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她说的不错,”张红玉称过了银子,又数了数她带过来的散钱,总计七百五十三文,问道:“这些也全都要存放起来。不留一点花用”
  “呃,要留的。”晴秋忙在心里算账,要还给焕春一百钱,还要买笔墨纸砚……
  张红玉见她眉毛拧成麻花,不觉失笑,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捡了一张纸卷出来,递过来道:“铜板给我,你拿它存着去,只管贴身放着,千万记得别下水洗坏了!”
  晴秋拿起这张纸钞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行在会子库,大壹贯文省……”
  ――这是会子钱!
  “师傅,我还从没见过会子钱呢!”
  晴秋捧着那张会子钱,十分诧异,这么个纸片片,竟能抵过一贯五六斤重、实打实的铜板了
  “你才几岁,府门都没出过几回,你没见过的的钱多着呢,”张红玉第二次清点了一遍晴秋带过来的银钱,又拿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唠家常似的说道:“外头德州通行铁钱,那一贯铁钱才沉呢,据说有十二三斤重,就是因为太不方便,他们才捣鼓出来的会子钱,一开始大家谁都没见过,这不几十年过去了,会子钱都大变样好几回了。外头还有些州省,是使当十钱的,以一当十,那个也便利,不过咱们连州没有……”[注②]
  “喔!”此前从没有人跟晴秋说这些,在宅门里久了,又没经过什么事,也没读过几本书,听张红玉絮絮叨叨说这些,她很高兴。
  张红玉笑睇她一眼,指着那会子钱道:“如今一贯会子钱差不多也就能兑出一贯省陌钱,正好和你的铜板相抵,多的算为师赏你的零花。”她一边说,一边将写好的纸签递过来。
  晴秋接过一看,见上头具呈存钱事由,并且写了落款,还画了签押。不免有些拘谨,羞窘道:“师傅,你写这个干什么咱们一院儿里住着,难道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此言差矣,”张红玉让晴秋收好那张纸签,才拿过手边茶杯慢慢啜饮,同晴秋慢慢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那么今儿师傅就教你一件事――天底下虽然钱的花样多,但钱终归是钱,凡是钱的事儿,必当口说无凭,一定要签字画押为证的。这,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将这话往心里过了一遍,忙郑重点头:“我记下了,师傅!”
  因张红玉端了茶,晴秋很识趣,拿着凭证就要走,却听她又道:“你过来。”
  G
  张红玉放下茶杯,冲着眼前这个懵哒哒的小丫头勾勾手,狡黠笑道:“为师还有一个‘钱’上头的学问,你要不要听听”
  “要听,是什么”
  “存本运息,你这几两碎银子虽然是小钱,不过要是拿到寺庙里放长生钱,一年也有二分五厘的利息,要不要放”
  “我――”晴秋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是摇摇头:“师傅,我都教您绕晕了……您只管帮我妥帖放着罢,我三节两寿孝敬您。”
  “也罢也罢,瞧你这胆子。”张红玉挥挥手,不逗她了。
  *
  从西厢里出来,晴秋回到她自己的下处耳房。
  腊梅正在炕上小憩,支摘窗开了半扇,有风嗖嗖透进来。
  晴秋轻手轻脚关了窗户,腊梅没睡实,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睛。
  “顶着风睡,不怕着邪。”晴秋笑道。
  腊梅揉揉眼睛坐起来,“也不知怎的,忽儿睡着了,本来绣花来着。”遂爬起来收拾了针线笸箩。
  见她笸箩里放着一块邺州绢的料子,晴秋想到自己的那块绢布,也翻身上炕,忙忙地从铺盖卷底下找出来。
  就听腊梅在身后问:“颂月呢,你看见她了刚绿袖来叫她,说姨奶奶找。”
  晴秋漫应一声:“嗯,是找她。”
  腊梅饶有兴致凑过来,怼怼她肩头:“嗳,什么事儿啊,你说说,我不告诉人。”
  “能有什么事儿,就还是她伺候鸿哥儿的事呗,一应都照旧。”
  “哈,那小妮子,可有的美了!”腊梅天外飞仙一般的来了一句。
  晴秋不知道她在开心些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看看晴秋波澜不起的脸,腊梅一阵丧气:“罢了罢了,没趣得很,等夜里我自己盘问她!”
  晴秋找出自己的这块邺州绢来,总也有五尺见方,是妃色的料子,织着连枝与萱草的暗纹,抹上去细软滑腻,比她摸过的那匹大红遍地金缎子还软乎些。
  见她拿起这块绢布,腊梅又兴头头问:“这料子你预备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一件小衣穿,就绣金鱼戏莲,你呢”
  晴秋比量比量,说道:“我打算做手绢。”
  “这么大一块布,做手帕子有什么意思”
  “我要做的多呢!”晴秋笑笑道。
  紫燕一条,焕春一条,她自己一条,嗯,看尺码,还能裁出一条,算了,自个儿受累,两条罢。
  做定打算,晴秋换下新袄,穿上旧棉袄,拿上布料荷包,径直出了门。
  “你去哪儿”腊梅似乎是闲得实在无事,特特打开窗户,跟她搭讪。
  “我跟红玉姐姐说一声,上外院逛逛去。”
  “喔……G,那你穿新衣裳逛去啊!”
  晴秋摇摇头,笑着把那扇窗户阖上,“好姐姐,别聒噪了,快安生眯一会儿罢。”
第21章 买东西
  晴秋抱着一摞冻得梆硬的门帘迈进下人房侍女窝铺,屋里只有紫燕一个人,正歪在炕上翻新一件旧棉袄,见了她,扬声笑道:“瞧瞧谁来了,您前日不是升发了麽怎么还回咱们这小庙呢,她们也真是的,竟劳烦您来搬这阿物儿!”
  “折死我算了,”晴秋手里东西忒沉,招呼道:“搭把手,今儿谁当值浆洗好好的门帘布,晾在榆树底下也不知道收,我瞧着那太阳都西沉了,恐湿气泛上来,白糟蹋了活计。”
  紫燕翻身下炕,从晴秋手里头接过门帘子,一齐放到炕头煲着,下人房的侍女窝铺里白日可捞不着炉子生,只有炕头还算有一丝热乎气。
  “今儿是巧慧当值浣衣,刚牛营子送来一车菘菜,几笼子野鸡野兔,她该是赶着帮忙去了。”
  这倒也新奇,田庄孝敬这么一出有油水的事,哪里轮得到下人房的往前凑。
  晴秋不由笑道:“是赶着瞧热闹罢,现如今两个老爷都在家,擎等着冬至祭祖,还这么着三不着两,叫嬷嬷们撞见了,又得吃排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上杆子的事谁能拦得住,紫燕年纪虽小,这上头却看得开明,颇有几分伶牙俐齿:“你不用在这里晓以大义,没用!咱们这个下人房,是什么光景你还不知道,都是见水就渴见饭就饿的,你如今在燕双飞,怎么样呢”
  晴秋也叹气:“忙得紧,你说得对,我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就不在这里好为人师了。”
  “不怨你,你就这个操心的脾性,要我说,没了这份性子,你也不能往上再走一步。”紫燕一面拆着旧棉袄,一面道:“上回张管事提拔你,她们都不伏,我确是明白的。你这个人呢,往好听里说是古道热肠,不好听点就是无事忙,十几岁就跟个碎嘴的老婆子似的,爱唠叨,哪里都有不入你法眼的地方,同僚不爱你这号,但是上头麽,就好你这一口!”
  不愧是在一张炕上同睡过两年的,紫燕对她的了解可谓是知根知底,晴秋只管笑笑,没搭这个话茬,却问道:“焕春呢”
  “刘嬷嬷把她叫去说话,怎么,你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晴秋纳罕,正要问,却见门帘“唰啦”一下被打起,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进屋的正是焕春,神色恹恹地走进来,眼里也没神采,并未注意到屋里多出来一人。
  还是晴秋喊了她一声,焕春才恍然抬头,见她在这里,挑了挑眉,往日那股子意气昂扬的劲儿又变戏法似的回到她脸上,连开口都不免有些声高:“哟,看看是谁来了我当你升发了,再认不得我们的门了呢!”
  “再认不得人,我也认得你。”晴秋只觉得先刚是自己眼花了,忙下了炕,从荷包里拿出那张会子钱递过去,道:“这是上回买獾子油的钱,正好开支还你,多亏你那油儿,我手上冻疮才好些!”
  焕春见她手上仍旧红肿未消,效果甚微,摇了摇头:“好什么,你别省着,多涂些才管用。”
  这么说着,才去接那纸钞,瞧了眼上头的铭文,啧啧两声,与炕上一心拆棉花的紫燕告状:“我不该管教这丫头节省,你瞧,这升上二等就是不一般,连钱都使的是会子钱,可惜我破不开!”又转脸笑睇着晴秋,道:“你怎么不穿你们新发的那件雪青棉袍来呢,也叫我开开眼”
  “我这不是怕姐姐见了,气得肋叉子生疼。 比袈劭诔荩晴秋也不在话下,伶俐地回了一嘴。
  果真焕春瞪起了眼睛,而紫燕仍旧在那里一语不发摘棉花,只是有好几片棉花絮错地方,索性撂开手,反倒捂着自己的肋叉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时这俩斗嘴的也噗嗤一声都笑了。
  “好啦,”晴秋赶将上来,率先服了个软,与焕春道:“别怕破不开,我还有东西要托你买呢,说不得我还得再添些。”
  开了支,大家总有些想买的玩意儿,丫头们很难出去,通常都是央托相熟的小厮跑腿,什么头油、擦脸油、梳篦、针线、蜡烛的,没两天那点子微薄的雇钱就能花去大半。
  而门路最多、最会买东西的,下人房里除了焕春再找不出第二人。
  紫燕在旁边道:“买什么针头线脑的,拿钱给外头小厮买去。”
  晴秋说不买这些,只问焕春近日长来府上行走的伙计是哪个。
  焕春想了想,道:“你算是问着了,这两天怡福商号的伙计顺儿常来府上听使唤,三房鸿少爷回来了,三老爷便常使唤他跑腿,给鸿少爷装点屋子。”
  又说:“今儿正巧他在呢,哄着厨房上的给他炸野鸡崽子吃,你要买什么我把他叫到小门边上,说与他听听。”
  晴秋连忙点头:“那正好了,我要买的东西可多呢!”
  一时便有也下值回来的小丫头,听了这话,打趣笑道:“晴秋姐姐,你升发了,月钱涨了没如此大手大脚可不像你,难不成是涨到一贯钱了”
  晴秋忙摆手,连道哪里。
  紫燕搡了她们几个一把,“去,别浑说,跟着老太太身边的都不见得有一贯钱。”
  ……
  *
  因听说晴秋她们要打发柜上跑堂买东西,几个小丫头也要凑热闹同去,刘嬷嬷从排房那头走来,见了闹哄哄的她们,横了一眼,交代只在小门里,一里一外,不叫人拿住的。
  晴秋应诺:“就说几句话。”
  顺儿早听焕春来说,兴头头等在下人房小门外,还悄悄揩了两把吃炸鸡抹上的嘴边油。
  下人房的仆妇丫头,因常常被打发去各处做活,甚至出府去地里秋收都有的,所以行动规矩总没有内院那么大,况且这处本就是连小厮一同管理的,常有差使往商号柜上走,两边都很熟。
  早有眼尖的丫头瞥见顺儿,掩面嬉笑,那顺儿亦垂手立在小门口,听见女孩们笑声,也忙招呼了一声:
  “小可这厢给姊妹们施礼,瓜田李下的,姊妹们就别迈步了,咱们这样说话就好。”
  焕春倚在大门里,偏着头问道:“顺儿兄弟,你晴秋妹妹要支使你买东西,你可愿劳动”
  “愿意的,愿意的,我们做伙计的好处就是‘跑不断腿’,哪怕她是要买喀拉尔山的石头,敕蓝河的虾米,横是跑死我,也愿意的!”顺儿满口应着。
  他这样伶俐乖觉,倒弄得晴秋都不好意思了,连连说不用。
  焕春啐道:“别浑说,谁让你买那些个!放心,跑不断你的腿――嗳,对了晴秋,你要买什么”
  晴秋忙道:“我要买一把算盘,还有买一本书,再买些笔墨纸砚……”
  她还没说完,大伙儿都笑了,紫燕拉扯着她笑道:“你,你是要考秀才还是怎的”
  连那顺儿也笑出声来。
  “不是,唉呀――”晴秋有些难为情,跺了跺脚,索性坦白道:“我现在的差使,得会打算盘,会识字写字才行,我,我什么都不会。”
  众人明悟,又有凑趣的,把焕春推到晴秋身边,笑道:“现成的师傅在这里,你还花那个劳什子钱作甚”
  焕春脸色变了变,抿了抿唇,很快却又换上一副笑模样。
  别人不懂,晴秋却是明白的,自从焕春入了府,就并不以识文断字为倨傲,好像也忘了这茬似的,每每刘嬷嬷有用到她此处才学时,都找由头推脱。
  晴秋忙摆手:“这哪里能成,我倒是想,可咱们为奴做婢,哪有那个闲工夫你一笔我一画的教学呢,况且我们俩离得也远。”
  “说的也是……”
  那厢顺儿却是等不耐烦,忙出声道:“那敢问晴秋妹妹,你买这些物什有讲究没有……预备多少钱使”
  晴秋忙道:“劳烦顺儿兄弟,我总有三四百余钱,也曾盘算过的――这把算盘呢,价高点没大碍,主要图它一个结实耐用,不过不用买那些什么贴金、玉珠儿那样的假把式。至于文房。我也不是为了写成名家卖字换钱,一刀草纸,不拘什么笔墨,能用就行!”
  她咬咬牙,又添上一句:“主要是图它便宜。”
  说到这上头,下人房的小丫头们也都有体会,忙与顺儿交待:“就是说呢,我们一个月才几个钱,你可别拿应承老爷那一套花花哨敷衍我们晴秋呀!”
  “我省得,”顺儿笑道:“才几样东西,也难为这样叮嘱,全包我身上!唔,算盘。虽说柜上有铜鎏金嵌的,楠木黄花梨的,但几十个大子一把的铁桦木算盘也是有的!这铁桦咱们北境遍地都是,坚硬耐造,你就是拨拉十年也不崩珠儿呢!”
  “要说文房,这也好办,妹妹写字也不是正经为考状元,买那些个翘轩宝帚不值当的。咱们柜上有一种鸡毛笔,产地邺州,拿野鸡颈羽做成,色彩辉煌艳丽,只是毫短锋齐,只好写细书,不好写大字的,四个小铁钱一支!还有一种羊毛笔,咱们连州城外遍地牛羊,这个便宜,不过却是笔中最下乘了。”
  “至于纸和墨,也不必什么澄心堂纸,惯常印书的纸就能写字,三十钱能买一百六十大张!墨也有松烟墨,砚台也有价廉的,合一百钱也尽够了!” [注①]
  听他拉拉杂杂一通说,晴秋心里可算有了底,当下笑道:“正好,那就托你买一把铁桦木算盘,一支野鸡毛笔,一刀印书大纸,一团松烟墨还有砚台。”
  “包管在我身上,不过,妹妹不是还要买书〗惺裁疵目,我一齐买了。”
  提起这个,晴秋也有些踟蹰: “我也没主意呢,我只想买教识字的书――顺儿,你们柜上卖书∧谋臼槭墙倘巳献值摹
  顺儿挠挠脸颊,于背人处通红着脸:“这……妹妹还真问住我了,一则柜上没有书卖,二则――我也不识字呐!”
  悖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一样的睁眼瞎。
  正愁眉苦脸之际,焕春从旁道:“顺儿,你就去外头书局买一本《仓颉篇》,最好找往年付梓的旧版,那个还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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