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驭下极宽,可算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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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掉了水,就开始真的淘洗这缸了。
这活不好干,一整个夏天,二太太院里这口大缸不知道是多久都没换过了,一掏缸底都是鱼的粪便、鱼鳞以及混合着腐叶的泥沙;缸壁上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滑不留手,沈晴秋把那把红璎笤帚舞得笤毛乱飞,小小一个人恨不得猫进缸里去。
她这一动静,霎时缸里腐泥倾出,腥臭味儿也随之四溢开来,熏得时儿连连告饶退回到屋里,廊子底下的小丫头们也纷纷掩鼻,一并回了屋。
晴秋却像闻不见似的,加快手脚,脏水一桶一桶地往外抬,直到清水换过了两遍,忙到老爷儿爬到中天,才把这口硕大无比的鲤鱼缸洗刷完。
最后鞋袜也湿了,衣襟也沾上了黑泥,自己抬袖子一闻,这个恶心。
“时儿姑娘,您出来看一眼,鱼缸我刷好了。”
时儿掩着鼻出得门来,见了那口被擦洗的铮亮的青瓷大缸,一丝绿泥也不剩,心下倒也佩服这个毛丫头的活计,无不夸赞,一连说好,随手抓了把炸果子,用手绢一包,算赏她的,“你也辛苦半日,这些拿回去,打个牙祭。”
时儿还妨她身上泥污不堪,特特拿了一方手帕,系成一个兜儿,给她提着。
晴秋也不客气,略辞一辞就接了。她原本就一团孩气,这么大大方方的倒是更讨人喜欢。
随手赏点玩意,这本就是府上太太们惯用的招数。
穆府虽家境殷实,但毕竟商户出身,不敢太过招摇,因此家风勤勉低调,阖家三房十二个主子,男女仆加起来也不过半百之数,这也就致使各处用人上都有短的,后头索性设了个下人房,安排一二十名杂役,专做些粗活糙活,统一供府上驱使。
不过主子们使唤完了,做的好呢,面上也会随手犒劳一下,像什么茶点、散钱、棉线、蜡烛等物,都是主人不疼惜,下人们又急需常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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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晴秋辞了时儿,紧赶慢赶往下人房走回去;那边二太太处,门帘里拐出一位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管家姨奶奶身边头一等大丫鬟张红玉。
二太太和她相携出来,有说有笑。
“嚯,这什么味儿啊”
二太太一出门来,差点被熏个倒仰。时儿忙赶上来笑道:“今儿太阳大,我把咱们院子里的鲤鱼缸淘洗出来了,恐迟了上了冻。要是没旁的事,太太屋里歇着去,我替您送送红姐姐。”
张红玉也辞道:“太太屋里去吧,现在也起风了。”
二太太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拉着张红玉的手:“别的我就不嘱咐了,你多经心。”
时儿携张红玉出去,穿过廊下,路过园中葡萄架子,只见来时污浊不堪的鲤鱼缸如今绿苔尽褪,焕然一新,整个地面也拾掇得井井有条,各色家伙什都晾在架子上,滴着干净的水珠。
张红玉瞧了一眼,问道:“这是谁的活计倒是个利落人儿。”
时儿笑道:“姐姐这话问的,就不能是我么”
“可得了罢,打量我还不知道你。
“一个下人房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哦,叫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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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晴秋从二太太处出来,一路回到下人房,正赶上午饭。
下人房的厨房同府里大厨房的规矩不一样,不拎食盒,是围着一条大长桌同食的。这会儿十来个丫头婶子正围坐着,菜品依旧老三样:蒸茄条、凉拌豆皮、鸡茬咸菜;干粮是蒸豆饭,全盛在一只只白皮铁盆里。
晴秋一进门,就听紫燕那丫头正尖着嗓子张罗:“来来来,把菜都盛出来,盛盘子里吃!”
“瞎摆弄什么就这么三样菜,你还拿那么多盘子来盛它合着你不用收拾!”
“就着盆吃就好看∈,我洗盘子!”
几个小丫头照例解闷似的饭前打嘴仗。晴秋走过去,抽一个盘子,把提了一路的点心倒进去。
“嚯!酥油点心,这可是好东西,你哪儿得的”紫燕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二太太房里时儿姐姐赏的。”
“你不是轮值浆洗衣裳。她怎么平白无故赏你点心我倒不知道那屋里的这么好了。”
“洗完了衣裳,被她叫住脚,叫我淘洗二太太房里的鲤鱼缸……”
“我说呢,咱们这桌上明明没鱼,怎么哪里有一股子腥味儿呢!”
晴秋恨得牙痒痒,作势要掐人,小丫头们劝的劝,拿果子的拿果子,取笑的取笑。她也不是真恼儿,玩笑了一回,匆匆吃了一碗饭,两块点心,回下处换衣裳去了。
紫燕虽然嘴上厉害,可是跟晴秋亲近,忙提了一只白铁皮大壶,也跟着她回去。
“你这半晌都在时儿那里”
“嗯。”
“好家伙,这个时节刷鱼缸,上月里不是都一股脑儿都刷过了。怎么单单就漏下了她们那一处!那些大丫鬟平常走路眼风都不带给咱们一个的,怎么不去找管事嬷嬷去分派小厮非要糟践人,可着我们小丫头子使唤,大冷天的,作践人。都是丫鬟,谁比谁贱来着!”
紫燕很是忿忿,晴秋想了想,摇头:“时儿应该是没那个心,我瞧着她纯粹就是不耐烦多走两步路绕道……甭说了,谁让咱们就是干这个的碎催呢!”
也是,她们做下人房的侍女,哪个不是冬天洗衣晒被,夏天拾薪烧炭,都是些磋磨死人的苦差使。
紫燕想了半天,还是怨到自己头上,叮叮当当给晴秋那水盆去了。
“这是热水,等会儿打一盆凉的来,你也擦洗擦洗,体体面面的。虽说咱们下人房的上不得高台盘,可万一抽冷子有主子使唤你,你也别太掉价不是!”
“谢谢姐姐,姐姐教我好受用。”晴秋笑睇着说道,她本来也是要洗的,别的不说,这一身味儿就够受的。
紫燕又给她翻箱倒柜找胰子:“这是上回使剩下的,别省着,用完了随手丢了,不想沾上鱼屎味儿!”
晴秋佯装嗔怒:“这茬还过不去了是罢!”
笑得紫燕直打跌:“过得去,过得去,鱼婆。”
晴秋不理她,去院子里井上吊了半桶冷水,掺上热的,弄出一大盆,紫燕在一旁帮她舀着,好赖是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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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也捞不到闲。
才下值回来的焕春饭都顾不上吃,风风火火就奔下处来传话,刘嬷嬷在西库房料理,点名叫晴秋过去打支应。
如今八月底,渐次有大车从北边回来,通常都是前晌卸货,后晌记账入册。
管家嬷嬷那边人手不够,调刘嬷嬷和她的人过来打个下手。旁的人冒失,往常这差使几乎尽落在晴秋头上。
焕春喝了一口热茶,才暖过来,坐在条凳上冲着晴秋瞪眼睛:“本来让你浆洗完了衣裳就赶紧过去的,不承想你没个动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刘嬷嬷又使不着咱们,找不到你,脸拉得老长。咱们这管事嬷嬷也是,甭管什么活儿,头一个准想着晴秋,要我说你是劳碌命呢!”
焕春忙了一晌午,灌了一肚子风,一张嘴都是钉子。
晴秋软软的接住,笑道:“往常我叫你和我一道往前头应承,你嫌规矩大,如今竟恼我了我不过是帮着把二太太那院子里的鲤鱼缸淘洗了,这也是正经事,一来一回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哪里就缺我不得了,我是个什么人物呢!姐姐你也不着忙,我这就拾掇好了,咱们一道去”
焕春吃了将军,连连摆手,可算怕了:“我可不去,饭还没吃呢!这一晌午,刘嬷嬷没嚎嘹死我,这福分你自个儿享去罢!”
紫燕从厨房里拣了点菜饭,端给焕春,笑道:“你也消停些,别上杆子给晴秋搭梯子,这屋都快招不下她了。”
下人房的小丫头,都是各处打支应的命,着急上火什么好赖话都有,人却都是可亲的,也无人往心里去。
晴秋横了她两个一眼,笑说:“你们就消遣我罢,我若回迟了,替我收衣裳。”
叮嘱了这句,换好衣裳,出得门去。
第3章 点车架
晴秋疾步走到西库房,才晓得焕春因何着急,今天回来的车多,货箱子几乎堆上了房,车夫们凑在一起吃烟,小厮和脚夫们忙成一团。
她绕着人,进得库房里,管家嬷嬷正张罗人清点马匹。她是不在牌名上的小丫头,连眼风都落不到一个,倒是里头有相熟的人见了她,知道她是刘嬷嬷处的,比了个手势,示意人在后院。
见了刘嬷嬷,她倒没有别的话,也没问晴秋这么半天去哪儿了,只把手上一摞黄麻纸花名册子递过来,道:“这是车马行册,一应货箱,无论大小,全都在管家的那里造册登记,咱们只管把车队的家伙什清点好也就完了。咱两个分头忙,我去清点家伙什,你点车架,那些马鞍马镫嚼扣勒子,一样一样来登记清楚,你是久做的了,该知道分寸!”
“知道。”晴秋翻开名册,出发前这册子就是她帮着核对的,所以心里头有数。
“去打谷场罢。”
打谷场就是库房前边划出来的一片水磨石头地,一般用于秋收的时候打谷、收粮,磨得光滑的石头地甚少磕磕绊绊,粮食掉地上一扫出收起来了,很是方便。
如今打谷场上满是车架,东倒西歪,横三竖四。
“马直接卸在马厩了,那不管咱的事儿。这里三十副车架,勒子、嚼扣这种零碎别忘了。”刘嬷嬷叮嘱。
晴秋笑道:“您老放心,交与我罢。”
言毕,径自捧着册子,往车队走去。这并不是个轻省的活计,晴秋给自己打气,车夫难应付,车把头的老婆更难缠。
和她交割的是李荣媳妇,她男人是车队里的车把子。
那李氏是典型的北陆女人,生得膀大腰圆,人也打扮得鲜亮,嗓门恁的高,吊着一双眼睛直往晴秋身上打转,不把她看矮一头不罢休。
晴秋跟她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其人也就是个架子货,因此对她怠慢的态度并不放在心上。
两人寒暄一会儿,都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因此也不绕弯:
“……小丫头甭跟我客套,如今你是掌经查的,说说章程,你想怎么查”
晴秋抿唇一笑,把册子往手里一卷,年纪轻轻倒有一股子老道的气派:“咱们一架车一架车的看,我如今把那些零碎名目都记住了,不跟上回似的,光翻册子就耗去少时辰。”
李氏盯着她瞧了一眼,瘪嘴笑了笑:“那敢情好,如今你是老手啦,那咱们就快着些,早早地勘验完,夜里还等着吃席面呢!”
晴秋仍捧着她:“那是您老有这热闹,我辈分小,可凑不到前头去,没席可吃。”
几番话下来,终于把那李氏哄得熨帖,满面得色,让开路,引着晴秋去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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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车,其实也是有路数的,一辆车停在那,有经验的打眼一瞧就能瞧个七七八八。
晴秋虽说年岁小,但到底也从小跟过车,知道一辆车最紧要的是车梁杆,先瞧瞧车梁杆,要是有裂痕或者坏损的,就要添上一笔报备,否则这样的车入库,下回出车保不齐就直接坏在外头了。
若车梁杆没坏,其他的零部件,只需按从头到尾,从高到低,以此查验。这活儿做起来十分考验人的眼力脑力,还有体力,毕竟每一辆车都要牵绳引绊的去看,甚至还要爬上爬下。
一路查验,扯皮与反复勘察必不可少。李氏腰壮气横,架不住晴秋脑子清明嘴快,倒也没甚吃亏。
……
“这里点了三十副笼头,算上您说的在路上使坏了的二十六副,总共算起来是五十六副,不过我记得当初把头是从库房里支走了整七十副,还差十四副,没见着。”
李氏瞧这小丫头不翻册子,五十副笼头张口就来,有点不忿,刚要吸一口气嚷嚷,却见她唰唰翻开册子,点着某处,道:“登记在这里呢。”
李氏打了个哈哈:“许是我这里记错了,那坏了的是四十副……反正。好的就这三十副,都使着回来的,坏的也都在这里,没收的就是路上丢了。”又诘问:“笼头才几个钱,何况都坏了的,这也要点”
晴秋告诉自己,对方是长辈,一辈子张牙舞爪惯了,不跟她计较,显得没脸。
因此越发和颜悦色:“您老人家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我也这样想呢,不过几个大子儿的东西,出车在外,坏了丢了的岂不是常有的事但话说回来,照册盘点。不能因为这东西不值钱就不去清点它。就算是一卷麻绳,只要登记了,咱们就得把它盘出来。您要一早就说清楚那六副笼头早已丢了,我也不较这个真,毕竟盘点还有一条规矩――据实上报。”
李氏脖子一梗,道:“那你就据实上报,就说丢了。”
晴秋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打算同她“胡搅蛮缠”到底:“婶子,找都不找,查都不查,如何能是‘据实’更何况,笼头才几个钱的玩意,何至于让它不清不白地往您家里把头身上泼咱们再找找,保不齐就落在哪儿了。”
“你要找,你自个儿找!”李氏索性撂开了手,知道这小丫头是下人房头号犟驴子,没想到这么犟。
在她看来,这么较真能落什么好呢就算报到管家姨奶奶那儿去,人家都不会把眼风放到几个笼头上的,还不赶紧盘完,吃席面呢!
不过又往深想,心里也打颤,也不好说自己家那口子这掐一把那拿一把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却说那厢晴秋径自一人,果真这翻翻,那淘淘,真还叫她在车络子堆里找到了那十来个笼头。
“你瞧嘛!”这下,李氏气焰可足了,声如洪钟:“就说坏了,保不齐丢在哪儿了,你非明里暗里排揎我们贪没!”
晴秋只管点数,嘴上辩白恭维着她:“哪里的话呢,我小孩儿家家的,也就是不会说话,可没那个心。您老呀,多担待!”
待数够了数,她在册子上添上一笔,笑道:“行,这茬点完了,咱们快着些,别误了您吃席面!”
李氏哼哼哈哈的应了,她算是领教这位的好处,旁的话也说不出,索性凭她去了。
俩人一主一副,搭配着继续忙……
如此一直忙到天擦黑,总算把零零碎碎清点完毕,一应丢了、坏了的都登记在册。
晴秋提着的那口气松了劲儿,当下与李氏交割道:“一共三十副车架,好赖算收齐了,只不过马鞍子有三副不中用了,回头得送去重新打一打。这一副,是开路的马车$稚、勒子也都坏掉了,登记了就拿去修,妨着后头忘了,要紧的时候没法子用。”
李氏笑着应道:“你眼神也不错,这一副是我们那口子用的,他是车把子。从来都是走在前头的。”
晴秋向来敬重府上的车夫,他们常年来往于戍北原,都是用命来挣钱的,忙点头说道:“着实辛苦了……唉,这是什么”
晴秋挑开堆得杂乱无章的络子,里头盖着一个不大的木匣子,木料是挺平常的棘楸木,其貌不扬。疑道:“怎么把这货箱子放到车架堆里这不是耽误前头的事儿。