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渐渐占据了整片天空之时,两人满载而归。
清澈透明的河水染上血迹,油脂滴在柴火堆上,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
第9章
原先的北疆地如其名,边疆之地,帝国屏障,接壤的小国不多,其中最值得注意只有两个国家,北边的阿莫部,西边的诨谷,阿莫并非一个统一的中央王国,而是采取了部落联盟的形式,各部结盟,强者为尊,王位十年一选,只有部族最强大的勇士才能当王。
诨谷同样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与其说国家不如说它更像一个联盟,与阿莫不同的是,诨谷人懒惰却自大,虽然总打不过姜朝,却屡屡爱挑衅,不管打退多少次,诨谷总记不住教训。
姜朝内乱,国内四分五裂,实力瞬间大跌,又恰逢阿莫部王祭,诨谷同样蠢蠢欲动。
阿莫部王祭不是一件隐秘的事情,诨谷则脑袋不太聪明,北疆很轻易地探听到了两地战报。
严蛟端坐首位,头戴冕旒,九串玉珠和修得齐整的胡子遮住了他的神情:“想必诸位已经知道孤诏尔等前来所为何事了,如今天子年幼,朝中大权落于王集之手,王集之威不足震慑邻邦。
阿莫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年乃阿莫王祭之年,按照他们的惯例,为王者当勇武,阿莫必然南下,侵我朝领土,以扬其威。
诨谷蠢笨,却也并非傻子,探子来报,阿莫欲与诨谷结盟,北疆虽大,然孤如今是内忧外患,众卿可有良策?”
“两个蛮夷凑在一起就想叩我边疆?”有将军不屑冷笑,向严蛟请命,“君侯,卑职请战!”
“卑职请战!”武将齐齐道。
文臣静默一瞬,面色肃然,很快有人走出,对着众位武将行了一礼,又向严蛟拱手,之后才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君侯,诨谷人心浮动,不足为惧,我军可轻易败之。
阿莫却是我朝心腹大患,元帝一朝,阿莫部几乎被灭族,只余几千零散妇孺幼童,元气大伤。
然不过六十年,阿莫部又卷土重来,元帝在时,他们不敢叩边,元帝崩逝之后,余威犹在,阿莫依然战战兢兢地伏在我朝铁骑之下二十年。
直到明帝之时,阿莫再次犯边,甚至胆大到将劫掠我朝当做成王的仪式,明帝震怒,和阿莫打了三年的仗,打得阿莫远遁北域。”
有武将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这是姜朝少有的大败,开口的文臣却像看不见那人难看的脸色一样,自顾自地说:“这次我军追击三千里,却被阿莫设伏,我军惨败。我朝建国三百余年,和阿莫打了有两百年的仗,两族仇深似海,虽今年乃阿莫王祭之年,但诸位可别忘了,阿莫主政的不是阿莫王,而是大祭司,上一位大祭司听闻不是什么聪慧之人。”
大祭司。
严蛟眼眸沉沉,阿莫的灵魂人物,真正的阿莫王,王祭之年选出的王不过是将帅之才而已,阿莫的大祭司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阿莫很奇特的一点就是,他们的大祭司去世之前会将部族所有十二岁的孩童聚集在一起,由天神选择新任大祭司,选出来的大祭司并非个个都是天纵之才,然每过两三代,阿莫总会出一个智多近妖的大祭司。
“君侯,阿莫来者不善,诨谷非精锐,可蚁多也能咬死象,加之江州徐宁又对我们虎视眈眈,倘若我军与阿莫交战之时,徐宁趁虚而入……”元直适时停了话头,留一点时间让他们思考,“依直之见,君侯可修书给徐宁,邀他助战。”
其他人敛目沉思,另一位虽上了年纪,但仍能看出仪表堂堂的大臣,开口反对:“君侯,元直此言有理,不过邀徐宁助战怕是有些不妥,阿莫部远在北域,徐宁若来就要深入北疆腹地,徐宁必然会派人查探地图,北疆地广人稀,探子隐在北疆如鱼入海,鸟藏林。”
元直:“白若多虑了,北疆地广,野外又多有野兽出没,百姓聚居之地是君侯当年亲自率部猎杀周围的野兽,又派兵驻守各方,这才渐渐安定下来,若徐宁手下的探子潜入无人区,君侯反而不必担心了。”
严蛟高坐主位,其下群臣皆敛目不语,心念电转间,严蛟做了决定:“那就依元直所言,直书台稍后草拟一份公函,边境不稳……”
严蛟手搭在桌案上,轻叩几下,目光从文臣转移到武将那边:“崔文、李冉何在?”
崔文、李冉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铁甲碰撞之间发出铁器的嗡鸣,两人皆声如洪钟:“末将在!”
“二将听令,孤命尔等各携八百轻骑巡视边境,若有异,”严蛟笑了一下,抬手将袖口理了理,再抬眸时杀气凛然,“诸事自专。”
“是。”崔文、李冉应诺。
……
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天空并不是黑色的,而是近黑的深蓝色,靠近月亮与明星的天幕呈现出丝绒般的质感。
马车上的行囊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裴昭拥着被子坐起来,撩开帘子一角,没有经过工业污染的天空月明千里,群星璀璨,火光跳跃,直直照映在严朗的脸上,明暗不定,称得那张脸如石像一般英气硬朗。
草丛里偶有萤火虫飞舞,细蚊阵阵,飞蚁成群,严朗偶尔会挥开飞至眼前的蚊虫,然后就看见了望着他发呆的裴昭,他顿了顿,又回头和陈义说话。
“卫先生来信,边境将有异动,要我尽快赶回北疆。”严朗嘴角含笑,神情温和,眉宇之间却隐着一丝肃杀凛然之气。
“阿父已经派遣崔、李二位将军巡视边境了,阿莫和诨谷这次可能会结盟。”
陈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就是:“那郎君需速回。”
严朗非正室嫡出,严蛟不怎么看重他,却也不会故意磋磨,战事一起,严朗武艺精湛,正是立功的时候。
“速回也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鲁安和北疆之间何止千里,更别提山头中各路盗匪,我们此行带的兵卒不多,若急行军中途遇见山匪,我们的士卒人疲马乏,山匪却以逸待劳,我军即便能全歼山匪,倒时也免不了有人受伤。”赵西比较稳重,谨慎道。
“阿西,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陈义不以为然,“我们的士卒可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老兵,至于那些山匪……”
陈义冷笑一声:“个个饿的面黄肌瘦,老弱病残都能被赶上战场,兄弟们一个冲杀就能冲散阵型。”
严朗不置可否,打仗是要拿命拼的,他不讨厌战场,但要说多么喜欢也谈不上,因此严朗更多是要仔细思虑,权衡利弊。
阿莫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如果不了解情况,贸然赶回,很有可能会被人当做棋子,严朗眼一睨,裴景的帐子也篝火未歇。
他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嘴角,随手捡了一块干柴丢进火堆里,火星四溅,微微侧头,裴昭还撑在马车壁边,素白的脸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按原计划行事,这件事我们不用多管,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底下的兵可经不起折腾,这种等级的战事,贸然掺和进去,那只能为战场这个巨大的绞肉机添几具尸体罢了。
等众人都散了,严朗又在篝火边坐了一会儿,然而身侧的视线如跗骨之俎,稍一侧头就能看见正大光明偷看的裴昭。
严朗低声叹气,抬头见已月至中天,裴昭却还没有休息的意思,终于起身,裴昭眼神紧紧跟着严朗,严朗一步步靠近,见裴昭没有放下帘子,抬手敲了敲马车,裴昭眨眼,等着他说话。
“昭昭一直看我,可是觉得我美?”严朗调侃道。
裴昭一丝羞涩的意味都没有,反而顺着他的话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严朗抬了抬脸,让裴昭看的更仔细一点。
然后她得出了结论:“明知故问。”
严朗瞬间笑开,抬手摸了摸脸,颇为自得:“容色能让昭昭满意,倒也不算白生了这张脸。”
“不过如今……”严朗的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下,裴昭突然转身隐在车厢里,笑意猝然散开,严朗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裴昭又极突兀地出现在窗边。
这次,她拉开了车窗上恍若无物的轻纱,手上抓着几颗石头。
“你看。”
严朗低头,手心捧着的石头是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雨花石,颜色黯淡,形状也不漂亮,只余一些斑驳痕迹,他不太明白裴昭给他一堆石子有什么用,他没有很大的动作和表情,但整个人却无一不在表露疑问。
裴昭想了想,把轻纱放下,抓起一旁的披风随手披在身上,然后小心地下了马车:“跟我来这边。”
严朗极顺从,手心一合,捏着一把石子跟着裴昭,鸦青色的披风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晕着一层淡青色的光,裴昭穿的羊皮小靴踩在石子上,踩在浅浅的水洼边。
她蹲下,朝严朗招手,严朗直直立在裴昭身边,半点没有蹲下的意思,裴昭拽拽他的衣角,严朗摇头。
裴昭再次拽拽他的衣角:“站着看不清的,石头要放在水里才好看。”
“昭昭不知,我眼力尚可。”严朗再次拒绝,裴昭往旁边挪了挪,坚决道,“蹲下。”
严朗憋气,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大多数人都睡觉了,不会有人发现,这才乖乖在裴昭让出的位置蹲下了。
裴昭拿出荷包,倒出几颗石头,和她给严朗的无甚差别,至少严朗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石子而已。
“你看。”
裴昭放入水中的是一颗白色的石子,原本无甚稀奇,然只要一入了水,那颗石头就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严朗清楚地看见石子变得剔透,内部还带有一线红丝,水波变化之间,红丝好似也在跟着游动。
“好看吗?”裴昭兴致勃勃。
“尚可。”严朗欣赏不来这种东西,他不喜欢华而无实的物品,裴昭停下拨弄石子的手,“你不喜欢。”
“不太喜欢,”他诚实袒露心声,“我喜欢有用的东西。”
裴昭怔然,蹙眉看着荷包里剩下的石子,随即毫无留恋地倒进溪水中,好似先前兴致勃勃拉严朗来看石子的不是她一样:“好,下次给你看你喜欢的东西。”
严朗挑眉,这份喜怒无常的性子,真的很眼熟啊,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第10章
旅途并不平静,裴昭总能隐隐绰绰地看见远处藏在山岗里的人影,每到这时,不管是严朗还是裴景都会不约而同地收紧队伍。
裴昭回头久久望着那片已经远离的山岗,她没有真切看见任何一个人,但她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要被狩猎的胆颤。
唯一能令那些人忌惮的、不敢上前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即便如此,偶尔也有头脑发昏的妄图打家劫舍,那是裴昭第一次看见尸体。
奇怪的是她对此毫无感觉,没有被吓到,也没有任何不忍,就这么平淡地看着,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特殊物种,直到绿松颤抖的手轻轻牵上了她的衣袖。
“你很害怕?”裴昭语气平淡到近乎漠然,伸手拉开马车上的抽屉,随手把匕首丢给绿松,沉静如海,风雨不能让她折腰,“不用害怕,阿兄给我留下了弩,匕首给你用,而且他们也冲不过来。”
绿松愣愣接过裴昭塞过来的匕首,仿佛第一次见到裴昭一样:“娘子……不怕?”
裴昭摇摇头,她自己也很奇怪,记得前世……姑且称其为前世吧,她看动漫都会为里面被主角无辜牵连的平民感到不忿,然而现在真正在她面前死亡的人,她却升不起丝毫同情不忍。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甚至都称不上是冲突,裴昭慢慢松开握成一团的左手,陈义好战,跟在她身边护卫的人换成了赵西和裴家的人。
“他们是难民吗?”裴昭低声问,沉肃地望着那些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她甚至看到了孩子,裴昭默然,她救不了他们。
“他们不是难民,”赵西抬手打了几个手势,队伍的阵型又稍微变换了一点,不再如巨蟒盘桓,而是稍微放松了一点阵势,阵营如箭矢随时可以发起冲锋,同时这样的阵型也挡住了裴昭往外看的目光,赵西平淡扫了一眼远处的尸首,怕裴昭觉得他们心狠,还解释了几句,“他们是贼,是匪,是暴民,当他们拿起武器的时候,他们就不是百姓了。
六娘别看我们解决的轻松,就以为这群暴民好对付,事实上,若不是裴郎和郎君当机立断下令射杀,这些暴民就会趁我们阵势未开的时候冲营。
若当时我们已经安营扎寨,他们就会驱赶孩童上前讨要食物,若对方和善,他们就会让那些孩童将毒物放到车队粮草里,毒发之时那些暴民会冲进来将所有人杀死。
对付这些暴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冲营之前杀死他们。”
赵西平淡的语调显出无尽的杀意,裴昭略感不适地移开目光。
倒下的尸体蓬头垢面,裴昭只是晃眼扫过,很快就被赵西遮住了视线,然而即便是那么简单的一眼,她依然清楚,那些人……那些来袭击他们的人――只是活不下去了,他们甚至称不上衣衫褴褛,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衣服,只有很少的人会穿着裤子,但上身也是赤/裸的,一群来袭击的难民凑不出一件完整的衣服。
多奇妙啊,他们一行人即使旅途劳顿,每日依旧不缺吃食,衣着虽然不能时时更换,但也是保持了最基本的整洁,而另一群与他们相遇的人,朝不保夕,没有食物,铤而走险抢劫反而遇到硬茬子,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在出小院以前,裴昭以为她无法直面百姓的苦难,但此刻裴昭发现自己错了,她可以直面这些人饱经沧桑的面孔,她不同情他们,不怜悯他们,对他们的死亡无动于衷。
她只悲叹孩童在这里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但她很清楚,这是时代的悲剧,她的同情与怜悯毫无用处,这不是同情与怜悯就能改变的事,官府逼反了他们,各地豪强不在意这群如草芥一般的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救济灾民,但他们不会去做,百姓退无可退,只能铤而走险。
可如果能好好活着,谁又会喜欢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赵西并不在意那些倒下的尸体,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必要,他们只是很平常的遇见了小股流匪,也按照以往的经验将其剿灭。
“六娘稍待,郎君一会儿才能过来。”
“好。”
裴昭坐回马车内,绿松好似恢复了镇定,双手捧着匕首,伏在马车上:“多谢娘子赐刀,然此物为三郎所赠,奴不敢愧受。”
裴昭垂目,出发前,她的两个兄长和严朗不约而同的送了她武器,裴景的实用,严朗的隐蔽,裴渝的阴毒,裴昭不经意摩挲着手上的镯子。
“改日送你一把更好的。”裴昭接过匕首,重新放到抽屉里,别人送她的东西,是不能转送的。
……
从古至今,荒野拥有无尽的资源,也蕴含着无穷的危险,身处荒山野岭之地,血腥味有时不止会引来野兽。
先前袭击车队的人被杀死之后倒伏在地的尸体上很快盘旋着苍蝇,还未入夏,苍蝇不算多,然而那令人厌恶的嗡鸣声时不时响起,叫人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