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在直面那目光时,由衷感到胆寒,那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眼神,很明显在饥饿的逼迫下,他们放弃了某些生而为人的底线。
或许是裴昭的目光惊动了流匪,也或许是停在原地的马车终于吸引了流匪的视线,正在大口往嘴里塞着谷物的流匪察觉到了,猛然回头,裴昭来不及退回车厢阴暗处,就和流匪对上了目光,他狼吞虎咽般往嘴里塞着谷物,看见裴昭时动作顿了一瞬,目光亮了一瞬,兴奋和残忍交织,如兽一般,之后又抓了两把粮食,毫无顾忌的吞下,速度极快地冲到马车前。
严朗、裴景、裴渝一直分神观察着裴昭这边的动静,马车外表质朴,并不起眼,流匪主要目的是为了抢粮,也没分心思去马车周围,然此刻这人目的明确,裴昭那边虽有部曲,但到底人数太少,不够保险。
三人一时间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连忙张弓,还不等他们射箭,直面威胁的裴昭条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冷静调整角度,瞄准流匪的心脏,机括弹射而出,微不可察地声音很快湮灭在嘈杂的战场,骨瘦如柴的流匪很快倒在地上,眼窝处插着一只短小的弩/箭。
众人愕然,裴昭能直面危险而面不改色已经足够令他们惊讶,但她这一手弓术是向谁学的?
若非常年训练,这准头是怎么来的。
裴昭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臂,退回到车厢深处,弩/箭射出时后坐力震的她手臂发麻,伸手揉了揉小臂,绿松生怕再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等裴昭退回之后,毫不犹豫地放下窗口处的木板,整个车厢瞬间封死,昏暗的好像连光都透不进来,刀剑碰撞的轻鸣也逐渐远去。
绿松面色复杂,一言不发跪坐到裴昭身边,紧挨着裴昭坐下,帮裴昭按摩小臂,她眼眸半垂,神色变换不定,似在思索些什么,手上动作却半点不停。
裴昭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提醒绿松:“握紧你的武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下。”
闻言,绿松抬头,定定看了裴昭半晌,才缓缓点头。
“娘子……学过弓?”
绿松不太确定地问,世族女学文学武都没有限制,不过女子爱美,习武又辛苦,学武的到底不多。
且,裴昭八岁之后就再没接触过正经的世族教育了,学文尚且够呛,更何况是裴昭刚才所展示的这种必须要师傅教授的弓术。
裴昭欲言又止:“……”
她就知道他们会问,但她总不能说这是上辈子打气球练出来的技术吧,而且因为很久没打过气球了,手感还在她记忆里,不过换了一个身体之后,抬手的角度需要调整。
“未曾学过。”
裴昭摇头,俯身贴在车壁上,绿松还想再问,见了裴昭举动也就闭口不言,马车寂静昏暗,外面厮杀声依然不绝于耳。
裴昭蹙眉,实在不能坐以待毙,还是悄悄推开了一点缝隙查看外面的情况,三十来人的流匪不足以让人惊惧。
在渡过最初的混乱之后,严朗和裴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如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不着痕迹的将流匪驱赶在一起。
裴家和严家两方人马很好区分,严朗手下的兵将皆为黑衣轻甲,裴景手下则是只略略护住要害,缓过神来之后,战火中洗礼出来的两方士卒轻而易举的扑灭流匪。
就像野兽再凶悍,也抵不过结成阵营的正规军,裴昭愣愣地看着先前凶恶的流匪,此刻他们宛如一群孩童,在骑兵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绿松伸手捂住裴昭的眼睛,在后面揽着她:“六娘,不要多看了,免得晚上被魇着。”
裴昭点头,绿松垂眸,手心里睫毛轻颤如蝶翼一般细软划过她的肌肤,绿松嘴唇紧紧抿着,松开了手,马车被轻轻叩响,绿松拉开车门,严朗照旧面上带笑,伸手将裴昭拉出来,斗笠盖在裴昭的头上,厚重的白纱遮住了裴昭的视线。
绿松身形一动,当场就想跟着裴昭出去,严朗淡淡扫了她一眼,绿松顿住,待两人走远之后,才跟上去。
“可吓到了?”严朗高坐在马背上,垂眸看着坐在车辕上的裴昭,头一偏,直直看向裴昭杀死的那具尸体,短弩以一种绝妙的角度刺入流匪的眼窝,一击毙命。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裴昭刚才冷酷淡然的杀死有可能威胁她性命的流匪,严朗心情就止不住的愉悦,他并非嗜杀的将领,但裴昭刚才杀人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染血的梨花,他的血液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要和我一起吗?”他含笑问。
一起什么?
裴昭眉眼微动,没有说话,肢体语言却已经把疑问展露无疑。
裴景恰好驾马过来,闻言不赞同地看着严朗:“不要任性,阿朗,周边不安稳。”随后又对裴昭安抚道,“昭昭无需担忧,乌合之众而已,死人是不用害怕的。”
裴景说着话,余光看见地上倒了一群的尸体如看到花草上的蚊虫,轻蔑而嫌弃。
裴渝也驾马过来,同样不甚在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阿兄,这边血气太重了,昭昭可是女娘,怎么能在这一直待着,反正你与阿朗要打扫战场,不若我先带昭昭往前走一小段路,在前面等你们好了。”
裴渝露出一个笑,极快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说不出的血腥残忍:“若是再有人来冒犯,阿兄可就不要再拘着我了,不然我可是要恼的。”
裴景绷紧下颚,冷淡地看着裴渝,裴渝毫不害怕地回望过去,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紧绷,裴昭下意识开口,打断了有些凝重的气氛:“去哪里?”
裴渝侧头,面纱遮着裴昭的脸,他看不见裴昭的表情,但裴昭一定是面无表情,眼睛黑沉明亮,玉像一般冷淡,偶尔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才会让人惊觉这是一个活着的人。
本来之前对裴昭的关照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照顾家族弟妹而已,谁知六妹妹如此有趣,明明薄情得很,不在意周边的人,偏偏偶尔还会有些无用的慈悲。
然而真的遇到危险,下手又毫不犹豫,之后不见半点阴霾。
“此处脏乱,就让阿兄和阿朗在此善后吧,反正我和昭昭也排不上用场,我带昭昭先行一步,可否?”裴渝笑吟吟看着裴昭,一派风清朗月之态,狡黠地皱皱鼻子,纯然少年心性的样子。
严朗沉默看着裴家两兄弟争执,闻言才开口:“这点小事,赵西他们能处理,我这边的人暂由景阿兄统御,可否?朗想陪昭昭散心。”
裴景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严朗一脸正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点羞涩之意都看不到。
“我现在有事处理,阿渝,你给我安分一点。”裴景选择忽略他的话,警告裴渝,“不然,为兄很乐意替叔父教阿渝一些道理。”
裴渝不置可否,抱怨似的:“阿父到底给阿兄说了什么,阿兄如此严厉。”
裴景冷哼一声,假装没听见这话,转身走了,走时还不忘将赵西叫走,算是默认严朗的话,原地只留下裴昭三人。
裴昭眨了眨眼,撩开轻纱一角,看见沉默跟在裴渝身后的火儿,他见裴昭看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来,同时低了低头,以示恭顺。
“昭昭,来。”严朗毫无顾忌地伸出手,裴渝见状也跟着凑热闹,同样对裴昭伸出手,“昭昭,不若和哥哥共骑一骑。”
裴昭无语片刻,伸手递给了严朗,不管怎么说,严朗好歹也是她未婚夫,况且她都这么大了,再和兄长共骑有些奇怪。
裴渝调侃道:“果然是胳膊肘往外拐。”
裴昭:“……”
她不理解裴渝这种刚遭遇袭击就能立马玩笑的态度,虽然视线被遮住了,但盈满鼻尖的血腥味是做不了假的,还有最初毫无防备,不慎被冲撞开的部曲也受了伤,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伤员,只是为流匪的袭击感到愤怒,因为他们被冒犯了。
说笑几句,裴渝抬手招了招,懒洋洋的,身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血腥味:“火儿,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火儿不明所以上前,又听裴渝命令道:“下马。”
他乖乖下马,牵着马走到裴渝面前,裴渝余光撇了他一眼,轻笑道:“牵好它,若是摔了,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火儿下意识一凛,郑重点头,裴昭摸不透裴渝葫芦里卖什么药,严朗却已经知道裴渝的打算了,悻然收手。
裴昭两辈子第一次骑马,僵硬抓着马背上的鬃毛,又怕抓痛了马,连忙松开手,直挺挺坐在马背上,全身绷的紧紧的,裴渝和严朗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慢慢往前走。
裴渝接过裴昭的马绳,牵着她的马慢慢往前走,裴昭垂下眼眸,马蹄不急不缓,“噗嗤”一声,马蹄踩到血泊。
踢踢踏踏,似有水珠滴落。
第13章
裴昭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重物被拖动的声音,手指绕了几圈马的鬃毛,粗糙的鬃毛摸起来手感并不好,刺刺的。
马儿小步快走,很快远离了身后盈满血味的战场。
三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走,几个部曲跟上去,裴渝侧头,看着那几个严家部曲,又撇了一眼安静跟着三人的火儿、绿松和陈义。
“阿朗,让你家的部曲跟远些,可好?”
严朗同样侧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部曲,一回头,染满血色的长道瞬间映入眼帘:“他们有分寸,不会跟太近的,阿渝莫要担心。”
严朗不应,裴渝也不多言,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身后的部曲果然如严朗所言,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裴渝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管。
又行了一段路,待已经远离身后的战场,鼻尖也不再充斥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裴渝和严朗才缓缓放慢步调。
“害怕吗?”裴渝缓声讯问,语调轻柔至极,好似先前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漫不经心的游戏,却又害怕那一场游戏吓到自己尚在闺阁、从未出过宅院的妹妹。
严朗本也想开口,见裴渝先问了,索性不再开口。
裴昭摇摇头,然后想起她带着斗笠,裴渝看不见她的动作,又重新开口,语气清凉如水,淡漠如冰:“我不怕。”
裴昭说这话一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是真的不害怕,对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这点也毫无实感,就像她曾经在游戏里无论击杀了多少NPC,她都不会在意。
她只觉得无聊,死了这么多人的袭击仿佛一场闹剧,那些人就这么死了,连一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
裴渝嘴角上扬,表扬道:“我还以为昭昭会同情那些流匪,毕竟女娘总是要心软些。”
说完,裴渝稍微停了一停,像是在等待裴昭的反应,见裴昭无动于衷,他才道:“不过昭昭很清醒,那些人不值得你同情。”
马儿继续以散步的步调往前走,裴昭后知后觉发现裴渝好像是在安慰她。
裴渝继续说,似嘲似讽:“你以为他们是怎么在寒冬里活下来的?你记得第一批想劫掠我们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吗?”
裴昭记得,第一批来的人很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能清晰的看见骨头的形状,赤/裸的胸膛肋骨也清晰可见,身量不高,浑身脏兮兮的,野人一般。
裴昭伸手掠过一旁已经抽芽的树枝,柔嫩的绿叶立在枝头,毫无顾忌地舒展自己的身姿,和虬劲的枝干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的流匪是不是要壮一点?”裴昭不确定,她觉得两边好像没有差别,一样的骨瘦如柴,难道你要指望她辨认出两具骷髅那具要胖一点吗?简直天方夜谭。
裴渝失笑,翻身下马,本就只是慢慢散步的马儿好似得到了什么命令,马蹄轻扬,停在原地打了个响鼻之后,才不紧不慢止住了步伐,裴渝快走几步,严朗早早也下了马,走到裴昭面前,朝她伸手。
裴渝见状,干脆停了脚步,等严朗献殷勤。
裴昭看了看离地还有一段高度的马镫,非常识时务,将手递给了严朗。
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马儿呆呆看了他们一眼,裴昭觉得这匹马是在确定三人是否不再需要它们,谨慎打量过后,它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自己带着另外两匹马溜溜哒哒的走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裴渝等周围安静下来之后,才继续先前那个话题:“你久在深闺,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区别也是常事,第一批人四肢无力,气力不足,来抢粮也不过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这才铤而走险,这几年天公不作美,庶民收成不好,有些世族鼠目寸光,逼的治下的庶民难以为继,出走乡里,这些出走的庶民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能落草为寇。”
“阿渝所言极是,世族与百姓如鱼和水,世族想要发展离不开百姓,若是逼迫太过,治下百姓必然生怨。”严朗也赞同道。
裴昭微微睁大眼,严朗这话不出她的意料,但裴渝完全令她大跌眼镜,裴渝这话说的平静,她听得出来,如果这些人不是用了这么一种方法的话,裴渝会想办法帮他们的,这出乎裴昭意料之外,裴渝平日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应该说他有一切世家子的坏毛病,性喜奢侈,爱华服美食,缓带轻裘,对下人奴仆是世族常见的倨傲,对百姓庶民则是处在一种无视的状态,裴渝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很令裴昭惊讶。
“但是刚刚那些――”裴渝冷笑一声,“那些可不能再称之为人了,昭昭可知,冬日没有吃食,人又无法进入深山与猛兽搏斗,那最容易获取的食物是什么?”
场面在裴渝说出这番话之后似乎静默了一瞬,裴渝含笑看着裴昭,裴昭冷静开口:“是人。”
“对,昭昭说的没错,”裴渝好似很高兴裴昭答对了,脸上的笑容都大了不少,带着一种叹息哀婉的语调,“人才是冬日最容易获取的食物啊。”
容易狩猎,只要放下心里那道坎,人可比动物容易捉,不那么机警,容易哄骗,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尖利的爪牙,真是再理想不的猎物了。
不然,路上那么多白骨被青草覆盖、野花藤蔓缠绕是从哪里来的呢。
裴昭未曾远行,不清楚其中的道理,裴渝却是和兄长一样,自小被裴格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
裴昭隔着面纱很浅的蹙眉,略迟疑了一下,才问:“可是他们会吃不上饭,也是因为你们,你们抢走了他们的土地,逼迫他们日夜耕作却养不活自己,如果能生在一个好世道,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没有人愿意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的。”
裴渝闻言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昭:“你在为那些庶民说话?昭昭,我们已经很仁慈了,这天下毕竟不是庶民的天下,庶民愚钝、贪婪、浅薄,永远只能看见眼前那点触目可及的东西,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不听教化!”
严朗不算太惊讶,在他看来裴昭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当做游戏,现在的想法不过有些离经叛道而已,只要她不付出行动,那就无伤大雅。
裴昭不再言语,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和裴渝之间的屏障,于是她点点头,似是默认裴渝的话,裴渝不懂她,她也不想和裴渝沟通,后世差了三十年的时光尚且有代沟,更何况她与裴渝相隔的时光何止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