,这种事情,即便见了再多,他依然感到痛心。
不见外地捡起头骨,陈义擦掉头骨上的泥土与污秽,重新给他挖了一个坑,掩埋进去,简单的削了一块木头当做墓碑。
这事不少见,因此陈义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严朗听见他回禀,也同样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真的太常见了,已经不值得为此惊奇了。
确定暂时没有异常发生,严朗紧绷的精神也松懈不少,他松懈下来,萦绕在车队上方若有若无的沉重才渐渐散去。
绿松跪坐在坐垫上,姿态挺拔,安然为裴昭念书,马车颠簸,整日枯坐也很无聊,裴昭不爱与人沟通,绿松也不肯离了她身边,裴昭没办法,只能让给绿松找些事情来做。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吐字清楚,如玉珠落盘,裴昭静静望着绿松,她还很年轻,只比裴昭大了一岁而已,但她低头念书的时候眉目间的沉静,赋予了她一种超乎年纪的魅力。
平心而论,能在各院主人身边露脸的侍从是不会有太差的长相的,绿松容色也确实不差,面如满月,衣着鲜亮,俏丽若三春之桃。
裴昭渐渐笑了起来,眼睛笑成弯月,绿松在这样的情况下没办法再安心念书了,她放下手上的书,用带着一点谴责疑问的眼神看着裴昭。
裴昭有点不好意思,但依然坦然道:“我觉得你太美了,看到你为我念书,我很开心,所以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的人坦然,听的人却一下红了脸,但是裴昭太坦然了,绿松一时呐呐无言,她侧开脸,脖颈如天鹅一般优美,如云的秀发散落在鬓边,小声埋怨:“娘子惯会拿我寻开心,若是身为男子,六娘这张嘴不知要哄骗了多少小娘。”
绿松早就发现了,裴昭不爱说话,但她很喜欢夸奖别人,而且她的夸奖不带有居高临下的意味,而是很单纯的、很直接的。
“不是拿你寻开心,不要这么说。”裴昭认真反驳,“我从不与人玩笑。”
绿松脸更红了,耳朵如红豆糕一样,仿佛连耳上的玉坠都要染上红色。
“娘子之美,才是世所罕见。”绿松羞怯道,声音不若先前有底气,她实在不习惯这么直白的夸奖,但裴昭说话风格如此,她也只好跟着裴昭靠拢。
但绿松着实还不甚了解裴昭,她以为裴昭怎么也要谦虚几句,都盘算好了如何接话,没成想裴昭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绿松又愣了愣,眼睛微微瞪大,见裴昭一脸理所当然,她才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严朗一行虽然都是四条腿走路,但裴格夫妇给裴昭的嫁妆太多了,速度总也快不起来,很轻易的被后方的人赶上。
鬼稀里糊涂的活着,虽然不知道许多道理,可他活这么大,最擅长的就是捕猎,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在他看来没多大区别,鬼看着车辕在泥地上留下的痕迹,他听着身后气喘如牛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带着掩不住的贪婪,自己呼吸也急促起来,芽的话又一次在他脑袋里回响起来,吃都吃不完,要弃在地上的肉。
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似在那泛着尘土的空气里闻见了肉香。
他死死盯着前方,只影影绰绰瞧见一点车队的影子,他喉头滚了滚,扼住自己的食欲,远远吊在车队身后,自己也在调整呼吸。
鬼又跟着行了一段路,他们在山间跑惯了,此时隐在两侧树林间,倒也没引起什么注意,树枝惊颤的动静也不比鸟雀登枝时动静大。
身后那充满食欲的目光他也快压不住了,鬼笑了笑,让开道路,如同冲锋的信号一般,瞬间,身后之人如落石滚滚而下,冲到阵营里去,靠近马匹的刹那,流匪手中捏着的沙土撒向马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袭击没令两个领队的人有任何意外,路上不太平,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靠近外侧的马匹被惊了一瞬,人立而起,仰天长啸,坐在马背上的骑兵一只手牢牢拉紧缰绳,一只手斜下刺出,轻而易举地穿过流匪的身体。
事情发生的极快,几乎是瞬息之间,原本放松的车队就被冲散,严朗、裴景气定神闲的表情微变,两边被切割开,队伍最薄弱的地方如蛇之七寸,明晃晃暴露在人前,流匪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抢粮。
训练有素的士卒部曲可以轻易斩杀流匪,那些常年待在宅院的奴仆可经不住流匪的杀性,他们不敢往裴景或严朗处,那两处流匪最多,只泱泱一群往裴昭处冲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场景混乱不堪。
裴渝也是有武艺在身的,他离裴昭的车厢最近,然混乱之时,他也不能马上赶过去,尽管裴渝心急如焚,也不得不耐着性子清理身边的流匪,安抚惶惶如小兽的奴仆。
鬼高高立在山坡处,见跟在他身后的人如困兽一般被扑杀,他也不急,在见到不管是位头还是位尾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只有中部是乱糟糟的一团,他抓紧手中染血的木枪,握手处草草绑上了几圈草绳,势若奔雷,直直朝粮车而去。
原本各自为战,不知配合为何物而被裴严两家杀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流匪,在看到鬼之后下意识朝他聚拢,凭着一腔抢粮的热情念头,竟也冲杀到粮车前。
裴渝眉宇一拧,刚想张弓,就见两道箭光一从前出,一从后至,扎在两袋不同的粮食袋子上,划出一个大口子。
五谷倾泻而出,谷物的清香似乎有魔力一般,直直钻入流匪鼻中,他们情不自禁丢下手中的木刺,抓着一把谷物塞入口中。
鬼较他们聪明一些,没有丢开木枪,同样塞了一把谷物到嘴里,大口大口嚼着。
第12章
外表并不华丽的马车没有第一时间成为流匪的目标,马车周围的部曲被冲散不少,只余下少量部曲艰难守在马车周边,乱象横生,裴昭愕然,她没想到仅仅出行不到三天的路程,他们会遭遇两波人袭击。
绿松也没料到,然而好歹经过刚才一次袭击,勉强算是有了些经验,绿松强自镇定,将车门和上,厚厚的木板瞬间挡住外面窥探的目光,她自己则以身为盾,挡住了最容易被流失射中的窗口,一时之间,马车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孤岛,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吵闹隔绝在外,绿松做出了她认为正确的判断。
流匪人数不多,粗略一看不过三十来人而已,而他们光是随行护卫就有八十人,但这八十人中还要分出一部分保护粮草,前方和后方又被完全切割开,严朗和裴景投鼠忌器,动作之间多了桎梏,暂时无法支援,导致裴昭和裴渝所在的中部是护卫最少的,仿佛乌龟露出了柔软的腹甲。
裴昭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万事不管,她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短短一瞬,她看见了部曲拿起长/枪,轻易刺穿了流匪,以人为器狠狠砸向周边的流匪,也看到被圈养在裴家,爪牙已经被磨平了的奴仆轻易死在流匪的木刺下。
但这群流匪与先前不同,先前那批至少能勉强看出人的影子,而现在这批流匪,裴昭完全感觉不到他们身上存在的活气,他们能说话,长着人的样子,却在看见血的时候露出一种非同一般兴奋的眼神,即便是看着同伴的尸体,也下意识表现出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